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章台柳
陳寶琴是很聰明的。你胡蓮聲跑了,跑得好,跑了便是畏罪潛逃,少廷便可以全身而退。至於李宗岱有沒有得償心願:這從來就是兩樁生意,你自己沒有本事,關我陳寶琴何事?
如何與少廷交代,那更是錦上添花了:你待看押這麼幾日,蓮聲便去跟了李宗岱,終於李宗岱將他折磨不過,他走掉了,亦不要你了!
陳寶琴幾乎是為神仙之眷顧而落淚,要去裁自己的嫁妝衣服了。
她算盤打得好,楊少廷剛保釋出來回了家,次日她便切切地去和他傾吐衷腸。
楊少廷見了她。
少爺的臉色是灰白的,幾日的茶飯不思,愈發是瘦削下來,頭髮只略略地向後梳了。他如今身材更是高挑單薄的,恍如一根玉雕煙桿。
寶琴打扮得素淨,黑旗袍,白的狐毛裹了一圈兒,彷彿一支懸鈴花,顯得乾淨而憔悴。
楊少廷屏退父母,背靠著沙發,好似勞累過度,半合著眼睛,聽她講精心粉飾的來龍去脈。
他聽見陳寶琴四處奔波,將自己救了出來。又聽見蓮聲棄他而去,同時將李宗岱打了傷,而今不知所蹤了。
楊少廷的手指交握著,抬了眼皮,聲音從胸膛里壓出來:「不知所蹤。」
「下人本就是如此的,樹倒猢猻散,少廷,你也不要過於傷心了。」陳寶琴拉了他的手,慢慢地摩挲。
楊少廷依舊是不看她,他將手抽了出,去端一個茶杯:「有勞。我多謝你。」
「我不要你謝我。」陳寶琴柔腸百轉地,小鳥依人起來:「我兩個從小便是相熟的。」
楊少廷透過逡巡的茶葉熱氣,看了陳寶琴一眼。
陳寶琴走後,楊少廷獨自坐在原地,打了個寒噤。他咳嗽一聲,道:「蓮聲,我手冷。」
四周靜默。
座鐘平穩,再過一刻便是子時。
三祥城今冬的雪下得多,下得悄無聲息,織了個模糊鬆軟的被。披天蓋地地下來,彷彿連愛恨潮汐亦要掩蓋了。
楊少廷抓起茶杯,摔了個粉碎。
夫人近來神經衰弱,聽見動靜,便悄悄地下樓來——她本是不能下樓的,少廷回來,她才有了心勁。
楊少廷聽見她,並不回頭。
「少廷……」她輕輕地喚道,走近了去。她本能地曉得楊少廷是在暴怒,也隱隱地覺察了是何緣故。然而她身為人母,總是肯為了少廷心痛的。
「少廷,」她站在少廷身邊,輕輕地將他的肩膀攬住了:「蓮聲有在楊府的時日,也足夠了。」
楊少廷順著她的力道,一言不發。
「寶琴等待你,也等待得很久了——你是大了。來日雖長,為今也要打算。」
楊少廷抬頭看了她。夫人低頭望過去,她從未見過楊少廷如此的眼神,一時半會,竟生出一些懼怕來。
楊少廷垂下頭,末了冷笑了一聲:「我知道了。」
他真是知道了。
他這才曉得他是年輕的,年輕氣盛,看不出自己一無所有。一無所有,故而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楊少廷將碎的茶杯撿一片起來,捏在了手心。尖銳邊沿割得他痛,是該痛的,他該痛一痛的。
陳寶琴說的話,他信她奔前走後地營救,信爹娘晝夜不眠地擔憂,唯獨於胡蓮聲,他是不信的。他猜蓮聲沒有聽他的話,以不知怎樣的方式引火上身了。
他朝外頭看,今夜烏雲閉月,不復清輝。他想起從前給蓮聲做的衣裳,蚌白的底,蓮聲一穿,脖子側過來,耳朵就顯得格外地紅。耳朵一紅,臉也是紅的,他說話結巴,說少爺,多謝你,你真是好。
楊少廷將手掌攤開,細碎的血注流下來,他直愣愣地看著它流無可流,便凝固了。
一夜無眠。
次日晌午,嚴先生來了。並非是他要來,而是楊老爺叫他來的。楊良輔的精神恢復大半,講話也慢條斯理起來。他在書房中倚著桌子站定了,開門見山:「蓮聲是不是你送走的?」
嚴在芳從不對他撒謊,同時感嘆於他的機敏,坦然道:「是我。我送他去了奚平。」
楊良輔將將雪茄點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你不要告訴少廷。權當做胡蓮聲自己逃走了。你勸一勸他,他聽你的話。」
嚴在芳不置可否:「那麼少廷……太可憐了。」
楊良輔吐出了煙霧,垂著眼微笑了:「可憐有什麼用處呢?」他將剩餘的雪茄遞給了嚴在芳:「在芳,你答應我,不要跟少廷講,你答應我吧。」
嚴在芳看著楊良輔的側臉隱沒在冬日的明亮光線里。他從不違抗他。楊良輔是他所愛,儘管他兩個愛得全然不對等,但嚴在芳追求他求得慣了,本能地就要答應這個舊日的愛人。
嚴在芳低過頭,輕輕地咬住了雪茄。
如此,楊少廷最後的指望亦斷絕了。
傍晚,他向陳寶琴掛了電話。他不曉得自己是如何說完的,只看見楊太太眼淚沾巾地,又拉住了他的手:「少廷,想開了就好,想開了就好。你和寶琴,都會好的……」楊老爺坐在他身邊,將煙灰彈了,一個字也沒有出口。
楊少廷的婚禮定在三月初。由於陳寶琴的緣故,報紙上登了啓事,儼然是陳寶琴下嫁。過場走得服帖妥當,楊少廷只需去福興堂吃一頓飯罷了。元是定在寶通樓,陳寶琴彷彿忌諱這個地方,改換了。
楊少廷穿的玄底的長衫,沒有別的裝飾,單單前襟別了花。陳寶琴輓著他,她愛穿旗袍,今日珠光寶華的是她,笑靨如花的是她,勝券在握的也是她。
楊少廷站在門口,臉上百無聊賴,定定地出神,倒彷彿今日之婚禮與他毫無干系了。
陳寶琴按捺著不開口,只將他輓得更緊,待到賓客散盡,二人步入楊府的喜榻了,陳小姐——或稱楊少奶奶,這時候終於脫下了笨重儀飾,拉著楊少廷兩廂坐在了床上,情意綿綿地:「少廷……」
楊少廷拍了拍衣服,看了陳寶琴一眼:「做什麼?」
此值新婚良夜,他這叫語出不善了。
陳寶琴已然知道了他的脾性,也不生氣,接著柔情款款:「從前你還叫我姐姐的,我不讓你叫,你還記不記得?」
楊少廷鼻子里笑了一聲。
「我那時候總愛找你玩,我也不曉得是為什麼,少廷,你說這是不是……」
「孟五怎麼不來?」楊少廷側過臉,將她的話音打斷了。
陳寶琴一愣:「孟五、孟五他不在三祥城了。」
楊少廷將胸口的花卸了:「你也不叫李宗岱?」
陳寶琴抓著他的手:「我以為你不喜歡他的……」
楊少廷起身,自己撿杯子倒了茶,不咸不淡地:「你們三位不敘一敘舊,怎麼對得起我坐在這裡?」
陳寶琴怔在了當場,未及開口,便聽楊少廷又朝她笑:「我今天喝得高了,是高興。即便說錯了話,你不要記心。」
楊少廷極少對她笑。然而此刻她感受不出怦然心動來,只按緊了胸口,悄悄地拭了一滴香汗,答應道:「哎。」
蓮聲在一日後的下午抵達了奚平。奚平這個地方偏遠,嚴先生給他的箱子里的確是有一些分量,滿打滿算,足夠他花上兩三個月。
然而胡蓮聲是勞碌慣了的,絕無坐吃山空之惡習。他遍尋茶樓飯館,繼續做他的事,他是有本事的,在寶通樓學的手藝,於奚平養活他自己,是綽綽有餘的。
蓮聲這個人,腦子不複雜。唯獨在楊少廷身上,便彷彿多出幾個神經來。
他不曉得嚴在芳會不會將自己的事情告訴少爺——少爺如今也不曉得如何了,會不會來呢?他想著要在奚平尋一個顯眼的位置,那麼少爺就好找一些,然而想了一會兒便又作罷了:他怕李宗岱也找來了。
如此反復尋思,他竟也高興起來,彷彿少爺明天就要來了。他三心兩意,手揉在面團上一輕一重地,最終將個面團發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