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這場造反歷時不過小半刻,對豆蔻來說,却造成了徹底的耗竭。
她的精神油盡燈枯,沒法再主宰身體了。在漫長的睡眠中,屢次感到動蕩,意識却無法回到表層。期間她隻朦朧地睜眼四次,都是被人强制弄醒的。
頭一次,她發現自己在一個大鐵瓮裡,只露出一個腦袋。王爺坐在十丈開外拿箭指著她。
豆蔻懵乎乎和他對望。濃稠的睡意糊得她神智不清,腦子是渾的,連恐懼也生不出來。
但是,她知道這是要報復了。她把眼一閉,不買帳地繼續睡。
箭「嗚嗚」破空而來,擦著她身邊飛得起勁,却根根扎不到她。
豆蔻在箭雨中安然沉睡,顫都不顫一下。鼻子裡輕聲煲著小呼嚕。下巴擱在瓮口,盡情享受著她的睡福。哪怕死亡下一瞬就降臨,多睡這一瞬也是好的。就是困到如此稀爛的程度。
箭凶神惡煞飛了一會。大概獨角戲唱得沒趣,灰溜溜地偃旗息鼓了。
第二次醒,她在一口大鍋裡,半身都浸著水。
婆子們在她耳邊喊:「醒醒囉,王爺要把你煮了哦。」她的眼皮被人伸開了。又是推又是搡,眼裡終於浮上來一點靈光。她霧裡看花,瞧見了霍東宸。
他立在鍋邊,眼睛如寒冬月亮,又凉又淡。嘴角使著一股勁兒緊緊抿著,是一張滅絕的臉子。
豆蔻心裡涌起一股劇烈的快樂。欺負得他喊「姐姐」的光輝事迹够她樂一輩子了。多麽輝煌的戰績啊。值了。
她乖寶寶地望著他,用睡皺的聲音喊一聲,「王爺。」
霍東宸凝視著她,迫不及待把狠話撂了出來,「豆豆,你現在求饒已經遲了!」
豆蔻扶著鍋臺說:「我不求饒。我吃你一塊神仙肉,如今還你一鍋,也算是涌泉相報了。我和你兩清啦。」她交代完遺言,泰然躺回了鍋裡,吩咐說,「來,幫本姑娘把鍋蓋蓋上,點火吧。」
王爺被她打擊得一臉死灰,自覺離口吐白沫已不遠了。
豆蔻的頭頂被蓋住了。鍋裡密不透風,漆黑一片。
漸漸的,水熱了。皮膚上有了感覺。她躺在裡頭,一點都不慌。就不信他弄得死她!
果然,沒等她達到一成熟,「砰」一聲巨響,鍋蓋被砸了出去……
她被他一把抱了出去。
「就不信整不死你。」他滿臉是虛張聲勢的冷酷。
家僕們的臉都是麻木的。
真想整死還不容易?拿刀直接剁啊。費這待勁幹啥?又是架鍋,又是擔柴,領著大夥瞎折騰半天,一根柴沒燒淨呢,就把人拎出來重新撂狠話,當奴才們是傻子?
王爺可能被豆氏玩殘掉了。
豆蔻再次蘇醒,是在一張金色的軟榻上。她被人捂實了口鼻。
恩公這厮瘋魔了。一口惡氣平不了,想想就要來折騰她。
豆蔻决定乾脆遂他一回願,死上一死。她主動閉住口鼻和心脉,張開全身的毛孔呼吸——瞬間進入了植物人狀態。這也是她沒有褪盡的屬性之一。心跳停止,口鼻不出氣,能像植物一樣活著。
但是,對人類來說,這就等於死了。
身旁的空氣靜止了。冷意直沁到她睡夢裡來。隔了一會,她朦朧地聽到生硬而恐慌的喊聲,「豆豆,豆豆……」一雙大手往她心脉中瘋狂注入真力。暖洋洋的。
睡著的豆蔻把他看穿了,一直看到了他心底下,那裡藏著個秘密:他其實捨不得她死。
她聽他喊得很不捨,嗓子抖得沒了一點氣概,她的心裡涌起一陣無耻的快活。
她隨他折騰,就是不呼吸。他的手發了抖,六神無主摸了摸她的脖頸,又摸臉。一聲聲「豆豆」變成了恐懼的呢喃,喘息也在抽搐了。
豆蔻隔著衣物,也能感到一股隆重過頭的悲傷。
她又治了他一回,舒心極了。徐徐抽了口氣,掀開眼皮,衝他鬼靈精怪地一笑。
那一刻,霍東宸傻在那裡,渾身都在往下泄。他失了魂地盯著她的笑臉。耳裡灌滿了心跳聲。過了一會,氣急敗壞地揪她的臉肉,揪得各種鬼臉都出來了,「老實點,說你錯了。」
「我錯了。」
「說好哥哥,我錯了。」他摁著她,惡狠狠地說。滿臉臊得通紅。心想,我在幹什麽?我跟這玩意兒混成一路人了。
豆蔻偏不叫。他就拿根鵝毛在她脖子上撓癢癢。她一身舒坦躺著讓他撓。好像這一頓撓下來,可以解脫升天了。滿臉都是享受。
不一會兒,又舒舒服服地睡了過去。
他一臉崩潰地坐著,舉著根鵝毛半天不能動。十九種法子沒一樣搞得定她。這是什麽戰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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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蔻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到了帳子裡。
一睜眼,視野裡堵著王爺的臉,就停在她上方咫尺,近得能毫不費力抽他一個耳摑子。
他一身雪白的寢衣,拄著頭側臥著。一隻手要搞大動作似的停在她頸邊。她身上也是雪白的寢衣。情况很曖昧。豆蔻睜著三眼皮的睡眼,雲裡霧裡地對他望。
他忽然一笑。這是早就醞釀好的笑,候她多時了。不知哪學來的,冷酷又玩世不恭,還有點淡淡的放浪。好像他在這方面是個老手,玩厭了多少女人似的。
他徐徐地說:「知道麽,男人對女人最大的懲罰是在床上。」
這時的他是另一個霍東宸。仙氣全消失了,露出了純粹的雄性面目。
豆蔻望了他一會,也露出一個玩世不恭的笑來,好像玩厭了多少男人似的。
「我不虧。王爺若肯委身於小人,我巴不得呢。來!」她兩手一張,作勢要摟他。
霍東宸連忙一把摁住了她的手,又是一陣崩潰:該死的劉元出的什麽餿主意?人家既不要臉又不要命。怎麽跟她鬥?
——她明明想吃天鵝肉想瘋了。
他含笑地僵了會兒,認命似的嘆了口氣。這一嘆好像把怨氣都嘆空了,心裡的風暴都歸於靜止。
他摁著她的手,不上不下地僵持著,撑不住地害羞了
他有一對長眉,劍鋒般橫展入鬢。下方嵌著又長又清的眼睛。
眼綫先抑後揚,彎起一個奇特的弧度,使他笑時如桃花十里,不笑時又冷若冰霜,而羞澀時,這是一張美得令人窒息的羞顔。
兩人對峙著。各自噙著笑,臉上兩片紅暈。
豆蔻問他,「你到底是要我當親兵呢,還是當王妃?」
「哼,當王妃還不把你美死?」
大約就是從這一刻開始的,他對她說話有了一種「嫌弃在外,疼愛在內」的口吻。
他的嗓音也是全新的,低沉又甘醇。這聲音若有顔色,定是海洋般的深藍。你找不出世上比這更乾淨、更迷人的嗓子。
豆蔻對他笑望著,好像戀慕得不得了。「王爺,你就讓小人當一晚王妃吧,明日再給你當兵。」
她知他是愛拿喬的性子。這話說出來,必定換來一個拒絕。
果然,他要笑不笑地瞥著她,淡淡說:「哼,想得倒美。本王說過你沒希望了。」
他這樣說時,眼睛好甜。假如她也動了心,必能發現這是一種幸福的目光。
可她幷沒發現。她忙著在心裡竊喜:沒希望,那我就放心啦!
她捂嘴打個哈欠,眼裡又起了一片雲霧。她帶著夢一笑,整個人往旁邊軟倒了。腿還是盤著的。
霍東宸靜靜的,把那種比坐月子婦人還要柔軟的目光從眼底伸出來,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想起這是頭一回有女人睡自己的床,心裡亂了亂。
這麽多天了,她的氣味還清新得很。一絲濁氣都沒有。臉越睡越乾淨。皮膚下猶如灌滿了鮮美的瓊漿,豐潤又細膩。光是瞧瞧,也叫眼睛滋補得很。
她身上出了薄汗,蒸出一股淡淡的奶糕子氣味。像嬰兒深睡才會散發的甜香。
他坐在這股氣息裡,身心靜靜地發脹發燒。入神地看待了。
他在心裡替她說了一堆好話,自己把自己的戾氣給哄沒了:算了,不計較了。這傢伙就是一場兒戲,一個渾頑未開的孩子。她能幹得出什麽正經事?我跟她計較,不是活倒退了麽?
他瞧了一會,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起身將人輕輕抱起,送進了西厢房去。
當親兵陪在身邊也好。畢竟,當他的王妃太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