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每日的例行巡營完畢, 項桓提著槍回到帳中。
熊承恩似乎正與幾位參將相談甚歡,不遠處的輜重營內燈火未熄, 他無心喝酒, 隻坐在榻前默默地盯著腳邊燭火打出的光影。
雪牙槍就在身側安靜地斜靠,銀白的鋒芒藏在暗色的燈光下, 項桓知道現在肯陪著自己的,只剩下這柄戰槍了。
他於是把雪牙擱在膝上, 一言不發地低頭擦拭。
按理高階武將才有資格出使南燕, 陛下刻意安排自己前往,他明白無論最後結果如何都能得到晉升, 一國之君親口發話了, 沒有什麼成不了的。
說到底不過是拿回他應有官銜走的一個過場而已。
項桓放好槍, 躺在榻上和衣淺眠。
他想, 自己這一趟返京後便能光耀項家的門堂,倘若真的能收復憑祥關,還可以完成大哥未盡的夙願, 成就自己的抱負與雄心壯志。
儘管一切遲了一點,但也沒關係。
至少再不必擔心有人橫插一腳,讓他的心血不明不白的付諸東流。
南燕地界的春蟲出來得很早,聲音綿長悠遠, 其中夾雜著巡邏兵的腳步。項桓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到了後半夜, 山風突然變得凜冽,上陽谷兩側茂盛的草木發了瘋似的搖曳,牽扯出令人不安的動靜。
項桓在黑暗中猛然睜開了眼。
警覺如他, 幾乎是在一瞬間便感受到了周遭潛伏的危機,當下翻身拎槍掀帳出去。
營帳內的魏軍已經開始騷動,他厲聲問:「什麼事?」
參軍同幾位副將急急忙忙上前,跑得氣喘吁吁,「將軍,谷底兩側突然出現燕軍襲營,崗哨那邊傳來消息,熊太守的五名親衛殺了北營的哨兵,這會兒才將營門堵上。」
項桓聽完,倒也不十分驚慌,「果然降魏是假的。」
他解下披風丟在一旁,「弓兵上營牆,巨盾兵前線防守,點一百騎跟我走,其餘人馬便宜行事。」
帳外的兵戈聲響徹雲霄,燕魏兩軍的大潮浩浩蕩蕩,在谷底激烈的交鋒,盾兵堅硬的盾牆護著身後的騎兵,高處的弓/箭密集如雨。
項桓縱馬殺了出去。
寧靜了十年的上陽谷再度成為咆哮的地獄。
燕軍雖先發制人,然而魏軍到底人多勢眾,一時勝負難分。項桓已殺下了馬,他帶頭衝鋒,長/槍所到之處橫屍滿地,身側數丈之內幾乎無人生還。
燕騎似乎退卻了。
項桓立在屍山火海中,拄槍大喊:「巨盾兵後撤,步兵上前來!」
他吩咐下去,提起雪牙抬腳便要往前。然而他雖動了,四下裡卻無人響應,不知何時聚來的副將們忽然齊齊圍在四周,沉默地將他望著。
項桓停住腳,抖了抖槍身上的血,顰眉道:「還愣著幹什麼?沒聽見我說的話?」
就在此時,面前的副將緩緩上前一步。
常年征戰,對於殺氣的敏感讓他頃刻戒備起來,項桓這才不自覺握緊了雪牙,目光淩厲地掃過黑夜裡的那些帶著敵意的面孔。
「你們什麼意思?」他將槍鋒點地,質問道,「是想違抗軍令嗎?」
「恐怕違抗軍令的,是項少爺你吧。」
人群間,一路隨行的偏將冷笑著走出來。如果項桓記性再好一點,他或許能想起,這是上一年與他在山梁鎮賭前朝名刀的虎豹騎舊部。
少年面沉如水,刀鋒般的雙目直直逼過去。
來者卻有恃無恐,懷裡掏出一疊信紙衝他遠遠的揚了揚,「項少爺,私通敵國,賣主求榮,同熊承恩裡應外合的書信可都在這兒了,你如今作何解釋?」
項桓眸子裡的戾氣有那麼一瞬帶著微不可見的怔然,他盯著對方手中迎風搖晃的白紙黑字,視線短暫地凝滯,旋即又緩緩移到旁邊那些看熱鬧的副將身上。
儘管天色再黑,周圍再亂,他也能清楚的瞧見這一張張滿含嘲諷與幸災樂禍的面孔。
像是等這一刻等了許久似的。
項桓放眼在營地外兵荒馬亂的火光裡,良久他仿佛意識到了什麼,唇邊揚起一抹冷笑。
「怎麼,想誣陷我?」
「誣陷?如今證據確鑿,你還有什麼可替自己爭辯的。」
「就憑你手上的這幾張廢紙?」
「是不是廢紙,那可不由你說了算。」他輕蔑道,「你看在場的將軍,有誰信你?滿營五萬將士,有誰信你?」
偏將臉上的嘲意驟然一凜,整個人變得銳利起來,「是你與熊承恩勾結,刻意麻痹我軍將領,好伺機吞了這上萬精兵。」
「你才是大魏的叛臣!」
他掌心的銀槍驀地一緊。
對方顯然還是忌憚的,猜到他興許要動手,便不自覺後退。
「項桓,我勸你束手就擒,省得再給我們惹麻煩。」
仿佛頃刻間,原先沸騰的血性和怒火平白的消退了下去,沉重的戰槍陡然冰冷刺骨。
被密不透風圍在中央的少年將軍略略垂著頭,他背脊上還有傷,煢煢孑立的身影忽細微地上下抖動,而後弧度漸次明顯。
他在笑。
然後聲音漸次放大。
「好!」項桓乾澀地笑著,冷不防抬起頭,滿是鮮血的臉上星眸驟然淒厲,「那你來試試!」
「看你們誰殺得了我!」
話音剛落,只聽旁的一名副將尖銳的叫出了聲,森然的銀/槍和那抹厲鬼一樣的身影仿佛融為一體,他們一起縱躍而起,就像離弦的箭,去勢甚猛,永不回頭。
偏將感覺到寒意是衝著自己來的,但鋒芒又無孔不入,似乎四面八方都是人。
他急忙大喊:「放箭,放箭啊!別讓他跑了!」
「別放箭,會傷到自己人!」
「項桓,你敢動手?!你不怕做亂臣賊子嗎!」
在這句話出口時,四周似乎確有一瞬的死寂。
很快,不知是何人的血濺出了三丈之遠,混亂中四五人以長刀架住了那把銀芒如雪的槍,然後又在一股迫人的壓力下被彈得刀兵脫手。
滿身血色的少年拄著槍朝四方悲哀的吼道:「不是要殺我嗎?」
「來啊!」
「來啊!!」
上陽谷晨風如刀。
黎明前的天幕總是讓人有種撕裂天地的錯覺。
空氣裡彌漫著硝煙與焦糊的腥味,而遠處的下道口火光衝天,隱約還能聽見渺遠的喊殺聲。
曲折的山道間,一個黑影正緩緩行於其中。
他臉上是血,身上是血,束髮的銀冠微鬆,被血液粘黏的青絲緊貼在下巴上,一身狼狽得看不出形貌,而唯有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裡還泛著微弱的星光。
長/槍被他拖在背後。
染盡鮮血的槍鋒劃出一地的痕跡。
項桓另一隻手上提著一顆人頭。
他想不起殺的是誰了,但他十分清楚的知道,從自己揮槍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前路道阻且長,五洲四海,地北天南,一時竟讓他感覺天下之大卻無處容身。
項桓駐足仰望星空,血濛濛的一片,什麼都看不清。
他想,我只不過是要給自己討一個公道。
就這麼難嗎?
耳畔的腳步漸漸逼近,他收回視線,兩隊人馬成包抄之勢原地將他圈成了中心,可約莫也是被先前那場不要命的廝殺嚇到了,趕來的將士都只是握著兵刃戒備,沒一個敢當出頭鳥。
畢竟,統領的腦袋還在對方手上掛著的呢,識相的都不太想和他頭挨頭一起作伴。
而對面的少年平靜地望了過來。
他好似一個孤魂野鬼,滿眼空洞,毫無表情,儘管不曾顯露半點殺意,眾人卻還是畏懼地朝後縮了縮。
項桓見得此情此景,突然自嘲地笑出了聲。
原來這些人,都如此怕我。
可他們即便怕我,也要這般費盡心思的拖我下地獄,該有多大的恨,才能有如此的毅力?
他隨手丟下了人頭,也丟開了雪牙,形單影隻的站在那裡,一動未動。
消息傳到醫館時,正是芒種之日。
餘飛上氣不接下氣地衝到藥架子前,「宛遙,項家出事了!」
她正墊腳在藥格子上取東西,聞言下意識就轉身,凳子腿打了個旋兒,讓她險些沒站穩。
婢女在旁扶著宛遙跳下矮凳。
「項家怎麼了?」
餘飛一面跟著她往外走,一面飛快的動嘴皮:「我也是聽人家說的……今天一大早,內衛左右司統領忽然領聖旨奔著項府去了,還帶了十多個禁衛,好像是要搜什麼東西。」
宛遙提起裙子跨過醫館門檻,「什麼東西?搜到了嗎?」
「就是不知道啊!我方才趕過去的時候那幫人正好收工,只看見項大人被帶走了。內衛我又不熟,問什麼也不說,急死了。」
門前的轎夫本坐在臺階下乘涼,一瞧宛遙出來,連忙拍屁股起身。
餘飛替她打起布簾,「倒是宇文那邊人脈廣,有個隨行南下的百夫長給他帶消息,說是……南燕受降出了岔子。」
「項桓讓人查出來和燕軍暗通款曲,打算棄魏投燕,人證物證齊全得很,簡直要什麼有什麼!」
宛遙愣了一下。
他緊接著便狂歎氣,「雖說沒至於打敗仗,但已經把人給押回了京……」
這事兒連餘飛都覺得懸。
因為前段時日項桓的狀況的確反常,每天一臉要滅天滅地的架勢,萬一一個腦抽去投奔南燕,還真不是沒可能。
這想法剛冒頭,他便趕緊甩腦袋否定掉——不行,關公面前拜了把子的,自己兄弟不能不信。
餘飛發愁的跟在轎子邊不住地抓耳根,「……現在我就是擔心陛下會怎麼判。」
所以大將軍到底幾時才回來啊!
他現在深刻的感覺到季長川的重要之處,他一離京,真是接二連三的鬧麼蛾子。
宛遙坐在其中,思忖著咬了咬唇。
「我爹今天參朝去了……」
她深吸了口氣,「等他回家我再問問。」
而宣政殿內的早朝,由於西南的慘敗,咸安帝甚至連去也沒去,索性就下令輟朝一日,放百官自行回府。
眾臣議論紛紛地走下龍尾道,沈煜卻面無表情地坐在偏殿中讀軍報。
內容其實並不多,短短的兩頁紙,每個字拆開來看都認識,可他居然也讀了一炷香時間之久。
在旁侍候的內監們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立,氛圍太過寧靜,這反倒讓他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