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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暴雪時分》第16章
第十五章滾滾紅塵事(2)

  俱樂部裡的大小少年、青年還有男人們比賽的標準衣著就是襯衫西褲,她以為自己早看得審美疲勞了,可還是想多看兩眼他現在的樣子。

  殷果悄無聲息地指了指自己的領後,在暗示他。

  林亦揚看懂了,沒動。

  她小聲說:「領子沒折好。」

  「哪裡?」他低聲問。

  ……

  殷果左手繞過去,點了點那裡,這回是碰到了。

  林亦揚領會了意思,右手繞到自己的脖後,三指捏著領子外圍滑了一圈到領口的塑料紐扣位置,不平的褶子沒了:「還行?」

  「嗯。」她努力單純地理解為還是在說襯衫。

  但估計是職業病,留意到他穿著的西褲上沒有腰帶,想說,要不然你去找我弟借一根,算了,又不是上賽場。

  林亦揚和她面對面,腿挨著腿,站了約莫半分鐘的樣子,才一笑。掉轉頭,去衣櫃的褲子堆裡撈出了一根黑色皮帶,不像孟曉東那麼高檔,是吳魏打折時淘來的。他是肩寬腰細,勉勉強強最後一個扣眼能用,起碼褲子不會掉下來。

  殷果看他往自己腰上穿皮帶時,不好意思再看了,扭頭出去。

  「你哥,」他交代著,走出來,扣好皮帶前搭扣,「找我玩兩杆。想看就去看看,」他說,「不想看在公寓等著,一會兒我回來。」

  林亦揚最後拍了拍她的肩:「走了。」

  他越過她,拎起進門時丟在沙發上的外套,打開公寓大門,反手撞上,邊下樓梯邊琢磨,一會兒是讓一讓那哥們,還是真刀真槍地幹?

  這是個需要認真考慮的問題。

  反正幾分鐘的路,天氣也不錯,他沒穿外套,拎在手裡就到了球房外。

  孟曉東在地圖上找到這間球房,在門口等他。

  林亦揚也沒和他多扯,要了那個房間。因為殷果一直訓練,所以從下午到晚上都直接包場的,這是林亦揚私底下打得招呼。他一出現,裡頭的大叔們都在和他招呼了,極熱情,甚至在說,你那個小女朋友真是用功,日復一日訓練。

  孟曉東聽在耳朵裡,瞄了一眼他。

  林亦揚當什麼都沒聽到,關上門,指了指面前的九球臺子:「打這個?」

  孟曉東說:「你應該知道我,除非轉行,或是退役,是不會打九球的。」

  這是他尊重自己項目的表現。

  林亦揚閒閒一笑:「我從退社,就沒碰過斯諾克的檯子。」

  兩人互相遞了一眼,看上去誰都不會讓步了。

  林亦揚把桌子上的一顆橙色的球拿起來,在手裡顛了顛,說了句:「等著。」

  人出去了。

  孟曉東靠在窗邊看外頭漸黑的街道。幾次來比賽,都是住特定的酒店,和俱樂部人一起,球房也是預定好的,比較大和乾淨,不吵不鬧。這種小球房,外頭喝酒的,門口抽煙的人不少,鬧騰,還有音樂,真像小時候。

  沒多會兒,林亦揚左手拎著個球杆,右手抱著個紙盒子回來了。

  白色外皮的紙箱子裡裝著斯諾克一套球。這裡也是只有一個斯諾克的檯子,玩得人不多,平時都空著,球都用個過去裝飲料的紙箱子裝著。他把紙箱子的球全倒在了檯子上。

  1白球,15紅球,6彩球,一共22個。

  怕有缺失的,他用手扒拉著,在檯面上清點著球。猛一看到滿桌紅球,尤其還是在不屬它們的藍色桌面上,還挺不習慣。

  林亦揚屈尊彎了腰,用手一個個擺球:「九球的檯子,斯諾克的球,我們各讓一步。」

  九球的球桌比斯諾克的小,袋口比斯諾克的大,孟曉東沒玩過這麼小的球桌,而林亦揚十幾年不打斯諾克。如此一弄,也算公平。

  林亦揚指了指外頭,意思是:挑杆子。

  他知道孟曉東沒帶自己的球杆:「公共的,湊合湊合。」

  回來時,孟曉東從錢包裡摸出了一枚硬幣。

  斯諾克和九球不一樣,開球權沒什麼優勢。他們過去在賽場上,都是裁判拋硬幣決定誰先開球。林亦揚不想拋硬幣,直接說:「來者是客,你開。」

  因為要計分,他叫了個懂斯諾克的老人家進來,幫兩人計算分數。老人家來這個球房的次數不多,對林亦揚並不熟悉,但一進門就認出了孟曉東。

  這個國家雖不熱衷斯諾克,可「世界排名前幾」這樣的描述還是很吸引人的。那位臨時裁判悄聲一傳播,球房裡的人全都圍了過來,在門口旁觀比賽。

  兩個人,一個黑襯衫,一個白襯衫,都穿著西褲。

  林亦揚比孟曉東更高一點。亞裔人顯年輕,在中年大叔眼裡,他們都像是二十歲剛出頭的小夥子。

  第一局是孟曉東的。

  孟曉東擊球一貫很穩,從小就以准度成名,他把每個球送入袋前都要端詳一下,略作思考,但都會在25秒之內擊出一球。

  林亦揚在他打時人靠坐在牆邊的檯球椅上,看著滿桌的紅球,有那麼幾個瞬間的恍惚,這些是斯諾克才有的紅球,每一次紅球應聲落袋,都有熟悉的畫面從腦海閃過。

  他以為,第一局孟曉東能一杆收完,還特地問人要了一杯熱水暖胃。

  可沒想到,這位大少爺在這個不知名的小球房意外失手了。

  「換你了。」孟曉東說。

  他嘴角帶笑,放下杯子,從檯球椅上下來,帶著讓孟曉東熟悉的玩鬧勁兒,一手握著球杆,一手插在口袋裡,先俯身,借著桌燈的光看了檯面上剩下的所有球:「想讓著我?」

  孟曉東不搭理他的調侃。

  穿著黑襯衫的男人提著球杆,繞了大半的球臺,突然俯身,一個用力,毫無懸念地擊落一個紅球。他直起身,食指指著最遠處的那顆黑球,無聲地告訴孟曉東:我要打那個了。

  斯諾克和九球玩法不同,是記分制的。

  要先擊落一個紅球,再任選一個彩球打。每次彩球入袋,都要拿出來,放回原位。直到桌子上15個紅球全部入袋後,彩球就不用再拿出來了,一個個按照順序打入袋。

  紅球1分,黃球2分,綠球3分,棕球4分,藍球5分,粉球 6分,黑球7分。

  簡單來說,想要拿高分,就要不停打入分值高的彩球。

  還有許多規則,稍有不慎就會扣分。

  ……

  所以在這個黃昏,球房裡出現了千載難逢的一幕——

  速來喜歡打快球的林亦揚停下來了,能讓人看到他思考的過程了。除了孟曉東,外人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是在回憶,斯諾克的規則是什麼,這些球是多少分。

  兩人都是高手,在三局後全進入了比賽狀態。

  林亦揚越打越快,在第四局一杆全收,贏得了滿室的掌聲和喝彩,有人舉著啤酒瓶,大喊著「Lin」,純粹是為他加油。

  然而林亦揚只是一聳肩,指外頭的牆角說:「一箱啤酒,我請了。」

  這一句話引來了更大的歡呼聲。

  到第五局,輪到了孟曉東開球。

  林亦揚回到檯球椅上,老闆兒子馬上湊過來:「他是誰?」小孩好奇問。

  「過去的——」林亦揚頓了一頓,緩慢地說了一個詞,「兄弟。」

  「職業打斯諾的?」小孩又好奇問。

  林亦揚點頭。

  「裁判說他在世界前五,獎金很高。」

  林亦揚不熟悉現在的行業,那天江楊用孟曉東舉過例子,給他講了現在的獎金制度。本賽季至今孟曉東世界排名暫居第五,獎金累計六十多萬英鎊,這個年入確實不低。

  不過也就那麼回事。

  他再努力一把,工作上的事兒再多找幾個選擇,過上幾年,想要追平孟曉東也不難,和殷果在一起應該不算寒酸。

  想到這裡,他不禁一笑:想什麼呢?林亦揚?

  他右手從額前的頭髮捋過,讓自己能再清醒一點,從口袋裡掏出了幾張紙鈔,遞給老闆兒子,耳語了兩句,讓他去櫃檯結清啤酒錢。

  小孩聽話地跑腿去了,再回來時悄悄趴在他肩膀上,耳語說:「你女朋友在門外。」

  殷果?

  林亦揚掏出手機,找到Red Fish。

  Lin:來了?

  Red Fish:……我讓他不要告訴你的。想等你們打完再說。

  Lin:打完了。

  Red Fish:這麼快?誰贏了?

  Lin::)

  他把手機擱在椅子上,走到檯球桌旁,拍了拍邊緣:「收球。」

  這一局還沒分出輸贏。

  孟曉東直起身:「你能不能認真點?」

  林亦揚倚在那,毫無戰意:「累。」

  有句話懶得說:我坐幾個小時火車回來,又不是為了和你打球的。

  林亦揚看桌上還剩了三個紅球和所有彩球,端了球杆,一個個快速打入袋。擊球快,入袋快,走位也快,也不管什麼斯諾克的規則了,一個個收進去完事兒。

  最後桌面只剩下白球和黑球,他純粹為了好玩,俯下身,將下巴輕壓在深棕色球杆上,視線裡,有殷果的身影,她在一堆糙老爺們身後張望著這裡。

  他一笑,用力重重一擊——

  黑球飛一般衝向底袋,在一聲鈍響後,逕自落袋。

  孟曉東看著袋口那顆要進未進的白球,贊許地笑了。

  力度如此大的一擊,黑球很容易反彈出來,白球也很容易跟著落袋,然而都沒發生。沒有成千上萬次的實踐,怎能打得如此漂亮?

  林亦揚還是過去那個人,追求的是每一杆、每一次進球的絕對完美。

  殷果也不曉得誰贏了。

  待到眾人全散了,她到門邊望向記分牌,已經擦乾淨了。

  孟曉東擦乾淨了雙手,抬腕,看手腕上那塊銀色金屬表,問殷果:「你和我回去嗎?俱樂部定的酒店?」

  「不了吧,天都黑了,」殷果說著,「明天我去看你。」

  孟曉東答應了:「送我出去。」

  平時沒這種要求,恨不得全天下人都不要耽誤他訓練,今天吃錯藥了?

  殷果暗暗嘀咕著,跟孟曉東出了門。

  剛在外面等著他們結束球局,吹了好久的風,進去沒幾分鐘又出去,風順著耳後的脖領子一個勁兒地往裡頭鑽。門口路邊停著一輛餐車,陳列著一排紅紅綠綠黃黃的醬料瓶,隨著風,貼在車身前的食物海報一掀一掀地。

  黃色的燈,照著他們的臉。

  「我給你叫車。」她對表哥說。

  「不用,我去找地鐵。」孟曉東到餐車前,先要了個熱狗。

  殷果等在深棕色的木門邊,避著風,今天表哥真是怪怪的,可以回酒店吃飯,非要在路邊的餐車買熱狗。沒多會兒,餐車裡的人遞出來了一個新做的。

  孟曉東接了熱狗,回到殷果身邊。

  當年在比賽後臺,有姑娘把林亦揚堵在更衣室裡邊,還是自己給解得圍,真是記憶猶新。時隔多年,他和自己妹子湊成了一對,也是緣分。

  孟曉東低頭,咬了口熱狗,皺起眉。他不吃辣的,莫名其妙要人加了辣醬,也沒法當著妹妹的面吐出來,於是硬著頭皮往下嚥。

  他吞下嘴裡的食物,終於開口:「你們兩個,是奔著結婚去的?」

  殷果以為自己聽錯了,「啊?」了聲。

  「他人很好,家裡條件差了點兒,主要是沒爸媽。這點不成問題,要是你爸媽不樂意,我幫你擺平。」

  殷果被表哥一個個直球打得直懵。

  他沒父母?不對,不對,為什麼說到了自己爸媽?

  孟曉東不停歇地說:「你努把力,拐他回國結婚。」

  怎麼就結婚了??

  「哥你誤會了!」殷果急著打斷,「我和他沒到那種程度!」

  孟曉東笑了。

  殷果被表哥笑得心虛,可確實不是那種關係啊……

  孟曉東看她漲紅了臉,摸了摸她的劉海:「我們這行的職業年齡長,以他實力打到四十歲不成問題。他剛二十七歲,正該是黃金年齡,還有大把的機會。殷果,試試勸他回國,你不知道……」他有多高的天賦。

  孟曉東的心情,殷果不會全懂。

  當年他們都在國內嶄露頭角,一起苦練、比賽的人有一大批,如今所剩無幾了。其實今天孟曉東來這裡,還有一層目的,想試試他的基本功。台下十年功,臺上一分鐘,他但凡有一點懈怠,都不會逃過孟曉東的眼睛。

  很欣慰,林亦揚骨子裡還愛著、無法放棄這個運動。

  可惜林亦揚這個人沒好勝心。

  他是最不追求輸贏的人,贏球會高興,輸球也就輸了,他更追求的是場場要打得精彩、打得出彩。就是他這種人,才能在三個少年中拿到最好的成績。雖然十幾歲的林亦揚一直自嘲自己比賽純為錢,可一上場,大家都能看出來他不管是擊球方式,還是走位,都是為了打得漂亮,打得高興。

  就是這樣才難辦,你用「要奪下世界第一」這樣的口號,是沒法觸動他的。

  孟曉東一直拿林亦揚沒辦法,賽場上沒有,私底下也沒有。他是真心祈禱,一段好的感情能改變林亦揚。真心實意的。

  他卷好紙,不再吃手裡那個熱狗,重複著說:「一定要結婚。」

  「哥!」殷果窘得跺腳。

  孟曉東心情大好,笑了聲,找尋到地鐵標識,往下一個街區大步而去。

  殷果在門口駐足半晌,回味表哥那一番話。

  手機突然震動,打開看,是表哥。兄妹倆上一條的互動還是孟曉東過年發的紅包。

  M:以為你會找個成熟點的,沒想到喜歡個小白臉。

  你才是圈內公認的第一小白臉……

  小果:我們還沒在一起呢,真的。

  表哥不回了。

  「啪嗒、啪嗒」,輕微的打火機扣蓋聲。

  如此輕,像落到了心尖上。

  她意識飄了回來,回到球房這裡。林亦揚單手斜插著西褲口袋,靠在門邊,玩著打火機在看她。看這神態,該是出來一會兒了。

  球房門口這一條街都在室外裝修。帶著鏽斑的腳手架搭出一條長長的走道,在兩人的頭頂還懸著木板。此時天全黑了,木板擋去了路燈,黃色光照到兩人的腳下。

  話在舌尖上兜來繞去,也沒說出來,都是表哥那一堆話,還扯到了結婚……讓她都沒法直視他了。她故作悠閒,開始觀賞一個大叔到餐車旁買熱狗,黃色芥末醬瓶子被擠扁了,在熱狗的香腸上繞出了一道道螺旋圈兒。

  林亦揚不厭其煩,繼續玩著打火機。等著她。

  餐車前的大叔走了,沒人可看了,殷果只得再次瞅著他。林亦揚一笑,還是不說話。

  殷果無奈地從左側的木門後繞出來,到球房大門口的兩節臺階下,站在他跟前,說了句不痛不癢的閒話:「你今天……回來的比上周早。」

  上周這個時間剛到紐約,這周都打完球送走表哥了。

  「想早點見你。」他扣上打火機的蓋子。

  球房裡笑聲很大,那幫人喝high了。夜幕降臨,夜生活開始。

  他在盯著自己,一直盯,一直盯。

  「打火機挺好看的。」她繼續廢話。

  「還行吧。」他說。

  「你的?」

  林亦揚搖頭。

  為了證明自己的真誠,殷果索性伸手去要,意思是:給我仔細看看。

  林亦揚遞出了打火機,做舊的銀色不銹鋼外殼在夜色裡一晃,被他丟去自己的右手,左手一用力,就握上了殷果的手。

  有人在笑,是剛出來,就掉頭進去的球房老闆兒子。

  殷果心跳得發慌。

  在紐約的街頭,夜色裡,好像所有人都在圍觀他握著自己的手。餐車老闆,買熱狗的路人,對面臨街的餐廳室外的客人們,還有球房裡的人……可其實誰都不認識他們是誰,誰也不會在意他們是誰。

  有人在裡邊,叫著「Lin」。

  她被驚醒,想抽回去。

  他答應著:「我不進去了,要帶她去吃東西。」這麼說著,人倒是沒動,仍舊靠在門邊的原位,將殷果往前拉了下,讓她站得離自己更近了一點。

  近到不管是誰路過,看到他們兩個,都會毫不猶豫地認定這是在熱戀的一對有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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