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是他們發現了?還是項桓出事了?」宛遙腦子裡一片混亂。
危險的逼近讓她本能的加快了步伐,可體力上的差距仍舊太過明顯,別說是高大強壯的突厥人,哪怕是尋常的大魏男子,宛遙也一樣占不到優勢。
情急之下,她借著夜色的遮掩倉皇躲進一叢灌木內。
海桐的枝葉紛繁交錯,透過縫隙望出去,黑暗之中,那抹魁梧的黑影逐漸出現在了視線裡。
他穿著普通百姓的服飾,粗布麻衣,頭束布巾。
在百步外宛遙看清了對方手上同小店內蠻人如出一轍的□□,月光一照,微微的光芒頃刻打在草叢間。
追到了盡頭,蠻人發現四周的異樣,遂戒備的握緊刀,款步上前。
宛遙立時屏住呼吸,背脊嗖嗖的冒著涼氣,或許是冷汗浸透了衣衫,然而她已無暇顧及。那人的腳步聲不疾不徐,但一步一步的,卻快要將她逼到絕境。
正是萬物蓬勃的仲夏,小道旁長滿了茂盛高大的海桐,黑壓壓的密不透風。蠻族武士似乎也被這一片灌木難住了,堪堪停在草叢前,沿道邊砍邊呵斥,想要打草驚蛇。
如果宛遙能聽懂突厥語,便能知道這人所說的是京城孩童捉迷藏時慣常用的使詐話。
「別躲了,我已經看見你了!」
可她儘管聽不明白,也能感受到即將來臨的殺意。
蠻人順著道路的灌木叢一路砍過來,刀刃濺起大片殘枝敗葉,像是噴湧出的鮮血,潑得滿地皆是。
他就快來了,他就快來了……
宛遙死死握著那枚凹凸不平的牙牌,鋪天蓋地的恐懼好似一隻無形的手攥在心口,不敢吐出的一口氣高高懸在嗓子眼。
不知幾時,折磨人的腳步聲竟停了。
她意識到了什麼,倏忽一抬眸,零碎的樹葉間嵌著蠻族武士灰濛濛的布衣。
宛遙狂跳的心「咯噔」一下,仿佛就此停止,腦海刹那湧出一股悲涼的絕望。
頭頂傳來對方輕蔑的冷笑。
□□並不曾因為她的祈禱而有片刻的凝滯,刀刃如疾風掃落葉般揚起,狠狠地朝下劈去——
「難道真的要死在這裡了嗎?」她茫然的想。
電光火石之際,宛遙恍惚聞得一聲大喊,由遠而近,漸次清晰。
斜裡竄出來一個瘦小的黑影,猛地撲在那蠻人身上,他人小,力氣也小,卻不知從何處得來的神力,居然真將這個粗壯的外族人撲得踉蹌了一下。
突厥武士顯然有些吃驚,沒料到半道會殺出一人來,當下伸手想去拎他的衣襟,冷不防被這孩子一口咬住胳膊。
他的臉生得詭異,一邊的嘴角甚至快裂到耳根處,森森的白牙露在外面,像陰間勾魂的野鬼。
那一排鋒利的牙齒鐵箍一樣埋入皮肉,幾乎硬生生咬下一塊肉,鮮血直流。
武士立刻疼得哇哇大叫,騰出左手拼命的打在男孩的頭上。
可他的嘴似是鑲嵌進了筋骨中,任憑對方怎麼打,始終牢牢的咬著不鬆口。
蠻人強勁的拳頭如金石鐵錘,很快,暗紅的顏色就從他蓬亂的頭髮裡溢出,一道一道的順著下巴淌進泥土。
血液染紅了他的臉,男孩猙獰的雙目瞪得大大的,他鼻息喘著氣,嘴裡因為腦袋襲來的劇痛而發出惡鬼般的咆哮。
「放開!快放開!」
武士震耳的怒吼回蕩在空曠的郊外,他攤開五指卡住男孩的咽喉,試圖扭斷他的脖頸。
也就是在此時,突厥武士的手沒由來的一僵,整個人如提線木偶一動不動地定在哪裡。在那之前,曾有什麼不為人覺察的響聲發出。
他緩緩地,緩緩地轉過臉。
背後是宛遙蒼白的面容。
她握著根簪子,雙手在抖。
簪身全數沒入,由於力道太大,珠花的頂端早已彎折。
她的眼神和面前的蠻人一樣驚惶,或許比之更甚,在恐懼之下不受控制地拔出簪子,不管不顧的,再一次紮入其後背的厥陰俞穴。
武士轉頭的動作凝在半途,不正常的青紫從嘴唇蔓延開來,他眼睛地還看著旁邊的方向,然後死不瞑目地慢慢倒了下去。
高牆似的身軀轟然傾塌,散落的殘葉應聲飄起。
周圍是悄無聲息的死寂。
宛遙後知後覺地鬆開手,沾了血跡的銀簪隨之「哐當」落在地上。
我殺人了嗎?
她在心裡空洞的自問。
從小到大,對於生死,最深切的感受也不過是小時候踩死過一隻蚱蜢,哪怕下廚,從來也輪不到自己殺魚宰雞。
跟著陳大夫學醫,她熟悉人體的所有死穴。打重了頭昏眼花,打偏了人事不省,一個鬧不好傷及肺腑還會致命。
宛遙低頭看地上生氣全無的屍體,有一瞬呆愣和無措。
「你、你怎麼樣?」她驟然回神,才想著跑過去。
男孩滿臉淤青地躺在一側,汗水和血水混在面頰上,一隻眼睛腫的幾乎睜不開,艱難地張著口仰天呼吸。
他目光渾濁,卻還在看著她。
宛遙蹲在他身邊,手忙腳亂地止血,長久以來緊繃的神經驟然被打開了一個缺口,眼淚忽的就湧了出來。
「對不起……」
男孩探出手抓了一下她的衣角,卻什麼也沒說,他氣息已經有些微弱了,宛遙一件保命的藥都沒帶,只能先抱起他放在草叢後的隱蔽之處。
「對不起……」她脫下外袍,嚴實地蓋在他身上,嗓音卻難過的發顫,「我現在不能帶你一起走。」
「你傷得很重,記住千萬不能睡!」
「等我。」宛遙兩手在他手背用力一握,「等我!我一定會找人來救你的。」
她視線朦朧的起了層霧,看著那個艱難喘氣的孩子,心中生出無限的歉疚和無能為力。
可他依然很沉默,從始至終都一言不發。
不能再耽擱下去了,梁華生死未卜,項桓還在苦苦支撐,折顏部叛軍的消息必須立即送到京城,每一件都是要命的大事。
宛遙努力讓自己狠下心,突然覺得這輩子做的決定加起來似乎都不及今晚的多。
她扯下一根藤條,紮好裙擺,束起滿頭的青絲,深吸了口氣,又一次狂奔出去——
身後的灌木林內,月光冰涼如水,其貌不揚的男孩望著夜空的數萬星斗,目光漠然而安靜,他手中捏著條極乾淨的帕子,帕子上繡著精細的深山含笑,一塵未染。
宛遙說不清自己究竟跑了多久。
胸腔火辣辣的發疼,每呼吸一回,氣流都會使得咽喉與小腹哽咽般的難受。
活了十幾年,跑過最長的路程也就只是懷遠坊的十字街而已,簡直無法想像這半個時辰是怎麼堅持下來的。
背上的那兩條人命無形中給了她莫大的動力,直到依稀望見前方的燈火闌珊,方才有種逃出生天的解脫感,全身的血液瞬間沸騰。
精神一旦鬆懈,腿上的酸軟便洪水猛獸般的襲來,宛遙在鎮門前自己把自己絆了一跤。巡邏的守衛正好路過,呵欠剛打了一半,驚乍乍地往後退,抽刀喝道:「誰誰誰……誰呀!」
她撐著身子舉起那塊牙牌,忍住眼前的暈眩,啞著嗓子開口:
「虎豹騎令,我要見你們統領。」
在深夜荒野中飛奔的女子,二話不說第一句便要見自己的頂頭上司,場面有些匪夷所思。守衛們一頭霧水,面面相覷著,拿不定注意。
此刻,背後恰好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
「誰要見我?」
一身戎裝的軍官騎馬信步而來,守衛們當即給他閃出道,燈火下顯露的是個俊朗的年輕人。一個往上看,一個朝下望,四目相對,各自都是一愣。
宛遙還在發怔,馬上的宇文鈞倒是先訝然出口:「宛姑娘?」
想不到今夜的高山集竟是他當值。
她心裡驟然有種莫大的感激和欣慰。
找到宇文鈞便如尋到了一顆深夜中發光的救星,事態緊急,宛遙將經過長話短說,簡單地道明原委。
郊遊,大雨,茶寮,被迫住店,不速之客……
聽得折顏部巴魯厄其名,宇文鈞的臉色登時化作肅然,兩國結盟在即,出不得亂子,再過幾日大魏的使臣便要北上受降,此事關乎重大,必須儘快傳信回京。
他立刻命人快馬加鞭趕去長安城稟告季長川,另一面又增派人手隨自己前往那間茶寮小店。
宛遙被安置在了高山集的官驛內,宇文鈞做事細心,臨走前還特地找來一個婆子照顧她。
但體力消耗過度,她實在是提不起精神,隻神情凝重地坐在廳中等消息。
院外進進出出的腳步接連不斷。
婆子打來熱水幫她擦過臉,血污縱橫,著實很難想像這麼個小姑娘一夜之間到底經歷了些什麼。
「喝口水吧姑娘。」
宛遙滿懷心事地接過來,道了聲謝,卻捧在手中半晌未動。
她不知道山道上的那個蠻人有沒有死透,之後又有沒有別的人追上來,他們會發現那個孩子嗎?他頭部受了這樣強烈的撞擊,究竟能撐多久?
還有馬棚內的梁華和小店中的項桓……項桓。
宛遙很清楚自己跑得其實並不夠快,半個時辰?一個時辰?饒是體力再充沛他也抵擋不了那麼久。
那他會怎麼脫身?
他能全身而退嗎?
無事可做的時候,時光的流逝變得無比緩慢。
夜長得像是看不見黎明。
直到天將亮,宇文鈞才風塵僕僕的進門。
宛遙把杯盞一擱,急忙上前詢問:「怎麼樣,宇文將軍。」
他正渴著,提起茶壺對嘴猛灌了幾口,拿衣袖擦擦嘴唇同她交代:「我們找到梁公子和你說過的那個孩子了。」
他們趕到茶寮時,現場淩亂得令人瞠目,脆弱的小店好似被人活拆了一般,後院血流成河,遍地橫屍,死的全是突厥人,居然連巴魯厄也在其中。
簡直無法想像吃虧的究竟是哪一方。
「人已經送進醫館治療,梁少爺受了些驚嚇,除去舊傷和骨折外並無大礙。那個孩子傷得重一些,現在還昏迷著,你過些時候可以去看看他們。」
聽說都平安無事,宛遙不禁鬆了口氣。
宇文鈞講到此處,欲言又止了片刻,才遲疑道:「不過……」
「不過?」
他皺眉為難地垂眸,繼而鄭重地告訴她:「不過我們沒找到項桓。」
在得知這個消息的一瞬,宛遙的心猛然往下沉了沉。
「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宇文鈞對安撫小姑娘毫無經驗,只能手忙腳亂地解釋:「你別擔心,我馬上加派人手,擴大範圍去其他地方找。」
「他命大著呢,蠻族親王都死在他手裡,不會有事的。」
不知為何被她這樣質問,宇文鈞從頭到腳不自在,竟有種良心不安的錯覺,恨不能把項桓拎在手裡給她看,「那你安心待著,我這就去。」
說著便要往外走。
不承想,宛遙忽然將他拉住,認真道:「我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