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糟糟的一夜終於過去, 天色已經大亮。
夜晚的寂靜被清晨的喧鬧取代, 雖然大多數男人此刻都還處於醉醺醺的狀態,趴在床上爬不起來, 但是沒有喝酒的婦女以及孩子們都已經早早的起來,或是照顧自家喝醉的男人,或是勤勞地開始收拾昨晚的殘局。
女人們在這邊忙碌著, 孩子們在另一邊的露天平地上聚集在一起。
老人開始給他們講課, 將自己也認識不多的文字慎重地教給這些年輕的孩子們。
每天的這個時候,這片平地上都會形成一種說不出的肅穆氣氛。
在這種氣氛之下,哪怕是再頑劣的孩子也會老老實實、全神貫注地去學習珍貴的文字。
文字是隻有富裕的上級民眾和貴族們才有資格學習的寶貴知識。
然而就是這種普通平民都無法觸及的珍貴文字,卻在這個聲名狼藉的匪團中一輩輩地傳承了下來。
這或許是費拉之民身為數百年前那位榮耀加身的高山騎士後裔最後的證明。
除此之外,他們身上再也看不出絲毫身為那位騎士後裔的痕跡。
薩爾站在匪寨的高處, 俯視著整座寨子。
寨子裏的氣氛很好,收拾著酒宴的女人一邊手腳利落地打掃, 一邊和同伴們歡聲談笑著,時不時將目光投向遠方孩子們所在的方向。
年輕的孩子們, 那是她們的未來,她們的希望。
同樣的,那也是費拉之民的未來和希望。
從大漠荒原中吹來的幹燥的風掠過薩爾的頰邊,拂動著他那一頭亂糟糟的黑發。
俯視著下方他的子民們,平日裏戴在臉上的懶散似對什麽都不在意的麵具已經取下,年輕人的目光中透出深深的沉重。
在無數詩歌的傳說中,那位偉大的騎士後裔就這樣一代代地沉淪下去,陷入泥淖, 再也爬不起來。
這些年幼的孩子們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隻能成為被無數人痛恨唾棄的馬賊,就這樣過一輩子。
如他們一般。
而且,不止是他們,他們的後代、他們的子子輩輩都隻能如此。
他們沒有未來,更看不到絲毫希望。
所以,他那位曾經雄心壯誌的父親在看清族中毫無希望的未來後,選擇了酗酒,逃避現實。
他也曾想要和他的父親一樣,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一輩子。
隻要裝作什麽都不在意,什麽都不去想,就會過得輕鬆很多。
可是……
雖然還隻是早上,熾熱的太陽已將荒漠曬得開始發燙,明明早該習慣薩爾荒漠幹燥的氣候和發燙的空氣,可是這一刻,不知為何,薩爾有種難以呼吸的錯覺。
他閉上眼,火辣辣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
燥熱的風不斷鼓動著他粗糙的氈毛鬥篷,拂過他的黑發。
他呼吸著灼熱的空氣,吸入胸口的熱氣像是變成了火,燒得他心口發燙發疼,燒得他整個身體裏的血液都躁動不安。
當他睜開眼目光沉沉地看著那些無憂無慮的族人們,垂在身側的手就在不知不覺之中握緊成拳,越攥越緊。
若是繼續這樣下去,總有一天……
“薩爾。”
後麵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將他從沉思中叫醒。
他轉回頭,看到一名褐發的青年向他走來。
薩爾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
特米亞。
他的好友,或者該說曾經的好友。
在寨子中,他們這些年齡差不多的人都是從小一起長大,一起學習,一同訓練武技。
本來特米亞是與他的關係最好的好友之一,但是近幾年來,因為兩人觀點的分歧,彼此間漸漸變得疏遠。
薩爾隱藏起眼底的沉重,臉上重新掛上漫不經心的笑,站在原地看著對方走過來。
他笑著打了個哈哈。
“一群醉鬼都還趴著,你小子看著到是挺精神,怎麽?昨晚沒喝多少?”
“薩爾,你打算繼續這樣下去?”
“……”
特米亞盯著他,露出陰沉的冷笑。
“這荒漠裏,沒有比我們活得更憋屈的馬賊。”
他抬手,指著下方淩亂的寨子。
“明明我們才是占據薩爾荒漠最久的匪團,本該是荒漠上的霸主,卻被那些外來者壓得死死的!”
“你知道其他匪團怎麽嘲笑我們嗎?他們說費拉人窩囊,說費拉人都是廢物,窮得跟狗屎一樣!”
他情緒激動地說,
“我他媽真搞不懂,什麽隻求財不傷人——搞得那些商人根本不怕我們,他們願意把所有的財物交給其他匪團,而我們每次都隻能從他們那裏得到一點點過路費,簡直就像是被他們施舍的乞丐一樣!”
“這次也是,明明可以把那個商隊的財富全部搶過來,你居然就這麽放他們走了?”
看著激動的特米亞,薩爾沉聲道:“特米亞,你要知道,這是我們費拉人數百年來的傳統……”
“哈,傳統?傳統能給我們金幣嗎?能讓我們吃飽喝足嗎?能讓我們過著想做什麽就什麽的生活嗎?”
特米亞直接打斷了薩爾的話。
“你也是,那些老家夥也是,死死地抱著這種老掉牙的傳統,天天喊著什麽先祖偉大的血統——夠了!醒醒吧!就算我們所謂的先祖幾百年前是高貴的國王,我們現在也他媽是馬賊!”
“為什麽你們不明白?我們就是一夥馬賊,就該做馬賊該做的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靠著別人施舍一點過路費過活。”
“就是因為你們非要堅守著這種傳統,費拉人才淪落到現在這種人人都瞧不起的地步。”
戾氣在這個年輕人的眼底翻騰著。
他已經受夠了過這種緊巴巴的日子,明明是凶狠的馬賊,日子卻過得極為艱難甚至是貧困,和其他匪團那種坐擁財物肆意妄為的快活日子簡直是天壤之別。
“該搶就搶,該殺就殺,讓所有人一聽到費拉之名就發抖。”
他冷聲道,“什麽先祖之名,什麽費啟爾,那些東西對於我們這些馬賊來說就是狗屁——”
特米亞最後一句話還沒說完,薩爾一拳已經重重地砸在他的臉上,將他打得閉了嘴,踉蹌後退了兩步。
“特米亞,你可以說我廢物,說我沒本事帶不好大家,但是你不能侮辱先祖。”
薩爾盯著曾經的好友,目露凶光。
“再有下次,我會直接召集族人將你處刑。”
臉頰上淤青了一處的特米亞轉頭盯了薩爾許久,呸的朝旁邊吐了一口唾沫。
他什麽都沒再說,轉身離開了。
薩爾看著離去的青年明顯帶著不甘意味的背影,沉默不語。
將這種想法直白的說出來或許隻有特米亞,但是,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是在心裏隱隱這麽想著的,恐怕有不少人。
隻有老一輩的人們還在執著古老的傳統,而族中的年輕人很多都無法理解。
薩爾不是不懂,他也是年輕人中的一員,甚至於,他在數年之前也曾經有過同樣的想法。
直到他的父親受傷,他從他父親手中接過了費拉人的重任。
在重任下成熟起來的他終於懂得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信念。
即使那信念到如今已經變得如此的沉重。
他知道,那所謂先祖之名以及數百年前的榮耀離他們費拉人已經太過於遙遠,費啟爾的名字就和他的血脈一樣,隨著時間的流逝在一點點變得模糊和薄弱。
然後,終有一天,會徹底消失。
或許在不久之後,費拉人會永遠地忘記這個名字,忘記自己的血脈,成為徹底的、真正的馬賊。
……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樣下去嗎?
燥熱的風從耳邊呼嘯而過,薩爾轉頭,看著下方的營寨,看著他的族人們。
他臉色恍惚,目光透出深深的迷茫。
他是費拉人的首領。
他決定著族人的未來。
而他,究竟該將他的族人帶向何處?
有腳步聲從旁邊傳來,薩爾轉頭看了一眼。
那位一句話就擾得他心神不寧的麵容美麗的少年不知何時來到了這裏。
顯然,剛才他和塔米亞爭吵都被少年看了笑話。
若是換成平常,薩爾說不得就要嘲諷對方幾句,但是現在他卻沒這種心情。
他轉回頭,在這山頭上慢慢地蹲了下來。
他就這麽叉開腿蹲著,隨手拔起腳下的一根尖刺似的野草,張口叼住草根。
嘴一抖,叼在他嘴裏的草就跟著晃。
他叼著野草蹲在山頭俯視著下方的營寨,然後又遠遠地眺望向遠方,看著那一望無際的荒漠。
砂礫,裂土,枯木,嶙峋的怪石。
這是一片醜陋而毫無希望的大地。
但是,這也是他們的故土。
“那些老家夥們說,薩爾荒漠以前不是這種鬼樣子。”
“在邁納爾王將這片土地賜給先祖的時候,這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到處都是草地,有樹林,還有很多河流。”
“那個時候,我們的先祖費啟爾就在這裏,在我腳下的這片地上,建立起屬於他的城鎮。”
薩爾低聲說著。
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給站在自己身後的少年聽。
或許是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太久了,就忍不住想要說出來。
“老家夥們說,但是不知道什麽時候,這裏的河流慢慢地幹枯了,草地和樹林都枯萎了,田地幹裂,泥土都變成沙子,再也長不出糧食。”
“沒有人知道原因是什麽,大家都說,那是神的懲罰。”
“神讓這片土地變得荒蕪,讓我們什麽都無法從土地裏得到。”
蹲在地上,攥起一把沙土,看著它簌簌地從指間掉落下來,年輕的首領眺望著幹裂的荒漠,攥緊了手。
“沒有人想出生就做個馬賊,誰都不想。尤其我們還是——”
話在這裏一頓,斷了半截。
薩爾吐出一口氣,他說,“可是,守著這片什麽都長不出來、什麽都沒有的土地,我們想要活下去,除了做馬賊以外沒有其他選擇。”
年輕首領的聲音深沉得像是從胸膛深處滲出來。
似乎隻是在平靜地訴說著的話語中,卻滲著深深的痛苦和無奈。
“當初……”
一直安靜地在一旁傾聽著的少年終於開口。
他問:“既然知道這片土地已經變得荒蕪,你們的先祖為什麽不帶著大家離開這裏?”
薩爾苦笑了一下,張開手指,隨手將手中的沙土拋下。
“其實我也不太懂,但是那些老家夥們說,因為這裏是家園,是故土,是我們祖祖輩輩生存的地方,是埋藏著先祖屍骨的地方。”
他苦笑著說:“就算是死,也要死在這裏。”
薩爾蹲在地上,嘴裏還叼著一根野草。
他目光複雜地眺望著這片看不到盡頭的荒漠。
醜陋的、難看的,什麽都沒有的荒蕪之地。
但是,卻是他的故土,是他們一族世世代代居住之所。
那雙吊梢眼垂下來,薩爾已經做出了決定。
“昨晚你說的那件事……”
他說,
“抱歉,我不做。”
且不說那件事不知道要花費多久的時間,風險不知有多大,就算最後成功了,這個少年沒有食言,給了他們一塊安身之所,也沒有用。
他的族人不會離開這裏。
費拉之民不會舍棄這片土地。
就算是再荒蕪無用的土地,可是,隻要還站在這片大地上,還看著這片土地,費拉人的心就能安穩下來。
這是他們先祖的土地,就算沒有了先祖之名,他們也會在這裏堅守到最後一人。
…………
“是啊。”
在給出回答之後,安靜了片刻,薩爾聽見少年的聲音從身邊傳來。
少年上前一步,站在他的身邊,和他一樣俯視著下方的營寨。
“當你們的先輩淪為馬賊時,你們就再也沒有任何退路。”
“舍棄費啟爾之名,自稱費拉人。”
少年一邊說,一邊屈膝半蹲下來。
他的眼和轉頭看他的薩爾對視著。
“你們做了近百年的馬賊,現在所有的亞倫蘭狄斯人都知道,薩爾荒漠中的費拉人是匪徒、是馬賊。”少年說:“這個聲名狼藉的稱號會跟著你、跟著你的族人一輩子,還有子子輩輩,都是如此。”
如附骨之疽,刮之不去。
少年說,他的語氣很平淡,但是異常殘酷。
“費啟爾的後裔,費拉人,世世代代都將是萬人唾罵的馬賊。”
薩爾的呼吸猛地急促了起來,一簇怒火在他心口凶猛地燃燒著。
少年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刀,每一下都狠狠地紮在最讓他疼痛的地方,紮得鮮血淋漓。
他很想怒吼,他很想叫少年閉嘴。
可是他終究沒有開口。
因為少年說的,是赤|裸裸的現實。
他聽見注視著他的少年問他:“薩爾,你甘心嗎?”
……
甘心?
當然不甘心!
他不甘心讓費拉之民就這樣永無止境地沉淪下去。
他不甘心他的族人子子輩輩隻能在泥淖中掙紮。
他不甘心他的先祖‘費啟爾’之名再也不見天日——
從很久以前起,他就想要去做點什麽……無論如何都想要去做些什麽。
就算撞得頭破血流,也比就這樣憋屈地無聲無息地腐爛要好得多。
可是現實告訴他,他什麽都做不到。
費拉之民一直在祈禱著,向亞倫蘭狄斯的眾神祈禱著,祈求著。
他們向眾神禱告了數百年來,卻從不曾得到過眾神的任何回應和憐憫。
…………
半蹲在他身前的少年重新站起身。
“薩爾,來做個約定吧。”
少年站著,俯視著依然蹲在地上的年輕馬賊首領。
他向薩爾伸出手。
從荒漠中吹來的風呼嘯而來,將少年的長發吹得飛揚而起。
“我和你約定。”
伸出手的少年在風中對薩爾笑了起來。
“當你讓薩爾之地重歸平靜之後。”
“我會讓薩爾之地重新找回數百年前、你的先祖所在時的繁榮。”
熾熱的陽光從天空中照下來,將這片荒漠大地照亮到了極致。
或許是因為仰著頭往上看的緣故,或許是因為逆光的緣故,少年的笑容明亮到讓薩爾莫名覺得灼眼。
“當你為我獻上這片土地之後。”
“我會讓你,親手找回費啟爾這個名字的榮光。”
…………
半晌寂靜無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
薩爾的手緩緩地伸出來,帶著幾分遲疑、掙紮,但是終究還是用力地抓住了少年向他伸出的那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