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在賭坊聯手裡應外合的是兩兄弟, 最大的才十六,年幼的這個剛滿十四, 生得滿臉青澀。他蹲在角落給母親和姨母喂水時, 目光總是狐疑而戒備地盯著那邊把脈的宛遙,好幾次欲言又止。
「……我、我不知道這是什麼病。」
「我娘同我姨此前在一戶顯貴人家做活兒, 後來得了病就被他們趕了出來。」說話間,懷裡的婦人因被水嗆住, 虛弱地輕咳, 他忙拿袖子給她擦拭。
「原本是想回家的,可家裡又走了水, 老家在溫縣, 娘和妹妹身體也不好, 無法長途跋涉, 實在是無路可去了,才暫時安置在這兒。」
兩個小孩子窮得叮噹響,好在年紀大點的那個曾在賭場做過跑堂, 學得一手出千的本事,正巧無量廟會又有個面具的習俗,於是一合計,準備來梁山鎮上撈一把。
趁賭坊的莊家出恭的間隙, 兄弟二人把他掉了包, 這會兒人估計還在茅房裡睡著。
「我們真的是餓得沒辦法了,只能想出這個計策,不是存心要騙你們錢的。兩位少爺小姐, 你們大人有大量,饒了我吧……」親眼見過項桓摘了面具要吃人的模樣,他嚇得直哆嗦,連聲道歉。
宛遙看了一眼他落在地上的吃食——包子饅頭熱湯汁,知道這孩子並未說謊。
她收回視線,神色間顯得分外凝重:「那你可清楚,你娘親的病究竟是從何處染上的?」
眼下當務之急是先查明京城疫病的源頭所在。
食物,茶水,還是什麼不乾淨的地方?
想不到那位婦人竟不知幾時已然蘇醒,她艱難地轉過眸,接過了兒子的話:「是……是夫人。」
「一定是夫人……」
「夫人?」宛遙不解地同項桓對視。
「哪位夫人?」
她撐著一口氣直起身,蒼白的嘴唇一字一頓說:「梁大夫人……」
待聽到「梁」字時,宛遙心裡便是一跳。
「我在梁大夫人房裡伺候一年了,自打她從瀘州回來身體就每況愈下。
「起初我們大家誰也沒多想,以為只是尋常的風寒發燒,直到後來老爺平白無故封了院子,周圍的人一個接一個的染病,我才意識到不對勁……」
那婦人講到此處,已是十分的激動,掙扎著道:「我們貼身照顧夫人的,都被他們關在小院中,但凡有人患病,立刻就要被悄無聲息的帶走,尋個沒人的地方生生活埋!」
「我是被我姐姐挖出來的……可誰料到最後,她和我女兒,她們都……」
她開始泣不成聲。
梁家。
京城的梁姓不多,大戶人家更少,有官職的便僅僅只有一位。
宛遙想起那段時日在梁府上的見聞,再依稀將梁華莫名其妙的求娶聯繫在一起,腦中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令她結結實實的打了個冷戰。
怪不得梁家會認同這樁門不當戶不對的婚事,這天上果然不會掉餡餅,如果有,掉的也是刀子。
項桓陰沉沉地在旁開口:「王八蛋。」
宛遙轉頭看著他劍眉星目的側顏,心中猛然有什麼緊牽著,她忽然朝那婦人認真地詢問道「……這個,是在南方猖獗的瘟疫嗎?」
「是啊,就是它!」她悲痛欲絕,顫抖地撫摸面頰,「你瞧瞧我的臉,還有我的手……」
「聽他們說,這些斑會一直延伸,一直爛下去,爛到骨頭為止……」
在得到肯定答覆的刹那,宛遙懸著的心就開始往下沉,好似沉到深不可測的寒潭之底,手腳一片冰涼。
「姑娘,姑娘……」手臂大力被人緊握住,這個幾近瀕死的女人不顧一切地拉著她,含淚問道,「我還有救嗎?我的女兒,我們……還能不能治好?」
這是個對她而言太過複雜的問題。
宛遙眼下腦子裡一團亂,只能蒼白的安撫:「我……會儘量想辦法。」
「你有什麼辦法?」她忽然戒備起來,「你們不會告訴官府吧?」
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婦人的指甲深嵌入她肉中不肯撒手。
宛遙吃力的後退,「不會的……」
對方卻不依不饒:「南邊的瘟疫鬧得沸沸揚揚,眼下莫不是為了堵悠悠之口,還要再把我們活埋回去?」
「不會……」
項桓斜裡拎起她手腕扔到一旁,冷冰冰道:「人都陪你說了這麼會兒話了,現在還來擔心這個?」
「別得寸進尺,我告訴你,就算什麼都不做,你照樣活不過這個月。」
宛遙習慣性地伸出手去想攔他,指尖堪堪碰到衣角,驀地想起他方才那一攬,於是不自在地又收了回來,難得的,沒發一語。
項桓本已做好了要甩開她手的準備,但預想中的勸阻並沒有來,餘光瞥見宛遙的動作,心中便有些奇怪地轉回視線,胳膊無處安放地搭在膝蓋上。
「……總之,時疫是非常厲害的病,一傳百,百傳十,一發不可收拾。
「我不能為了你們而置全城百姓的安危於不顧,此事必須告訴官府。」宛遙站起身,這話是望著那個少年說的,「在大夫來之前,切記不要再出去走動了。尤其是人多的地方。」
後者顯然也沒明白這其中的利害關係,隻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從院中出來,灼熱的太陽已僅剩一抹殘照。
項桓與她並肩同行,腳步匆匆,口中有條不紊地往下安排:「再過一陣要宵禁了,我先送你回家,這裡的情況我會連夜告知大將軍,如何處置,由他來抉擇。橫豎不用你我操心。」
想了想又接著道:「長安近千年的古都,應付時疫的辦法還是有的。京城曲江池附近有一片疫區,多半會把人安置在那兒。」
他一直在說,可宛遙卻良久沉默著沒應一句,她雙目沉沉的,顯得凝重而空洞,就這麼盯著前路看,猛然間足下一停。
「不行。」項桓聽她沒頭沒腦地喃喃開了口,「我們眼下還不能回山梁鎮。」
「不能回去?為什麼?」正莫名不解,宛遙已經拉住了他,不由分說地朝山林深處走。
「喂,去哪兒啊?」項桓被她拽得一頭霧水,但手腕卻也沒急著掙開。
滿天赤紅的餘暉在西側金粉似的灑了半身,倦鳥歸巢,帶著熱度的晚風吹在耳畔,不遠處是廟會敲鑼打鼓的聲響。
他行在城郊這廣闊無垠的天地間,恍惚覺得像是置身紅塵之外。
項桓走在宛遙的後面,離她大概有一步的距離,他望著她的側臉,頭一次從宛遙的臉上看見這樣認真的神情。
端午節才過去不多久,山間的人家,戶戶院中都掛有艾草。
宛遙在一處院牆下駐足,仰頭盯著其中懸在門上的大把幹艾,旋即手腳並用就要爬。
「誒誒誒——」這丫頭簡直魂不守舍,項桓眼疾手快拎她下來,「傻了你?要什麼跟我說啊!」
「我……」她訥訥道,「我忘記了。」
項桓頗無奈地抿嘴歎了口氣,一轉身,動作利索地跳牆而入,眨眼便摘了那把艾草落回原處。
他在她面前晃了兩下,「用不用留幾個銅板給人家?」
宛遙只是搖頭:「不了,我們的東西,還是別讓旁人再碰。」
他無異議地嗯了一聲,然後就被宛遙帶到了背風處。
火摺子吹亮了幾顆星輝,發幹的艾草迅速燃燒,嗆人的濃煙隨之而起,她拉著他的衣袖,上上下下,前前後後的熏拂。
項桓感覺自己像是架在板上的肉,裡外都是煙熏的味道,宛遙好似要將他裹在這堆艾草中,恨不能每個縫隙都來回熏上數百遍。
微微垂眸時,視線裡是她纖纖瘦瘦的身形,清秀的眉緊擰成結,雙目中滿是無措的慌亂。
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想:至於這樣擔心嗎?
項桓拿過宛遙手上殘餘的艾草,「別老對著我,給你自己燒點啊。」
於是一手摁在她肩頭,另一隻手也學著她的樣子,順著周身一道一道地輕拂,那些細碎的灰燼便有少許迎風飛旋,落在宛遙鬢邊的青絲上。
他隨手撥開的時候,她那雙揉著擔憂的眼睛就望了過來。
「你知道得了這個病,會有什麼後果麼?」
宛遙秀眉深深地皺著,「項桓,不是說你上過戰場,你年輕,你身體好,就可以這麼肆無忌憚地揮霍,有些事不是想當然的……你方才根本不必進來,何必要逞強呢?」
那把艾葉剛好燒完,他揚手就仍在了一邊,然後懶懶散散地站在那裡,笑得一如既往地隨意:「看你剛剛嚇成那個樣子,我要是不進來,待會兒你又哭了怎麼辦?」
她老成持重皺緊的眉不自覺地緩緩鬆開,神情從沉重漸次變成了怔忡。
宛遙反應了好一會兒,也還是呆呆地仰著頭,直到項桓攤開手摁在她腦袋上,一直將她摁得微微低下去。
「行啦,一個瘟疫而已,看把你緊張得。」
「沒事兒的,我在戰場上都能活下來,豈會敗在這點小痛小病上。」他大概覺得手感不錯,也頗能理解為何季長川總那麼愛摸自己的頭,於是也跟著揉了兩下,「走吧,送你回家。」
項桓在前面走,宛遙低著頭緊跟在後。
兩個人都沒往鎮上去,行至牌坊下就停了腳,他屈指放在唇邊吹了個清脆的哨音,不多時自己那匹純黑的馬便噉啵噉啵的跑來了。
項桓將她抱上馬,正夾馬腹時宛遙不放心的提醒:「儘管燒了艾,但是也不能掉以輕心。」
「聽陳先生說,病發大約在三日左右,你這段時間不要出門,若三日後身上有紫斑出現,記得趕緊去醫館。」
他握住韁繩,驅馬前行,應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