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房間之中,卡莫斯王站在窗邊,一手握著一張羊皮紙,一手隨意地抓起纏到前面的黑紅色披風將其向後甩去。
一位侍女立刻上前,跪伏在他的腳下,仔細地將稍有褶皺的披風在他身後的腳下展開,手指輕輕撫平那上面的皺痕,做完之後,才站起身退到一邊。
歇牧爾雙手捧著一個書籍大小的青色石盤,裏面盛放著紅色的顏料,青金石的圓形印章擱在旁邊。卡莫斯王拿起那青金石印章,蓋在手中的羊皮紙上。
當他蓋完章之後,那站在他身前低著頭恭敬地向他彙報的中年騎士也結束了自己的彙報。
騎士胸口兩指大的獅子徽章象徵著他千騎長的身份,他便是昨日帶著近衛軍中的一隊騎士跟著赫伊莫斯前往墨涅斯特城的千騎長。
剛才,他一五一十地、詳細地將他所看到的一切彙報給了他的王。
處理完了政事,同時也聽完了下屬對昨日情況的彙報,站在窗邊的卡莫斯王笑了一下。
“還行。”他說,“在那種狀況下還能保持著一絲理智,也算不錯了。”
那位新任墨涅斯特城的城主,卡莫斯多少也是有些瞭解的。
對於赫伊莫斯的做法,他點了點頭。
那個小傢伙的確很聰慧,還很狡猾。
他的舉動看似莽撞,卻正好踩在了厄爾城主的底限之上,恰好是厄爾勉強忍得住,卻又已經到了極限、再多一分就爆發的邊緣。
卡莫斯派出自己的親衛軍、甚至還讓一位千騎長帶隊跟著赫伊莫斯,一方面是為了保護赫伊莫斯的安危,給赫伊莫斯壯勢;而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避免赫伊莫斯被怒火和仇恨沖昏了頭腦,做出不可收拾的事情來——讓這位千騎長過去,就是為了在那之前阻止他。
要知道,厄爾畢竟還是墨涅斯特城的城主,是位高權重的王室旁系貴族,自身的勢力也不小,麾下的私軍也有數萬,作為一方勢力盤踞一城。
別說這事沒有證據,就算有證據,因為沒造成多大的事故,只不過是一位王子受了點傷而已,最終也只能小懲大誡一下罷了,不可能真的把他怎麼樣。
“特拉。”
他喊著一個人的名字,“去安排人警告一下厄爾,他在墨涅斯特城中想做什麼那是他的事,但是,要是再把爪子伸到王城來,我就不客氣了。”
空蕩蕩的房間角落突然出現一個影子,那個身影單膝跪在地上,向卡莫斯王點了點頭,然後一下又消失了。
墨涅斯特城中發生的那些事,是赫伊莫斯家族內部的事情,卡莫斯不打算插手。
這次之所以借勢給赫伊莫斯,只是因為厄爾那傢伙手太長,弄傷了他的小王弟,卡莫斯這才給了厄爾一次教訓。
同時,他還要警告厄爾以後不准在把爪子伸到自己的勢力範圍之中來。
這樣一來,再加上赫伊莫斯的威脅,想必很長一段時間厄爾和他的兒子都會老老實實地待在墨涅斯特城裏。
至於赫伊莫斯和他之間的恩怨……
“他家族的事情,等他以後長大了,自己去處理。”
卡莫斯王如此說。
赫伊莫斯是個睚眥必報的人,他一定不會放過那個一次次想要害死他的叔父。
只是現在這頭幼狼還沒長大,牙齒和爪子還不夠銳利,所以只能潛伏起來,等羽翼豐滿的那一天……
可以想像得到,等赫伊莫斯長大的時候,就是厄爾城主的末路。而且,厄爾城主或許只是這頭狼王成長的道路上的一個磨刀石而已。
或許這也是厄爾城主為什麼會一次又一次著急地想要弄死赫伊莫斯的原因,恐怕他也看得出來,他的這個侄子以後一定會成為他最可怕的敵人。
“赫伊莫斯王子現在人在哪兒?回去休息了?”
既然卡莫斯王已經做出決定,歇牧爾不再多說,而是轉頭向那位千騎長問道。
兩天三夜沒睡,一路奔波,想必現在已經疲憊得撐不住了。
“不。”中年千騎長回答,“他在回去清洗了之後,就直接去了伽爾蘭王子的住所。”
…………
……………………
前幾日還擁擠得不行的庭院現在已經安靜了下來,大部分的人都已經被趕了出去,只有兩三位侍女還在庭院中走動著,她們說話都是湊到彼此耳邊輕言細語地交談,走路做事也都盡可能輕手輕腳的,生怕發出太大的聲音,驚擾到屋子裏好不容易才睡著的小王子。
一陣輕柔的音樂從房間裏傳出來,那是極為悅耳而又柔和的旋律,撥動的弦音像是噴泉落水的叮咚聲。
屋子的窗邊,面容英俊的金髮騎士坐在那裏,穿著簡單的白衣短袍、黑褲,腰間系著黑色的腰繩。他懷中抱著一個半人高的兩弦魯特琴,是半球形的,音孔有著精美的鏤空雕花,長柄頂端微彎成樹葉狀,顯得修長而又優雅。
紮成一束的金髮從凱霍斯一肩垂落下來,他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輕柔地撥動著,讓銀鈴般的音符在房間中輕柔地回蕩著。
女官將一個香塊放入鏤空黃金香爐中點燃,讓房間裏環繞著一股軟綿促眠的淡淡香氣。然後,她抬手輕輕對獨眼的騎士比了個手勢,凱霍斯就放慢了曲調,然後緩緩地停了下來。
他輕輕地將魯特琴放下,走上前。
小王子已經伴著柔和的琴聲和淡淡的清香睡著了,依然是趴著的姿勢,半邊小臉都陷入軟綿綿的枕頭裏。
柔軟的金髮散落在雪白的枕頭上,因為有些發燒,所以那張小臉微微泛紅,細長的睫毛上還殘留著一點細小的水痕。
此刻,孩子閉著眼,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凱霍斯看了一眼之後,就和女官一起退了出去。
畢竟,燒傷一直讓伽爾蘭王子疼痛難忍,難以入睡。尤其是剛開始的兩天裏,凱霍斯不得已用了他自己製作的那種特殊迷藥,這才讓伽爾蘭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但是那種迷藥也不能過多的使用,否則會對身體造成傷害,所以今天凱霍斯才想用舒緩的樂聲讓伽爾蘭睡著。
想起小王子睜著那水霧濛濛的大眼睛乖乖地看著他、聽他彈琴、然後慢慢地閉眼的小模樣,凱霍斯只覺得心裏軟成了一團。
他頗有些自責,如果那天晚上他沒有離開的話,小王子也不會受這個罪了。
身為守護騎士卻未能守護好王子,一想起來他就很是懊惱。
“塔普提,醫師早上怎麼說?”
他問道。
將門輕掩好,有著一頭亞麻色長髮的女官轉身,輕聲回答凱霍斯。
“情況穩定了不少,傷口沒有發炎,恢復還算不錯。不過,疼痛還是難免的……”
她說,“我調製了促眠的香,希望多少能起點作用。”
女官塔普提有著一手在王宮中被公認的出眾的調香技術,只是,她親手調製的香塊之前都只有卡莫斯王才能用到。其他的人能不能得到,都要看她的心情。
此刻,她看向凱霍斯,誇獎道:“我還不知道,您竟然還有這麼一手精湛的琴藝,您彈奏出的是很棒的音樂。”
“多謝您的誇獎,只是雕蟲小技而已。因為這樣會更受美女們的歡迎,所以當初就去學了一下。”
騎士的回答讓女官那稍微升起的一點好感瞬間消失得乾乾淨淨。
啊,真是個淺薄而又輕浮的傢伙。
卡莫斯王為什麼會讓這樣的人成為伽爾蘭王子的守護騎士?
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帶壞純潔的小王子。
她在心裏如此想著,微微躬身行禮,然後轉身打算去看一下侍女們將藥熬制好了沒有。只是,還沒來得及離開,就聽到了身邊騎士的聲音。
凱霍斯說:“午安,赫伊莫斯王子。”
塔普提抬頭,看到赫伊莫斯正從大門處走進庭院來。
這位年輕王子的衣著是乾淨的,頭髮卻很是凌亂,發梢還滴了一點水滴,看得出來是匆匆洗浴了換了乾淨的衣物,被濺了水頭髮也沒來得及擦拭就過來了。
深褐色的肌膚在光下泛著一點水潤的光澤,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那雙眼,眼窩都是黑青黑青的,恐怕是很久沒睡過覺,發梢在那深陷的眼窩裏落下深深的陰影。
一看到女官和騎士在這裏,他就快步走了過來。
“伽爾蘭怎麼樣了?”
他低聲問。
塔普提微微躬身行禮,然後回答:“醫師說情況還算安穩。”
不等赫伊莫斯繼續發問,她就繼續說道:“伽爾蘭王子剛剛才睡著,因為傷口的疼痛,他很久沒有入睡了。”
這位女官用著極為委婉的口吻,卻是毫不留情地就打消了赫伊莫斯接下來即將可能提出的任何要求。
說實話,對於這位害得她那可愛的小王子受傷的少年,她多少對其抱持著一點遷怒的不爽。
還沒來得及說出的話被女官那委婉而又強硬的話哽在了喉嚨裏,赫伊莫斯張了下嘴,卻沒能說什麼。他看了一眼那虛掩的房門,垂下眼來,睫毛的影子落在他瞳孔裏,讓他的眼顯得有些暗。
薄薄的唇,被他這麼用力一抿,越發薄得像是一條線。
凱霍斯突然出聲說:“赫伊莫斯王子,本來伽爾蘭殿下下命令,要求不要讓你靠近他的時候,我還是很疑惑的。但是,現在我或許明白了。”
“或許是殿下早就預感到了,你會給他帶來災難,而顯然我也是如此認為,您,會給殿下帶來麻煩。”
他說:“所以,請您遠離殿下,不要接近他。”
赫伊莫斯本有些患得患失的、躊躇地站在原地,抿著唇不說話,現在凱霍斯這麼一說,他抬眼看向凱霍斯,眼角向上揚起銳利的弧度。
這一刻,他彷彿又變回了那個氣勢迫人、敢於將他的堂兄紮在地上、能毫不示弱地和他的城主叔父對峙的強勢少年,金紅色的眼眸像是燃燒著太陽的火焰。
“沒有人能將我從伽爾蘭身邊趕走。”
他用逼人的目光注視著那個試圖將他趕走的騎士,沉聲說道。
然後,轉頭看向塔普提。
“我洗過澡了,身上是乾淨的,沒有灰塵,我想進去看看伽爾蘭。”他的話語變得強硬了起來,“我不會驚醒他。”
感覺到了赫伊莫斯陡然強硬起來的態度,塔普提在心裏輕輕歎了口氣,然後讓開了身子。她看著赫伊莫斯進了屋,那扇門被打開,然後再一次被虛掩上。
她說:“凱霍斯大人,您這是故意的,用的激將法嗎?”
“這個嘛……”
獨眼騎士笑了一下,沒有正面回答。
他說:“讓他這麼逃走就太浪費了,既然小王子是為他受的傷,總得讓他付出點代價來,嗯,是不是?”
塔普提沒再說什麼,轉身快步離開。
我果然和這個輕浮的傢伙合不來。
女官在心底如此想著。
…………
進入房間之後,赫伊莫斯盡可能地放輕了動作。
那個孩子正趴在床上,在淺睡著,或許稍微一點動靜就會讓小孩醒過來。
床頭有一把椅子,應該是那位女官為了方便坐在床邊照顧伽爾蘭放的,赫伊莫斯便直接在椅子上坐了下去。
他端詳著淺睡中的伽爾蘭。
小孩閉著眼,長長的蒲扇似的睫毛在他頰上落下淺淺的影子。眼角還有一點泛紅,顯然痛得一直在掉眼淚。
赫伊莫斯的目光落在伽爾蘭的背上,後頸上一處,後背上兩處,還有小腿上也有一處,雪白的肌膚上敷著青色的藥泥,也不知道藥泥下面是怎樣可怕的傷勢,會不會留下疤痕……
他一邊想著,一邊怔怔地看著伽爾蘭。
那個小小的身子趴在床上,顯得異常的柔弱,讓人看著就揪心得厲害,只恨不得將其捧在手心裏,讓他再也不會受到一點傷害。
他想起那一天,伽爾蘭說著‘我討厭你,我不需要你’時那近乎殘酷的語言,還有毫不遲疑地離他而去的背影。
他又想起,那一天的夜晚,伽爾蘭拼命沖上來將他從火盆下撞開……被炭火砸到的孩子跪在地上,痛得直發抖的身影。
他腦子有些混亂,也很不明白。
都說小孩子是善變的,可是伽爾蘭對他到底是……
就在赫伊莫斯發呆的時候,床上的小孩的睫毛微微動了一下,睜開了眼。
側著頭的伽爾蘭看著床邊的少年,唇張了一張。
“赫伊…莫……”
那微弱的聲音瞬間讓赫伊莫斯驚醒過來,他緊張地俯身,看著伽爾蘭。
“你醒了?”他輕聲說,像是擔心聲音稍大一點就會傷到眼前這個柔弱的孩子一般,“很疼嗎?要不要喝水?我去叫醫師?”
孩子似乎還處於似醒非醒的狀態,目光朦朧地看著他。
半晌,才輕輕地說了一句。
“手……”
“嗯?”
“……你的……手。”
少年順著小孩那朦朧的目光看去,看到了自己的右手。
他有些莫名其妙,但是還是順著伽爾蘭的話,將自己的右手放在了伽爾蘭眼前。
小孩半睜著金色的眸,看起來還很迷糊,他放在枕頭旁的手微微動了一下,挪過來,小小的手輕輕地抓住了赫伊莫斯的一根手指。
那只小手輕輕地握了握少年的手指,又摸了摸,像是在確認著什麼一般。
然後,伽爾蘭的眼彎了起來,像是月牙的弧度。
眼角還有著一點淺紅淚痕的孩子笑了起來,笑容甜甜的,可愛極了,甜得像是能滲透到人的心底裏。
他像是如釋重負,放下了心來,就這麼握著赫伊莫斯的手指,閉上了眼,再一次進入了夢鄉。
赫伊莫斯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動。
他看著伽爾蘭的手。
那只溫軟的小手輕輕地握著他的手指,他卻是覺得,那只手握住的,是自己的心臟。
…………
“凱霍斯,赫伊莫斯過來了嗎?”
“是的,陛下,他在裏面。”
門口傳來了輕聲的交談聲,然後,虛掩的門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
進門的卡莫斯王目光一掃,怔了一下。
他側頭,和同樣怔了一下的凱霍斯對視一眼,然後,這兩個高大魁梧的男人都忍不住露出了會心的笑容。
小伽爾蘭趴著躺在床上,安靜地沉睡著。
坐在椅子上的赫伊莫斯趴在床沿,同樣也睡得很沉。
孩子那小小的、軟軟的手,握著少年略顯粗糙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