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回房的這一路上項桓都在發愣。
餘飛就見他時不時地看著自己的手, 好像若有所思。
「誒,大頭。」
項桓忽然問道, 「你摸過女孩子嗎?」
後者被他問出一縷心酸來, 「你這不是廢話嗎?我上哪兒摸女孩子去。」
項桓語意不明的感慨一聲,便沒再說話了。
接下來的客房小院呈現出一種不可思議的安靜, 宇文鈞忙完進門就只見得餘飛百無聊賴地坐在臺階上耍刀,氣氛和諧得令人驚奇。
屋內點著一盞燈, 項桓難得肯這般老實地坐著。搖曳不定的燭火照清他掌心的紋路, 上面有薄繭和粗糙的劃傷。
項桓歪頭托腮,目光出神。
他同宛遙一起長大, 拉過手也抱過人, 但這樣子觸碰到她卻是頭一次。
想不到女孩子的身上居然是這種感覺, 真是……
項桓不知該怎樣形容, 換了隻手撐頭,攤開五指前後翻了翻,莫名覺出點美好來。
如果打他一巴掌, 再讓他摸一次就好了。
腦中才冒出這個念頭,七經八脈中便似有洪流湧向四周,胳膊上的筋迅速麻至指尖,沒緣由地開始燥熱。
他自己愣了一下, 忙將窗推開, 試圖透點涼氣進來。
此時,離廂房不遠的書齋內。季長川正挑燈翻看參軍遞來的帳目,聽到動靜, 抬眸朝外面瞅了幾眼。
這才無奈地搖頭,「幾個孩子都那麼鬧騰,什麼時候能長大啊。」
參軍笑著打圓場,「年輕人嘛,總是閒不住的。」
相視笑了一場,季長川把手中的賬本掀去幾頁,其中冷峻的數字到底讓他散去了臉上最後的一點輕鬆寫意。
「現如今,軍營裡就只剩這麼些糧食和藥品了嗎?」
參軍露了抹苦笑,「軍醫與將士們日日上山採藥,但還是不夠用。藥草畢竟有採完的那一天,朝廷再不發補給,怕是要撐不住了。」
「欽差賜來不少金銀,可曾向城中徵購?」
「徵購啦,不過大戰燒毀許多房屋,這又是冬天,百姓們自己的儲備都不夠吃,肯賣的少之又少。」
「我們派去借糧的軍士呢?還沒回來?」
後者猶豫且低沉的奏報,「……沒有。」
「再這麼下去,缺糧只怕就是這幾日的事了。」季長川合上書冊閉目沉思片刻,忽又睜開,問道,「離龍城最近的是哪個州縣?」
參軍急忙回答:「稟將軍,是嵩州。」
與此同時的嵩州還是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百姓們並不知曉上面那些權謀詭鬥的彎彎繞繞,仍舊過著祥和的小日子,祈盼新年風調雨順,合家安康。
通判陳朔的府邸之中。
連著數日下雨,難得有輪月亮也還是紙糊的一樣不清晰。
趁雨後空氣乾淨,陳文君擱下練字的紙筆,走出門在小園子裡散步。
自從發配至嵩州,家裡的日子與從前相比拮据不少,老父親經不起家道中落的打擊,終日纏綿病塌,弟弟又急功近利,成天在外結交權貴。
陳家明明已經四面漏風了,但母親好面子,無論如何不肯落人下風,愣是花了大價錢買下這座宅院,東拼西湊也建起花園來。
她帶著丫鬟,獨自走在空蕩蕩的回廊上,日常的花銷有限,廊子總共也就幾盞燈籠,夜晚降臨後便顯得尤為森然。
「今天晚膳怎麼不見少爺?」
丫鬟畢恭畢敬地開口,「小姐,少爺在外忙事情呢,只怕不回來了。」
陳文君聞言也唯有一聲歎息。
自己這個弟弟在品行才幹上不思進取,反而總醉心於權謀詭鬥,歪門邪道。
將將經過曲徑通幽的垂花門,隱約聽得四下有異樣的響聲,聲音不大,細細的,又極有節奏,好似鐵器在地面上摩擦。
陳文君不禁駐足側耳凝聽,「小慧,這是什麼動靜?」
丫鬟也跟著她聽了一會兒,茫然的搖頭。
陳文君於是提裙下了石階,沿著鵝卵石道,小心翼翼地循聲過去。
那聲音像是在小徑的深處,繞開茂密的花枝,井邊坐著一個高大修長的人影,他袖子卷到手肘上方,正躬身在光滑的青石間打磨刀鋒,小臂的肌肉線條分明,鐵繩般擰結在一起。汗水順著他輪廓分明的俊臉邊滴下,明亮的刀光一晃,白刃裡倒影出熟悉的眉眼。
陳文君有些詫異:「秦征?」
水井邊的青年立刻抬起了頭,他眼睛裡明顯閃過驚愣,旋即丟下手中刀,起身給她見禮。
「大小姐。」
陳文君頷首示意他不必多禮,「這麼晚了,你在作甚麼?」
「我……在幫少爺磨刀劍。」
他身側有一大箱子的武器,見陳文君蹲身軀看,秦征也不由自主地坐回原處。
僅僅只是翻了兩下,她就感覺到何處不太對,秀眉輕蹙,「這麼多?」
陳文君轉頭去看秦征的時候,他把頭低下了,仍撿起長刀擱在石頭上,用力地磨著鋒刃,一句解釋的話也沒有。
「天冷水涼,你坐多久了?什麼刀劍非得這時候來磨。」她緊接著又質問,「阿朔呢?你平時不是跟著他嗎?」
秦征輕描淡寫地繼續磨刀,「少爺今天心情不好……我不要緊,磨完剩下的,就可以去休息了。」
借著月光,陳文君恍惚瞥到他紅腫的手心,不由得一怔,驀地抓住其尚在打磨的手腕,一轉攤開來。
那裡凍得佈滿創口,紅一塊紫一塊,不知為什麼,竟在此刻微微發抖。
秦征好似全然沒料到她會有如此舉動,被觸碰的地方引起了周身的惶恐。
陳文君只看一眼就猜到是弟弟故意為難,她神情含有慍色,望向秦征,「他是不是又拿你出氣了?」
說完便去掀他脖頸的領子,一道鞭痕赫然在上面,也不知身上還有多少。
陳文君不禁又是氣又是惱,「你替他在西南戰場出生入死,好不容易保住一條命,他什麼賞都不給你就算了,還變本加厲!」
言罷忍不住恨鐵不成鋼:「你也真是的,他這樣的人,你就是死了也不會心疼,既然有機會離開陳家,天大地大,去哪裡不好?還回來作甚麼?」
她話音落下,一直垂首的秦征卻終於轉過頭,神色安靜地將她望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開口:「我也不知道……可就是,想回來。」
興許是他的嗓音太溫柔了,那一瞬陳文君好像能讀懂那雙清澈的星眸裡隱藏著的話語,拉著他手腕的指尖竟滾滾發燙。
陳文君仿佛才意識到此舉不妥,鬆開手撤回胸前。
一時間誰都沒再開口,靜謐的夜將氣氛鋪得愈發柔和也愈發尷尬。
就在她正想著要如何收場,身後不遠處忽傳來一陣騷亂。
「少爺、少爺您怎麼了……」
陳文君和秦征不約而同地往回廊方向望,花枝後的燈火突然通明,腳步零碎繁雜,像有事發生。她忙起身飛快走出去。
幾個僕從在前面提著燈疾行,只見陳朔被兩名侍衛攙著,滿臉是血人事不省。
她吃了一驚,「公子在外面出了什麼事?為何會傷得這般嚴重?」
隨行的小廝自己也是鼻青臉腫,齜牙咧嘴地連開口都十分費勁,但好歹把前因後果道了出來:「大小姐,咱們少爺今晚在長春酒樓同巡撫大人、知府大人還有總督的公子吃酒。那巡撫劉大人家的公子講話不留情面,處處針對少爺,說我們家與反賊同流合污,沆瀣一氣,陛下留我等性命不過是想作為今後與侯爺談判的籌碼,如今侯爺事敗,我們必然也再無用處,少爺一氣之下就……」
言至於此,陳文君已不想再往下聽了,頭疼地抬手,「先把公子安置好,趕緊派人去請大夫。」
「是……」
正月初六。
青龍城的補給依然遙遙無期。
營房內,傷兵的叫聲低啞而淒慘,不大的屋子裡卻彌漫著有氣無力的呻/吟,四處愁雲慘淡。
宛遙打開藥箱,缺少必須的藥品,她所能做的也只是清理傷口,給他們服些止疼的湯水,避免潰爛。
躺在病榻上的將士白著嘴唇問她:「宛遙姑娘……我們的傷,到底還要多久才能痊癒?」
「此前聽人講,朝廷不發補給,軍中的藥草已經捉襟見肘了,是真的嗎?」
宛遙也只能努力安撫人心,「沒有的事,你別聽他們胡說。」
旁邊的人強撐著坐起來:「可這都要一個月了,聖旨還不讓大將軍回京,以往戰事結束,將軍總是十日之內便撤軍覆命的……」
她解釋說:「也許因為這一次的對手與以往不同呢?袁傅用兵奇詭,陛下大約是怕他還有後招,所以才命將軍繼續駐守。」於是又岔開話題,「你們別多想了,憂思太重不利於養病,先喝藥吧。」
給幾位傷患施了針勉強讓人睡下,那哀嚎和痛呼方逐漸平息。
宛遙掩上門,儘量輕的吐出口氣,直等回了藥房的小院,她才把箱子放下,索性席地而坐,靠在木柱邊疲憊地發愁。
這地方,每隔不遠便有傷者的哭喊聲傳來,那種氛圍是來自死亡的壓抑,隱約使她想起當年在京城疫區時的情景了。
宛遙感到久違的無力漫上心頭,便將腦袋輕抵著柱子,看向前方出神。
肩膀忽的被人輕輕一打。
她正茫然地回神,手裡就多了塊熱乎的油紙包,等抬頭時,身側已多了個熟悉的影子。
項桓利落地挨在她旁邊坐下,揚眉示意:「吃吧,特地給你買的梅菜扣肉餅……看你都快一天沒吃東西了。」
宛遙禮貌地道了聲謝,拆開油紙小口小口的咬。
她吃得慢,少年倒也有閒心,就那麼側目一直看著,見嘴角沾上一塊碎屑,才忍不住用拇指給她點開。
「今天情況怎麼樣?我剛瞧,抬出去掩埋的傷兵好像沒昨日那麼多了。」項桓將拇指放在唇邊動作自然的舔掉。
宛遙聞言並不覺得欣慰,反而愈發憂慮,因為這不是表示他們救活了多少人,而是意味著病患的數量已然大幅度減少。
死去的傷兵太多了。
她垂眸拿著燒餅在手裡摩挲,「還是老樣子,藥品不齊,傷口癒合得很慢,病人又反反復複的發燒,日子一長,就不太容易保住性命。」
隨即長歎出聲。
知道這段時間見慣生死,她心情極為低落,項桓抿唇思索了下,想著讓她高興一點,於是忽然伸手往懷裡摸。
「誒,給你看個好東西。」
宛遙怏怏地抬眼:「什麼啊?」
少年眉宇飛揚地將一隻精緻的香囊往她視線裡一晃,「知道這是什麼嗎?」
「香囊啊。」她莫名其妙。
項桓把上頭的穗子朝手上一打,耐著性子解釋,「這個呢,是一姑娘送我的,就擱在我床頭,她還寫了封情書,說傾慕我。」
宛遙第一反應居然有些懷疑:「竟會有姑娘傾慕你?」
後者聽她這語氣,驟然不樂意了,「喂……我好歹也是少年才俊,有人傾慕我很正常的好不好?」
宛遙一副等他下文地表情,挑眉問道:「所以呢?是要炫耀嗎?」
項桓睇她,「你怎麼老喜歡把我往壞處想,我這特地給你拿來的。」
說著輕翻了個白眼,把宛遙腕子拽過來,將香囊一拍。
錦緞面做工精緻,針腳講究,的確像出自姑娘家之手。
「怎麼樣……」身邊的少年將雙臂籠在腿間,等她的反應,「我這麼及時地上繳充公,滿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