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宛遙秀眉微微一揚, 總算轉過頭,目光裡波瀾不驚, 好整以暇的問他:「為了我?」
「你為我什麼?」
「為不讓你被人欺負啊。」項桓回答得理所當然, 反而有幾分無人理解的鬱悶,「你想想看, 袁傅大軍圍城,我要是不拼盡全力把這一畝三分地守下來, 等烽火騎踏門而入, 你還有命在嗎?」
宛遙已經沿著來路在往回走,聞言拖長尾音哦了一聲, 「原來是為了我啊, 我還以為你是想早點脫離苦海, 回京當大將軍呢。」
項桓被她嗆了一句, 自覺沒趣的跟在後面,「你就不能想著我點好的?」
「可以啊。」她先是點頭,繼而慢條斯理地反問道, 「那你敢說,你自己沒這個心思?」
拋出來的問題太過尖銳,項桓有些無從下手,「心思肯定是有……不過也是順便嘛。」
「第一要緊的, 當然是確保你沒事, 至於官復原職……有機會自然最好,沒有也就算了。」
言罷在她身側一低首,嘴角向上勾起, 近乎貼是在耳畔說道,「現在皆大歡喜,高興了?」
宛遙被他輕噴過來的溫熱氣息激出脖頸後一大塊紅色,像是能滴出血。
她飛快抬眸看了他一眼,心裡翻起一股複雜的情緒,隨即微不可見地朝旁避開,疾步往前行。
項桓猶在原地,望著眼前越走越快的姑娘,不知為何心情很好,唇邊的笑意漸漸蕩開。
「你慢點兒,我還受著傷呢。」
一路插科打諢地回到他們所住的那片民居,還沒等走近,大老遠就瞧見家門前站著兩個熟悉的人,周遭還有幾名季長川的親衛。
年輕英武的將軍正在和手下說些什麼,他旁邊是個身形嬌小的女孩兒,一副清爽利落的護衛打扮,此刻仰著頭,認真地在聽他講話。
「宇文!」
之前一直沒聽到宇文鈞的消息,快一年沒見了,想不到他也在。
項桓臉上登時一喜,顧不得滿身的傷痛,撒腿便跑過去。
宇文鈞剛把大將軍交代的事情吩咐完,乍然聞得有人叫自己,還沒來得及去找聲音的源頭,便被人握住雙臂抱了個趔趄。
「小桓。」片刻的怔忡之後,他難得沒繃住表情,欣喜地拉著項桓不住的上下打量,繼而又恨鐵不成鋼的責備道,「你這小子!我還真以為就此見不到你了!」
「南邊的消息傳回來,將軍又一直瞞著,大家起初都以為你死了……」他說著,雙目竟微微泛紅,「現在怎麼樣?傷好些了嗎?」
項桓笑了笑,輕描淡寫地揭過這個話題,「好多了。」
「你也真是,既然在會州落腳了,為何不傳個信給我們,害大家擔心好久……」
言語間,瞥到宛遙從他背後走來,宇文鈞忙收斂舉止,含笑行禮。
「宛姑娘也在。」
她輕輕點頭,「宇文將軍。」
淮生將視線從宇文鈞身上扯開,也終於多了些久別重逢的意外之色,走到宛遙旁邊,學著他的姿勢打招呼,「大小姐。」
項桓帶著些柔和的眸光垂目瞧了一眼走到自己身旁的女孩子,這才想起去問宇文鈞:「對了,你來找我,是有什麼事麼?」
他笑著回答道:「將軍讓我來的。」
「他說你負傷在家,需要一個好點的環境休養,而且宛遙姑娘一個人照顧你也確實太累了,所以讓我接你們去城東府衙住一陣。」
「府衙?」
宇文鈞一面示意親衛進屋收拾東西,一面說道,「我們現在暫時在府衙和官驛落腳,原本是打算住太守府的,不過聽聞彭太守在與袁軍對敵時受了重傷,將軍覺得不方便打攪,所以隻去了當地的官衙。」
「哦,這樣。」
他才想起彭永明被射傷了一隻眼睛來著,想不到還活著。
「而且……」宇文鈞忽然衝他意味不明地一笑,「那裡還有幾個你特別想見的人。」
項桓聽著奇怪:「我特別想見的?」
特殊時期,府衙停了日常的公事,幾乎騰出來全留給了這群當兵的,而知府則每天跟著季長川鞍前馬後的處理大小事務。
宛遙二人剛一進門,只見對面穿堂一個不明之物沒輕沒重地往這邊滾過來,邊跑邊咋呼,一路哭著喊著,「嗚哇——」
「哥!」
項圓圓張開手臂攔腰把他抱了個滿懷,胸膛,胳膊,後背,所有的傷被她糊了一遍。
項桓那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險些當場窒息。
這丫頭跟著季長川好吃好喝的,從來不知艱辛為何物,人是沒怎麼著,反倒胖了一整圈,一點也看不出剛經歷過一場家破人亡。
「嗚嗚嗚,哥你還活著太好了,腿也沒少,胳膊也還在。」她從上摸到下,「你都不知道,我這些日子時常做噩夢,每天都提心吊膽的……」
項圓圓將鼻涕眼淚一股腦蹭在他衣衫上。
闊別已久的聒噪竟讓項桓生出一絲懷念,也就沒計較她在自己身上作的這些死,只是顰眉喝道:「項圓圓,不想挨揍就鬆手!」
後者被他凶慣了也沒在意,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揚起小臉,哭得稀裡嘩啦還不忘心疼他,「哥你都瘦了……腰上全是骨頭了!」
她一摸摸到傷處,項桓驟然打了個激靈,忍得多艱難才沒把這敗家玩意兒丟出去。
「滾!」
然而久別重逢的項圓圓膽子頂在腦門兒上,沒惦記著滾,倒是淚眼迷蒙地去看宛遙,「宛遙姐姐,嗚嗚嗚……你也在……」
她邊哭邊問,「你們倆生孩子了沒啊?」
項桓:「……」
宛遙:「……」
宇文鈞終於看不下去,握拳在唇邊輕咳一聲,算是打破這場尷尬,「將軍不放心把小圓獨自留在京城,此前一直是將人安置在曲州的,得知你在這兒,她非得過來……」
「還有,項老先生……」
他話音一頓,項桓像是有所感似的抬頭,之前一直跟在項圓圓身後的老者,此時才負手不緊不慢地從穿堂的陰影中露出臉來。
項南天瞧著好像比從前老了許多。
他確乎是位真正的老父親模樣了,鬚髮白了近一半,面容蒼老,神色安然,眉眼間竟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平和。
宇文鈞在旁解釋:「北境乃苦寒之地,項伯父到邊疆時就身體欠佳,好幾次重病在床。大將軍恐伯父熬不過去,十一月便上書請命,暫且將項家人放到南邊來了。」
項桓朝他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多謝。」
後者笑了笑,「謝我什麼,還不是將軍幫的忙。」
他將懷中的項圓圓輕輕推開,衝項南天略一頷首,叫了聲:「爹。」
說不清為什麼。
經過那麼多波折,那麼長的時間,再見項南天,他心頭卻出奇的平靜,沒有面對季長川時的無措,也沒有從前父子對峙時的煩躁易怒。
似乎有很多事突然之間無師自通了一樣。
年邁的武將緩然行至少年跟前,渾濁的雙眼與之靜靜對視,居然沒有開口斥責,而是難得地給他了一個肯定的表情,伸手輕拍了拍他的胳膊。
「這許多日子不見……長大了。」
項桓只是沉默地一笑,卻並未言語。
「好了好了,不管怎樣,總算是一家團聚。」宇文鈞照舊打了個圓場,「恭喜你們。」
項圓圓擦乾眼淚,去握他的手,「哥,大姑姑他們也沒事,現在都在曲州落腳呢,回頭我帶你過去看看。」
「嗯。」
這老老少少僅一家三口卻也營造出令人豔羨的其樂融融來,宛遙並沒跟上去,隻站在身後安靜地注視著。她看著項圓圓有說有笑的身影,心裡便不可抑制的,想起了遠在他方的爹娘。
她從未離開家那麼久,也從未做過這樣忤逆不孝之事。
會不會她的父親和母親,此刻也因為思念,而鬢髮斑白了呢……
項桓是走進正廳時才發現宛遙不在的。
府衙隨行的僕役同他解釋道:「那位姑娘說是太累,先回房休息去了。」
項南天聞言坐在桌前長歎了一聲。
「宛遙是個好姑娘……我們項家,確實欠她良多啊。」
言罷到底沒忍住,衝口罵道:「還不都是為了你這個混帳東西!」
項桓聽了竟也沒回嘴,反而垂眸思索片刻,繞到他對面去坐下,一副像是考慮了很久,或者說是等了很久的表情,並不心急也不心憂。
「爹,我正有事要跟你商量。」
項南天微微嫌棄的擰眉看他。
少年微不可聞地吐出一口氣來,鄭重其事道:「我想,向宛遙提親。」
這句話甫一出口,在場的氛圍便有刹那的凝滯。
宇文鈞略感驚訝,項圓圓挑了挑眉,淮生不明所以,反倒是項南天頗以為然地頷首。
「早在長安我就有促成這門親事的打算了,如今人家姑娘千里迢迢跟你到這兒,你對人家負責是應該的。」說完,卻又發愁地搖頭,「可咱們眼下這般情況,也不知人家還願不願意嫁……」
「所以……我這不是來問你意見了嗎。」項桓說起此事忽然莫名地局促起來,無意識地舔舔嘴唇,「這提親應該怎麼提?我是不是要去籌點聘禮?」
項圓圓鄙視的看了他一眼,總算找到一點自己的用武之處,伸出五指給他比劃,「哥,娶媳婦講究的是『三媒六聘』,得先找個媒婆,兩家交換生辰八字,然後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雙方長輩談妥了,再是過小定、大定……你八字還沒一撇呢,就想著下聘了。」
項桓:「……」他又沒娶過!也沒人跟他說啊!
「雙方長輩……宛文淵在長安的吧,那豈不是我還得跑一趟?」
項南天若有所思,「這生辰八字和媒婆倒是不必了,按理是應該由我出面向宛遙的父母提這門親的,既然文淵遠在京城,不如便先由我這個長輩去問問她的意思。
「倘若她同意,咱們再捎信如京城也不遲。」
宇文鈞覺得可行,正點了點頭,又想到了什麼,十分懷疑地去看項桓:「你有錢嗎?怎麼給人家準備財禮?」
項桓給了他一個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笑:「我是沒有。」
他挑眉,「但大將軍有啊。」
此時,遠在城樓上巡視佈防的季長川突然打了幾個噴嚏,打得一旁的校尉連連往後退。
他不禁關切道:「可是城頭風沙太大?將軍要保重身體啊。」
後者忙擺擺手,「不礙事,不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