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自那之後, 事情就越來越失控了。
項桓夜不歸家已成常態,到後來索性直接宿在酒樓、茶寮、賭坊, 或是一些不知從何處結交的狐朋狗友家中。
他不去軍營操練, 餘飛和宇文鈞也找不到他。礙於季長川的面子,虎豹騎的統領才壓著火氣沒上報, 背地裡卻列好了數十條罪狀等著呈給大司馬。
而項桓就像變了一個人,他不再練槍, 也不去醫館。成日跟著京城那幫不學無術的富家公子喝酒賭錢, 都知道他身手好,又肯幫著仗義出頭, 竟很快在其中混得風生水起。
長安沒有季長川, 誰也治不了他。
項南天就算再生氣, 終究還是無能為力。兒子大了, 他已經管不住了。
項圓圓只好哭著跑到來找宛遙,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拉著她衣袖。
「宛遙姐姐,你去勸勸我哥吧, 你勸的話他多少肯聽的……」
彼時她正坐在房內碾藥,聞言將藥罐輕放在膝上,靜默了一會兒,又輕輕搖頭, 「我也勸不住他了。」
項桓哪裡需要人勸呢, 只要他自己不能想通,就算叫上天底下口齒再伶俐的人來也沒有用。
此後半個月的時光有如流水過去,即使他們住得不遠, 卻再未見過一面。
大概是因為彼此都尷尬,這個時候反而不見更好。
這一天,和風細雨,宛遙照舊上醫館幫忙。
她懷中摟著幾疊藥方,低頭避開足下的水窪,旁邊的侍女高高舉著油紙傘。
被雨水衝得發亮的石板一直鋪到盡頭,而拐角處忽然走來三四個說說笑笑的少年人。
為首的那個銀冠束髮,一身寶藍的箭袖襯得眉宇意氣風發。他周遭貴氣逼人的郎君們像是在講什麼趣事,一個一個執扇笑得前俯後仰,而他聽著最多也就垂眸帶了下嘴角。
但當他抬頭時,嘴角的弧度卻瞬間一滯。
冷不防地視線交匯,讓兩個人的眸中都多了一些茫然失措。
隔著人海人山,宛遙的目光波瀾不驚,明明是再尋常不過的一眼,卻讓置身在這群人之中的項桓感到難以言喻的不自在。
他握緊拳,視線不著痕跡地低垂下去。
在周遭嘈雜的喧囂裡,他們逆向而行,無一言一語地漸行漸遠。
「這姓高的真是給臉不要臉,得罪到我們頭上,活該他被打得滿地求饒。」
「可不是。」
旁邊卻有個認識宛遙的,扭頭向後瞅了半晌,拿手肘捅了捅友人,不懷好意地笑道:「誒,那就是上回梁大公子求娶的,宛家的大小姐。」
對方不解地哦了聲,「是嗎?」
他的長隨是項家僕婢的表兄,多少知曉前不久宛遙被退親的事,本欲趁機討好項桓,於是自作聰明的開口:「長得也不怎麼樣,還想著高攀咱們桓哥。就他們家,要身份沒身份,要地位沒地位的。」
「依我說,送給我當妾都不夠格……」
離項桓最近的人,明顯看到他的臉色突然變得十分難看,但此時使眼神已經晚了。
那人後半句還未出口,只覺面前一黑,項桓迎頭便砸了下來,他這一拳實打實的,一分沒保留,當即就把人揍翻在地。
後者滿眼冒金星,懵頭轉向,顯然沒意識到在短短的一瞬裡發生了什麼。
項桓一把揪住他衣襟,發了狠似的將人摁在牆。
他神色如惡狼般陰冷,語速卻極緩慢,「我讓你嚼她舌根了嗎?」
這位貴公子捂住臉地將他望著,一時戰戰兢兢,不明白自己觸了哪片逆鱗。
「一個大男人,成日對女人評頭論足,你很得意是不是?」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告訴你。」他冷聲打斷,一字一頓,「就算我拒了宛家的婚,你他媽也沒資格在背後對她說三道四!」
項桓下手從來不分輕重,加上近來的諸多煩悶,一連打了五六下,直到兩邊的人將他胳膊一左一右抱住才勉強停了手。
「桓哥,算了算了……」
「就是,他嘴賤你又不是不知道,別跟他一般見識。」
「回頭叫他請一頓酒,給你賠罪!消消氣,消消氣。」
項桓面頰的筋微微抽動,到底撤了拳頭,指著對方的鼻尖警告。
「這次先放過你。」
「管好你自己的嘴!」
他拂袖離開。
早已鼻青臉腫的富家公子挨了頓沒頭沒腦的胖揍,十分委屈地托著徒然大了一倍的面頰,含糊不清道:「什麼玩意兒嘛……」
雨在傍晚就停了。
初春的明月寒涼如冰,不近人情地掛在半空,照得屋簷粉牆盡是水一樣的清輝。
宛遙坐在燈下,一手執醫書,另一手在桌上的藥草中翻撿。
不多時,侍女端了碗參茶推門進來,茶香幽幽四溢。
「姑娘,你餓不餓?我見你晚上沒吃多少的樣子。」
「不用。」她在紛亂的雜物裡抬眸衝她一點頭,「你把茶水放這兒吧……謝謝。」
婢女也只好抿抿唇,聽話地擱下杯盞,收起託盤輕手輕腳的出去。
門扉發出吱呀的輕響。
屋內是極淺極淺的翻書聲。
橙黃的燈火從窗中透出溫暖的色彩,把冷硬的臺階照得格外柔軟。
屋頂上,星月瀉下的光輝清清冷冷的,一抹挺拔的黑影正獨自站在簷角。
項桓低頭拖著步子,沿屋脊那段不那麼長的距離來回往復的走,一遍又一遍。長安靜馨的萬家房捨沉睡在他的腳邊。
最後,項桓坐了下來,漫無目的地打量夜幕中的雲山霧海,他手中握著一支點翠的髮簪,捏得太久,簪身已帶了他掌心的溫度與薄汗,在月下流光溢彩。
二月春分,溫潤宜人。
含象殿內,咸安帝正提筆批文書,這是早朝後他一貫的功課。每日奏本甚多,然而言之有物者卻少,他人憊懶,挑幾本看一個時辰足以。
兩側的宮女與內監皆垂首聽候。都是下面精挑細選的人,極懂眼色,偶爾只一個動作,不必開口也知曉他需要什麼。
老宮女將烹好的茶端上,繼而撩起袖子在旁細細研墨。這位皇帝的脾氣喜怒無常,尋常的小宮女大多畏怯,也唯有她借著敬德太后的一點臉面方才敢在近身伺候。
內監從堆積成山的政務裡取出一本攤開在桌,沈煜剛提筆,眉峰卻挑了起來,兩手拿著文書。
「哦?」
「都察院御史的彈劾……大司馬麾下虎豹騎少將軍項桓……」
內監窺著他的表情,「陛下,是項侍郎家的二公子。」
「朕有印象。」沈煜漫不經心地一笑,把奏本扔了回去,「他在北伐、南征兩戰之中的表現甚為悍勇,還獨自一人殺了溫仰,年少有為,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連大司馬與武安侯都對他青眼有加。」
他取了支狼毫沾墨,一面寫一面道:「上個月項南天替他推掉功勳,那道文書還是朕親手批的。」
內監聽得有些不明白了:「恕奴婢糊塗,陛下既然覺得少將軍是可造之材,又為何要批項大人的奏本呢?」
沈煜走筆游龍的收了尾,上下一掃覺得挺滿意,這才轉過眼似笑非笑道:「你說,這人間之事,到底是錦上添花,好上加好呢,還是雪中送炭更讓人銘記於心?」
一直默不作聲的老宮女抬眸靜靜地看了他一眼。
話講到這個份上,內監若再不解聖意這些年也就白混了,他頷首道了句陛下聖明。
「依陛下之意,是要重用項將軍了?」
沈煜隨意將筆丟在桌上,掃了掃文書內的字,不冷不熱地勾起唇角,「毆打朝廷命宮,也不要緊。」
他負手起身,「只要他衷心於朕,想打誰,都沒問題。」
「少年人知恩圖報。」內監微微躬身,「陛下此時出現,對項將軍而言必然如千里馬遇伯樂,將此生此世誓死追隨。」
沈煜聽著順耳,微微點頭。
「那行。」
「火候差不多了,準備準備,召人進宮吧。」
「奴婢遵旨。」
項桓被傳召入宮時心下還有些狐疑,但很快就釋然了——他想,要嘛是自己的舉止驚怒了天顏,要狠狠責罰他;要嘛是項南天又上了什麼奏本,總之不會有好事。
他給自己做了最壞的打算,滿心放空的隨內監走在幽深的宮牆下。
雪牙槍被收了,宮禁裡除了侍衛不能攜帶兵刃。
沒有武器傍身,項桓覺得很不踏實。
大殿之上,國君正摁著膝蓋端坐,神情一如既往看不出喜怒。
他在下面跪了,依禮數叩首跪拜。
「愛卿平身。」咸安帝的聲音倒是很隨和,「今日朕召你來不過閒談而已,不必拘泥於禮數。」
他越這麼說,項桓心中越沒底。
沈煜眼光帶著欣賞,嘴含笑意地在打量他,「果真是英雄出少年。難怪都說項家世代出名將,你和你哥哥一樣,皆是我大魏的有功之臣。」
不知道自己此時要不要回一句皇上過譽了,但又怕他只是先抑後揚,項桓到底沒吭聲。
猶豫間,沈煜已緩緩走了下來,手在他肩頭輕輕一拍。
「前段時間,項侍郎推了你的軍銜,是有些可惜。朕念在他為父,你為子,自古清官也難斷家務事,准了那奏本……你不會怪朕吧?」
想怪也沒辦法啊。
他抱拳說:「臣不敢。」
沈煜負手在後,仍在項桓周圍踱步,不緊不慢道:「是不敢,不是『不會』。」
言罷嗓音一沉,「近來朝廷中有人上書,說你此一月,懶散懈怠,無心上進,終日飲酒作樂,聚眾鬧事,欠下的案子數量與日俱增。你這是不想做大魏的武將,改做市井地痞了?」
就知道該來的還是會來。
項桓緊抿嘴唇,他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如今也不怕他降罪於己,索性平靜道:「陛下是要罷免我的軍職麼?」
沈煜忽然笑了,轉過身:「朕為何要罷去你的軍職?」
「毆打朝官不過是失德,失德又如何?
「朕要的,是能用兵如神,平定亂世的有用之才,不是那些成日裡只會滿口道義,徒托空言的偽君子。
「這些人,打了就打了,有何要緊。」
項桓聽到此處,怔了片刻後,眼睛不自覺地一亮。那是他熄滅許久的火,竟再度被這隻言片語給點燃了。
「你懂朕的意思麼?」咸安帝的手又拍了兩下,著實是語重心長,「你是大魏的將來。」
「武安侯十九歲可以三箭定長安,你未必不如他。江山代有才人出,英雄也終要遲暮,現在就輕言放棄,未免太早了!」
項桓張口想說什麼,又猶豫了下,「可是……」
「朕知道你不甘心。」沈煜安撫著,朝他意味深長地笑笑,「不過一個軍銜。朕能收回去,自然也能再給出來。
「機會還會有的。」他在少年的結實的臂膀上一打。「只要你衷心於大魏,衷心朕。」
項桓手心生汗,振奮地一抱拳:「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