第69章
城門連夜開啟, 卯時初刻,城中的燈光與城外官道的火光如星辰閃耀, 迅速連成了一條湧動的火龍。
由於兵力有限, 護送百姓的大部分是輜重營和新兵營的士卒,戰鬥力之弱, 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全程輕裝簡從, 求個速去速回。
領軍的張校尉正驅馬前後巡視隊伍, 不住催促百姓們行快一些。
「趕緊的趕緊的,別磨蹭, 天亮之前必須趕到小嵩山腳下!阿婆, 這驢比你都老, 帶著幹什麼啊!哎!」
然而普通人哪裡有行軍打仗的將士走得快, 大部分拖家帶口,前面推著板車,後面趕著牛馬, 辛苦攢了十幾年的家當誰都不願輕易放棄,只能慢吞吞的在郊外緩步推進。
宛遙和青花坐在馬車內,厚重的夜空上全是烏雲。好在她們倆一個是臨時歇腳的外鄉客,一個是倉皇逃出來的家奴, 隨行攜帶的東西都不多, 兩個包袱足以應付。
宛遙掀開車簾子往外望,四周山巒起伏,滿世界都是軲轆咯吱咯吱轉動的響聲。項桓此次也在隨行的隊伍中, 見狀便打馬逛過來。
「趕夜路還習慣吧?」他放慢速度跟在車旁,「你要是困的話,先睡一會兒,不出意外今天正午前就能翻過山。」
她搖頭示意自己不要緊,趴在車窗上朝外面打量了一圈,「你們送到小嵩山便掉頭回去了嗎?那這些人怎麼安頓呢?」
「安頓?」項桓似是而非地輕笑,「如今亂成這樣,能把人平安送出去就不錯了。有親戚的投奔親戚,沒親戚的就地生根,這年頭背井離鄉的多了,自有他們的活法。」
這一番話,讓宛遙無端回憶起了那一年在恩陽鎮外路遇山匪時的情景。
百姓落草為寇,災民沿路乞討。
亂世的流民在用自己的方式試圖掙扎著活下去。
項桓看了她幾眼,欲言又止似的抓了抓脖頸,「我記得,那地方離白狼鎮很近,若戰況順利,你其實可以去鎮上……」
還沒說完,那張校尉像生了一雙火眼金睛專盯著他找茬,當下一聲獅吼:「項工頁!」
「又在偷懶,還不滾過來!」
半道被人打斷,他額頭的青筋微不可見的凸起,嘖了聲,不耐煩地答應,「知道了。」
縱馬時回頭又朝宛遙把話補齊,「你可以去鎮上住幾日,如果要走,也記得留個消息給我。」
「記住了!一定要留消息給我。」項桓再三叮囑,戰馬被他要走不走的指示搞得十分不耐煩,最後打了個響鼻,自作主張地背著人踢踢踏踏找張校尉去了。
等其走遠,青花才小聲的在旁一語道破:「我猜項大哥應該很想姑娘你等他。」
宛遙靠在車內,一開始沒說話。
青花又湊去瞧了一瞧,回頭肯定道:「絕對是,他剛剛還往這邊瞅了一眼。」結果看到是自己,目光冷厲得要命。
宛遙抱著包袱垂眸托起腮,模棱兩可道:「嗯……誰知道呢。」
人潮如水,全是長住青龍城的居民,好些互相都認識,一路有閒談聊天的,有嫌前面走得慢的,還有丟了東西低頭找的。
逃難的緊張氛圍被這些家長裡短衝淡了不少,反而給人一種熱鬧的感覺。
青花好奇地探頭張望。
張校尉鞭策戰馬走在最前面,忙著招呼士兵與百姓趕路。
「動作再快一點兒!」
晨風漸起,隨著一聲尖利的鳥鳴直刺入雲霄,四周黑壓壓的群山好像也跟著蘇醒過來。
風濤吹動了南邊常青的樹,枝搖葉晃。
而那些自然的聲音裡,隱隱凝固著沉重的氣流。
項桓渾身一凜,猛地握緊韁繩,他對於危險的直覺素來比旁人更敏銳。
「說你呢,往哪兒看呐!」張校尉正在訓斥一個開小差的新兵,「這點小事都辦不好,講了多少遍要眼觀六路,眼觀六路,真不知操練的時候都學……」
他訓得正帶勁,身側一道厲風突然襲來,快到了極致甚至將他鬢髮刮下來一縷。
對面一臉衰象的新兵雙目圓瞪,訥訥地將他望著,眉心一支長箭穿頭而過,直接將他串成了串兒。
他好似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身形一歪,在張校尉震驚的神情裡斜斜栽倒,噗通一聲摔至馬下。
周遭死寂了半刻,恐慌的譁然如漣漪般迅速擴散開。到底是見過大場面的,校尉第一個反應過來,抽出長刀大吼:「全軍戒備!全軍戒備!」
方才還看上去一片祥和的山脈仿佛瞬間活了,地動山搖的馬蹄雷霆萬鈞一樣朝這邊奔湧,喊殺聲如猛虎長嘯,從四面八方響起。
但凡有腦子的都能看出這絕對不會是友軍!
袁傅的烽火騎像是自平地裡冒出的鬼魅,毫無徵兆地襲擊了這群老弱婦孺。
輜重營在行軍途中本就負責後勤搬運兵刃囤積糧草,多是些馬夫和年邁的軍士,而新兵營隻操練了幾個月就倉促上陣,敵軍來勢洶洶,靠這點戰力根本無從抵擋。
張校尉以刀隔開迎面殺來的騎兵,慌不擇路的喊:「兩翼散開,親兵壓陣,來十二人隨我突襲!」
正說著,一抹寒光在暗夜裡刺得他雙目微痛,不知幾時,一匹烽火騎竟悄然而至,高高揚起的馬蹄上是戰槍冷厲的鋒芒。
張校尉心中頃刻一涼。
眼見頭頂的槍鋒即將落下,就在此時,斜插而至的棗紅馬忽然闖進了視線。
馬背上的人身形矯健而靈敏,只用了一招,伴隨著武器脫手,對方的胸口赫然噴湧出腥濃的血液。
長風,血光,月色冰涼,少年在夜風中微揚起的髮絲與鮮血一併飛舞,淩厲而可怖。
「還愣著?!」項桓拽著馬韁轉過頭,血跡斑駁的臉上凝聚著一股強烈的氣勢,「現在不撤,等著去送命嗎!」
言罷,他縱馬朝中軍疾馳,吼道:「輜重營收攏,新兵營斷後,撤撤撤!趕緊回城!」
張校尉在原地待了好一會兒才回神,忙跟著附和:「回城,回城!立刻回城!」
馬車早就停了,外面是鋪天蓋地的兵荒馬亂。
宛遙摟著青花小聲安撫,剛準備打起簾子,兵刃猛地斬下,正將射來的長箭一刀兩斷。
項桓抹了把血,衝她急聲道:「把頭收回去!」
「怎麼了?」宛遙忙躲在車裡問。
他拽過平頭車的韁繩,匆忙回答:「沒什麼。」
「遇到了點麻煩。」
猝不及防出現的袁軍打得一群弱勢兵措手不及,天剛吐魚肚白,大部隊便灰頭土臉地跑回了城。
伴隨著鐵軸厚重的聲音與滿地滾滾的塵土,千斤閘哐當落下,城內的四道大門緩緩關上。
至於這一路有沒有死人,死了多少人,現下已無從確認,所有撿回性命的百姓都癱坐在地上心有餘悸。
項桓趕著馬車將宛遙送回家。
一整晚的折騰不承想又回到了原點,兩個女孩子皆是滿頭霧水,她把手遞出去,由他牽著跳下車。
「是袁傅的伏兵嗎?為何會在這裡出現?難道他們已經繞開了青龍城?」
「不知道。」項桓把她倆推進屋,視線在街上轉悠了一圈,飛快關好門。
等勉強安定之後,他方才迅速地理了理思緒,去回答她剛剛所提的問題。
「那小隊人出現的時候,我大致數了數,至多不過幾百騎兵,而且他們也沒有直接攻城,這說明埋伏在外的袁軍數量肯定不多。」項桓抱起胳膊,閉目深吸了口氣,「我猜,這支先鋒軍必定是提早通過某種極端的方法抵達了此處,可能翻山越嶺,可能跳崖涉水,總之不容易——只等著和袁傅的大軍四面夾擊,好把我們都包成餃子。」
青花輕輕驚呼:「我們豈不是出不去了?」
「出不去還是小事。」對面的少年神情冷冷的,「你最好祈禱,這城不要被袁傅攻破。」
青龍城虎豹騎大帳之內。
佈防圖在案桌上鋪開,周遭站著的四位盡是三軍中說得上話的將領。
餘飛在這幫年齡或長或老的前輩間顯得很有些年輕了,季長川三個學生,論資質他其實排第三,比起謀略戰術,個人更喜歡拎刀上戰場不服就是幹。
但重任在肩時,他的神情也多少會比平日沉穩冷靜幾分。
餘飛已經一宿沒合眼了。
突然冒出來的敵軍讓他白頭髮都突突的多了幾根。
「好在對方以為我們是派兵出城巡邏,方才自亂陣腳,暴露行蹤。否則真等他們和袁傅兩邊夾攻,那時候才是束手無策。」
「不管怎樣,也算因禍得福了。」
他手摁在圖紙上,微微抬頭,「此前接到急報,我們的援軍三日之後才有可能趕到,所以——各位將軍,無論用什麼手段,青龍城必須撐過三天!」
邊城雖小,但作為大魏邊境的最後一道城關,防線也是相當的牢固,算上大小城門一共有六座,可他們的兵力有限,眼下也不知袁傅的人數得有多少。
「六道城門都要派大將駐守的話……」其中一位將軍舉目遲疑,畢竟都是不學無術出身的,大概是怕諸位武夫算數不佳,特地數給他們聽,「眼下算上餘將軍,也不過五人,西南門那邊還差一個。」
有人提議道:「實在不行,去各營裡挑一挑,找個拔尖先頂上吧?」
「沒辦法,也就只能這樣了。」
「那我先去……」
「不用。」一直盯著佈防圖琢磨的餘飛忽然打斷,語氣似乎很是胸有成竹,「第六個守城之將,我心裡已有人選。」
「是誰?」
……
聽他公佈完此人姓名之後,在場的大多對這無名小卒毫無印象,倒是作為太守旁聽的彭永明先炸了毛。
「這怎麼行!」他急了,「此人就是個沒什麼出息的獵戶,守城這般要緊的大事,如何能交到他的手中……」
儘管彭永明一心是想找機會除掉項桓,但比起私人恩怨,他更在乎自己的小命,眼見餘飛如此不靠譜,連忙殺雞抹脖子的使眼色。
「依我看,餘將軍還是三思,找個更為妥當的人……」
「他就是最妥當的人!」不知為何,這個素來懶散平和的年輕將軍神色一肅,殺氣驀地逼近他的面門。
餘飛冷凝的目光在四下環視,「你們誰也沒有我瞭解他!虎豹騎全營上下,找不到比他更合適這個位置的人!」
他知道那個少年生來就是要馳騁沙場的。
他也期待看著他,有再回巔峰的那一日。
城內,小小的民居外,一陣禮貌的敲門聲打破了平靜。
宛遙似乎想起身去開門,卻被項桓給攔住了,他警惕地打了個手勢,三兩步竄到院中,將長刀拎起挽出個順手的花,鋒利的刀尖對準前方。
旋即,謔一下拉開門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