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驚鴻過
楊少廷也知道自己這把嗓子是不好再去罵街,於是在人前說話,也故作慢條斯理起來。外人一聽,若是不知他先前是怎樣的混賬法,如今必定以為他是位貨真價實的名門公子。
然而這些表面功夫,在胡蓮聲面前是統統地不管用的:都是一條塘里出來的黃毛鴨子,還充什麼大頭鵝?
因此楊少廷在胡蓮聲跟前,是叫一個原形畢露。
是日寒冬晌午,楊少廷突然打量起正晾著衣服的蓮聲,問他道:「你怎麼長得這麼高了?」
蓮聲比楊少廷大個兩歲,高一些壯一些,是當然的。只是平日在他面前縮著脖子,不顯得高。蓮聲這時候已經將楊少廷的脾氣摸了個半熟,知道對付楊少廷,就得先服軟。他一聽這話,恨不得就地將自己截去一段兒:「我也不知道……」
楊少廷看著他,腦子里不知在想些什麼,最後吩咐蓮聲道:「你晚上到我房裡來,鋪個褥子,睡地上。」
蓮聲愣愣地看著他,以為自己在做夢:這是三九的天景啊!早上一起來,檐上要掛著冰稜子的!
蓮聲人高馬大地站在他跟前,臉蛋是麥色的,此時急得都發了紅了,仍是既不敢問個為什麼,也不敢不答應:「我、我去收拾收拾……」
要說這個主意,也還真虧得楊少廷能想出來:楊太太教過他,將沒熟的瓜果同熟了的放在一起,那麼就熟得快些——楊少廷是學以致用來了。
自然,楊少廷短時間內,是一點兒沒長的。末了蓮聲凍得實在不行,流著鼻涕掛著眼淚,哀哀切切地去求楊少廷,這才得了大赦。
以此,胡蓮聲對於傾心於楊少廷的姑娘小姐,是十分地不理解的:這些小姐們,眼不瞎耳不聾的,究竟是圖的什麼呢? 他頗想在楊少廷的額上貼個「此人壞極」,用來規勸這些小姐。當然,不過是想一想罷了:真見著楊少廷,他是不敢造次的。
十五歲的楊少廷,少年意氣,大好年華。
他無需由他的父親帶著到處走訪上門,遞發名帖,因為三祥城中皆知他的名字,也皆知他的英俊。誰家的小姐舉辦什麼開春舞會,慶生典禮,也必定許下心願:去將楊少廷請來罷!
楊少廷煩得要死。
他不愛跳什麼交誼舞、什麼標準式,坐下來聽聽人唱歌還是可以,兩個人抱著轉圈兒,他瞧著都發暈。但他作為正經公子哥兒,這些東西必不可少,不得不去學。
楊太太是很樂於將自己的兒子展現給旁的人觀賞的。她聘請了三祥城最為高明的老師,教他的兒子如何優美地摟住姑娘的腰,同時不去踩她的腳。
這位交誼舞老師嬌嬌小小的,燙的齊耳捲髮,穿的湖藍旗袍,約到楊少廷的胸口,自稱是密斯湯。密斯湯很享受與楊少廷共舞,同時也很享受被楊少廷輕輕踩了一腳,再聽他低低地講一句「不好意思」。
楊少廷並不享受。
他渾身發僵,既要承著密斯湯的重量,又要時刻注意腳下:他現在是「有頭有臉」的,不能讓這個密斯湯傳出去他的莽撞,平白讓人笑話。
然而已經有人在笑了:胡蓮聲在門口候著少爺上課,看他笨手笨腳的,本來不敢笑,可他樣子實在是滑稽,只好低著頭,聳起了肩膀。
正在此刻,好巧不巧,只聽密斯湯遠遠地一扭頭,朝著蓮聲:「請問,可否帶我去盥洗室呀?」
兩雙眼睛循聲齊齊地看著蓮聲,蓮聲的臉上掛著殘留的微笑。
完了。
蓮聲眼前一黑,剛想亡羊補牢,誰知楊少廷對著密斯湯揚手一指,語氣不咸不淡:「出門往右,走廊最裡頭,」說罷對著蓮聲就揚起了下巴:「我和他練習練習,密斯湯,您就休息一會兒。」
蓮聲穿著灰白的長衫,頭髮比從前還要短,襯出一張臉乾淨舒朗。這張舒朗的臉如今皺成一團,他發怯,站在門口不敢動。
楊少廷低頭將襯衫的袖口輓了一道,又抬起頭:「給我過來。」
蓮聲也不知這段路他是如何走過去的,只知道到了楊少廷跟前,楊少廷將他的手一把抓住,接著抬了起來:「你不是能耐得很,怎麼抬手也不知道?」
楊少廷居然真的要「練習練習」。
蓮聲大駭之下,又有些摸不著頭腦:「少爺,我這是、這是穿的衫子,跳不開,不然、不然還是……」
楊少廷做的是要將蓮聲的腳狠狠地踩上幾下的打算,他隨便地在蓮聲的衣服上划拉,找他的腰窩,腳上已經蓄勢待發了。
誰知這一摸,楊少廷鬼使神差,不由得抬臉看了蓮聲一眼:這腰摸起來與密斯湯是完全不同的。蓮聲由於辛勤勞動,能做能吃,並不細瘦。他腰上結結實實,散髮出很有力量的意味,與他平日給楊少廷的印象是迥乎不同的。
這感覺讓楊少廷倍感奇特,彷彿蓮聲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地成長了。
蓮聲一被他看就發怵,這是他從小養成的惡習,於是臉上立刻寫滿了懇求:「少爺,我、我沒有笑話你,我是想著件別的……」
楊少廷扭過頭,攬住他的腰,又捏著蓮聲的手,踩了他一腳:「我管你笑什麼,你閉嘴。」
楊少廷就踩了這麼一腳。一直到密斯湯回來,替換下了汗流浹背的蓮聲,楊少廷也不知是否練得爐火純青了,始終沒有再踩到他第二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