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屍體餘溫猶在, 事出至此想來還不到半個時辰。
宛遙只知道今日滿山土匪將與溫仰的叛軍推杯換盞,是個戒備極鬆懈的時候, 卻沒料到也會有人趁虛而入。
她雖還不明白前因後果, 但依計行事總是不會出錯的,留著他們自己狗咬狗吧。
「不必管他。」宛遙回頭鎮定道, 「我們走,就快到地方了。」
然而從未見過死屍的女眷們驚恐萬狀, 瞬間慌了手腳, 腿壓根軟得寸步難行,一個一個哭得梨花帶雨。
兩位姨媽到底是年長持重, 很快沉著下來, 端出架子冷聲說道:「表小姐肯救你們, 是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家都想活命, 事到臨頭,沒誰有那個閒心來耽擱時間照顧誰,命都是自己爭取的, 你們若想繼續哭,就在這兒哭個夠吧。」
言罷向宛遙睇了個眼色,她有些會意的點點頭,轉身引著人朝前走。
幾個婢女一邊抽噎一邊面面相覷, 到底還是畏懼主母的, 當真很快平復了心緒,無比老實地垂頭緊跟在後。
僅僅這麼一會兒功夫,山寨中仿佛驟然變了天, 遠處有模糊不清的吵雜聲傳來,動靜還不小。
宛遙雖是想坐山觀虎鬥,但虎好似並不打算放過她,尚未行至與淮生約定的地點,拐角處忽的湧出數個身著軟甲,手持長.槍的兵卒來,殺氣騰騰地小跑逼近。
「這邊還有人!都別放走了!」帶頭的如是說。
再放眼一望,曲折的小路上橫七豎八倒著山賊的屍首。
附近越來越亂,喊殺聲此起彼伏。
這已經不算是狗咬狗了,說是黑吃黑大概更準確一些。
自然不能坐以待斃,隨行的侍衛們當即抄起地上屍骨未寒的山匪武器,衝上去與之纏鬥。
宛遙站在一丈開外,背後是一干表情比她還驚愣的夫人丫鬟,常年的打仗的士兵武功也不見得有多好,但是勝在裝備精良,有甲胄傍身總比侍衛的勁裝短打要強。
防線很快被突破,一道筆直的寒光向她刺來。
宛遙眼光一閃,也就是在此時,兩柄強有力的短刀把長戟壓了下去,少女仿佛從天而降,雙腳踩在細長的戟柄之上,傾身一蹲,乾淨利落地手起刀落。
呲的一聲輕響。
她看見對面兇神惡煞的槍.兵動作陡然靜止,頸項間的切口迸出一道筆直的鮮血,他猶帶殺意的雙目隨著那顆頭顱一併掉落在地,滾出一條蜿蜒盤旋的鮮紅溪流。
而前方,則是淮生波瀾不驚的眉目,甚至連眼皮也沒顫過。
哪怕山崩於前卻依舊安如磐石。
少女才輕飄飄的落地,斜裡就有人一腳踹了過來。
項桓握著槍站在宛遙面前,滿身血氣的衝她吼道:「你要死啊!誰讓你在她面前殺人的?」
淮生被踢了個趔趄,借慣性俯衝幾步,在宇文鈞跟前站定回首,很理所當然的解釋:「我若不殺,她就會死。」
「要殺你不會引到旁邊去殺?抹脖子沒學過?這會兒斬首給誰看,就你會斬嗎!」
她被莫名其妙地噴了一臉,持雙刀的手顯得十分迷茫不解,只好轉頭去看宇文鈞:「將軍……」
後者哭笑不得,安撫地摸摸她的腦袋。
「宛姑娘養在閨中,是沒見過這樣的場面的,下回記得注意一些,莫要讓人家心驚。」
項桓這邊才發了一通火,驀地扭頭去看宛遙。
「養在閨中」的宛姑娘怔怔地盯著他,那眸中居然不見有多害怕,貌似還挺淡定的。
他略感意外地收回了視線,將她往前拉了拉,「快走,我來開道!」
一路上的山賊與叛軍混戰成一團,犬吠與雞鳴合奏,那叫一個亂。
逃亡的大隊裡不斷混進來各種老弱婦孺與土匪山賊,逐漸形成了一支十分壯觀隊伍。
項桓拎槍在前人擋殺人,宛遙提著裙擺小跑著跟上他的速度,回頭看見身後突然壯大的人群,不禁氣喘吁吁地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不是去殺溫仰了嗎?人殺到了嗎?」
「殺到了才怪!」他挑開一名衝上來的叛軍,「他慫得跟鳥一樣,壓根沒出面!」
「什麼?那這些人……」
「這些當然是他的人,等著把這幫賊匪一鍋端好據此地為己有。」項桓終於忍不住罵了句娘,「我也真是個廢物,到現在才發覺!」
「……」
少年一向一視同仁,發起狠來連自己都罵。
接連將沿途的障礙掃清,那口古井已近在眼前,項桓撥開用來遮擋入口的枯枝雜草,露出漆黑的深洞,大概長久沒人走,隱隱有股潮氣。
井邊掛著一張繩梯,他試了下,還很穩固。
「宇文!」項桓張口叫道,「過來開路,我押後。」
宇文鈞利索地收起劍,二話不說地爬下繩梯,好在古井並不深,很快繩子一晃動,他就踩到了底。
項桓持槍守在外,片刻便聽到他的答覆:「沒問題,你讓他們都下來吧——」
淮生要留著幫忙斷後,宛遙是第一個被送下去的,繩梯踩著很有幾分搖晃,臨著快到底了,她才顫巍巍地落腳,朝井口打了個手勢,表示自己安然無恙。
有了前面幾個敢於吃螃蟹的勇者,急於逃命的眾人紛紛下餃子似的挨個往裡跳,除了被劫來當人質的姨媽們,山寨裡的各色人物也不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多時就人滿為患。
井下的通道可容三人過,宇文鈞走在最前,烏泱泱的人馬隨之開始竜窣移動。
項桓順手砍了兩個攔路的,握住繩梯翻身而下,被一槍斃命的倒黴鬼旋即掉在了他腳邊,等淮生落地後,他才抽刀把梯子斬斷。
但其實用處不大,因為枯井也沒多深,真想殺進來順著石壁跳幾步便成了。
這地方是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窄口,叛軍大概也投鼠忌器,遲遲不敢派人下井。
項桓守了一會兒,才低頭去拍滿身的灰,甫一抬眼,竟看見宛遙站在不遠之處,他愣了下跑過去。
「你怎麼在這兒?」
「我……」
一句話剛要說,項桓就自顧自的打斷,衝著大隊的方向罵道:「真是瞻前不顧後,宇文,我讓你看著的人呢,你就把人給我丟這兒啊!」
淮生在旁插嘴:「是她自己留下的。」
「少給他找藉口。我還不知道你倆蛇鼠一窩麼,」項桓冷眼一睇,把她往前推了推,隨後又拉住宛遙,「別管他們,跟著我走。」
感覺現在解釋多半讓他臉上掛不住,她只好頗內疚地回頭朝淮生看了一眼——對不住!
幸而後者沒什麼表情。
甬道是筆直的,正中的位置有個四四方方寬敞的石室,除此之外幾乎是一條道走到黑。
「這地方也不備盞燈。」項桓隨口抱怨,「你之前來探過,路可通暢?」
話問的是淮生,她嗯了聲應道:「沒有問題,從此地出去就是山寨背後的官道,來回也不過一炷香。」
逃難逃得匆忙,誰也沒帶火把,只好這麼摸黑前行。
不知過了多久,隊伍漸次停了下來,落在後面的紛紛墊腳張望,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麼。此時,一聲粗口回蕩在四周的石壁上。
打頭的幾人氣急敗壞的罵,然而嗓音中還帶著不易察覺得悲憤:「天殺的,他們把出口堵了!」
人群中登時譁然。
前無出路,後有追兵,不上不下的卡在這裡,簡直比一刀挺屍還要叫人煎熬難受。女眷們張皇失措的擔憂著。
「這可如何是好?總不能又回去吧!」
「肯定不行,外面全是叛軍,回去也是個死。」
「那怎麼辦,咱們又沒食物又沒水的,能耗到幾時……」
……
宇文鈞摁了摁堵得死死的石牆,紋絲不動,於是回頭高聲問說:「只有一條出路嗎?還有沒有別的可以走?」
寨中的山賊苦著臉回答:「密道是楊大哥帶著我們一起挖的,就這麼一條,沒其他的了。」
他自己問這句話其實也沒抱什麼希望,畢竟一路走來看得清清楚楚,並無岔道。
出口是被大石封死的,興許這幫人在外用上了火藥。眼下倒也沒功夫想為什麼溫仰會知曉這條秘密小道,也沒功夫確認寨子裡是否出了內鬼,更沒心思考慮旁邊站著的是山賊還是人質,各自為陣的人們集體開始發愁。
小半個時辰過去了,事情仍舊毫無進展,起初慌亂的情緒一旦平息,眾人也就漸漸從甬道內分散開來。
有的守在出口附近,企圖盼著有奇跡出現,讓這大石不攻自破,有的自暴自棄地抱頭坐在地上等死,更多的人則是回到方才的石室裡小憩。
畢竟兵荒馬亂了一個上午,他們還未能得片刻喘息時間。
宛遙撿了塊乾淨的地方坐下,取出腰間的水囊解渴,不一會兒項桓便提著槍過來了,挨在她旁邊盤膝落座。
他一身藏藍色的短褐上東一塊西一塊的染著血,甫一靠近便聞到濃濃的腥味。
哐當一陣輕響,雪牙被擱在了牆邊。
「不用派人到井口守著嗎?」宛遙把水遞給他,「萬一對方殺下來怎麼辦?」
「要下來早就下來了。」項桓懸空倒了一大口,用袖子擦擦嘴,「我們怕他們突襲,他們也怕我們暗算,這種地形易守不易攻,此時損兵折將對溫仰沒好處,頂多也就安排幾個人在外面把守。」
她聽到這裡才似懂非懂地點頭。
項桓封好水袋,目光瞥見她挺乖巧地在理裙子,嘴唇忽然一抿,想起了什麼;「誒——」
「剛剛嚇著你沒有?」
宛遙怔了怔,意識到他所指為何,如實地搖頭。
少年的唇角揚起一個意外且贊許的弧度:「真看不出,你膽子挺大啊。」
她模棱兩可地笑笑。
把你丟在野外跑十幾里再殺一個蠻人,膽子再小也嚇大了。
說話時,淮生似乎是聽了宇文鈞的命令,走到這邊席地而坐,拿帕子擦拭雙刀上的血。
她一伸手,宛遙便瞧見了那隻鐵環,比秦征的要小一圈,但滿是斑駁的痕跡,冷硬的鐵色把手腕的皮膚襯得分外白皙,一道新鮮的傷痕正印在上面,或許是之前和人打鬥留下的。
出於同為姑娘家的「巾幗相惜」,宛遙側身喚她:「淮姑娘。」
淮生正抬頭,手就被人輕輕牽了過去。
旋即便有一股清亮舒適之感自虎口處蔓延開,她不得不怔愣。
「這藥膏止血生肌,用了也不會留疤。你畢竟是女兒家,還是注意一些比較好。」宛遙低著頭替她輕輕搓揉。
「拿去用吧,一日兩次,一個時辰內不能沾水。」
淮生被塞了個精緻的瓷瓶在手上,她沒道謝,也沒言語,倒是狐疑地在指尖轉來轉去的打量。
項桓在一旁看了,覺得頗不是個滋味。
「喂。我也傷著呢,還流著血呢。」他抱起雙臂別過臉嘀咕,「你怎麼不說給我瞧瞧。」
「你受傷了嗎?」宛遙的確是沒發覺,大概是見他平時鮮血淋漓慣了,一時半刻竟未留意。
於是又轉過去,「我看看。」
項桓聞言,當即利索地開始解衣裳,三下五除二把上衣脫了,將身線條分明的肌肉露給她瞧。
宛遙捏著下巴肅然打量。
「嗯,是有道小傷……」總算尋到了一個小破口,她抬頭說,「這裡沒水,我簡單給你處理一下。」
「哦。」
和四周無精打採的人相比,他們這一堆還算勉強熱鬧的,近處的一個年輕人小心翼翼觀察了這邊許久,才終於鼓起勇氣走到了淮生身旁,一臉高興地坐下,同其他人的愁雲慘淡截然相反,幸福得好似在過年。
他開口就喚道:「媳婦兒。」
淮生本在把玩手中的藥瓶,聞言轉頭,莫名其妙的將他上下一打量,起身走開了。
「誒……」
土匪小哥一頭霧水地抓了抓耳根,視線又落在對面的宛遙身上,後者做賊心虛地打了個激靈。
然而還沒等細看,項桓就冷冷瞪了一眼,他只好吞口唾沫把脖子縮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