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執政廳高樓的一間房間裏,窗子敞開著,負傷的沙瑪什的祭司坐在床上,靠著床頭。即使是在病中,即使是靠床休息的時候,歇牧爾仍然是那種規規矩矩的坐姿,靠在床頭的背部是挺直的,雙手交疊放在腹部上,蓋在他身上的毯子整齊地在他身上展開,展開的兩側甚至還是對稱的。
就算是重病中,他的臉顯然也是打理過的,頭髮上沒有一絲灰塵,微卷的發梢也沒有打結,下巴刮得乾乾淨淨。如果不是肩膀上那雪白的繃帶,根本看不出這是一個傷勢不輕的病人。
啊,真不愧是歇牧爾。
走進房間裏的卡莫斯王在心底如此感慨了一句。
坐在床上的歇牧爾本是側著頭,透過床邊那敞開的窗子,俯視著下方廣場上正在上演的一幕幕,本來不喜歡吵鬧的他此刻竟是沒有嫌棄從廣場上傳來的嘈雜聲,就這麼靜靜地看著下方的一切。
他的神色淡淡的,一如既往的平靜,看不出什麼表情,更讓人看不出此刻他在想什麼。
直到卡莫斯王走進來,那動靜才讓歇牧爾轉過頭來。
他動了一下,似乎是想要起身行禮。
一見他那動作,卡莫斯趕緊快走兩步,雙手一把按在他肩上把他按住。
“你老實躺著吧,要是一起來把箭傷迸裂了,只會給我添麻煩。”
歇牧爾認真想了一下,大概是覺得卡莫斯王說得對,就沒有堅持要起身給卡莫斯王行禮。
“聽說您不打算在這裏露面?”
他問。
卡莫斯王嗯了一聲。
“要是在這裏露面,回去那些大臣又要唧唧歪歪地吵死人。”
“將所有功勞都給予伽爾蘭王子並不合適。”
“為什麼?”
“他年紀還太小了。”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如果太過於顯眼,說不定會被什麼人盯上。
“哈,小嗎?我記得我在他這麼大的時候,也做出了帶著近衛軍去征討山賊的事情。”
當時才九歲大的卡莫斯王子以出去打獵為藉口,結果拉著自己的近衛軍跑去山中征討盜賊的事情,把許多人都嚇得夠嗆,當時的亞倫蘭狄斯將軍更是帶著大軍死命地往那裏趕。
誰知道,等趕到那裏,卡莫斯竟是自己就將那群山賊給解決了,將一干人等驚得目瞪口呆。
回想起自己小時候的事情,卡莫斯笑了一下。
他抱著雙臂靠在房間另一扇窗子邊,低著頭,俯視著下方的那個大廣場,看著那一個個和父母團聚的孩子,還有那些重聚在一起的人們發自內心的開心神色,他的唇角也微微揚了起來。
“怎麼樣?”
他突然開口問道。
“什麼?”
卡莫斯沖著下方廣場努了下嘴。
他笑著說:“我選中的王弟,怎麼樣?”
“…………”
“哈,被你看不上的小孩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卡莫斯俯視著下方,目光深邃。
他說:“歇牧爾,那孩子那個時候其實很害怕。”
那一天,當他帶著一百騎出現突然出現在艾爾鎮,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時候,將所有人都驚得夠嗆。
當時他並未表露自己的身份,而是以一個普通將領的身份騎馬過去,一把將站在那裏的伽爾蘭提到馬背上來。
他伸手一抱,就感覺到那孩子後背已經濕透了,那肩膀上的肌肉都是僵的。
可想而知,伽爾蘭當時是以怎樣的心情,用小小的身軀,以一人之力面對著那群可以輕易將他撕碎的暴民。
可是無論心裏怎樣害怕,那孩子也不曾後退過半步。
“歇牧爾,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選中的王座繼承者是一個強大的人,最好像我一樣強大。”
卡莫斯王說,意味深長。
“但是,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強大,是肉眼所看不到的強大。”
他說,“你應該已經感受到了,不是嗎?”
歇牧爾沉默了許久,然後,他終於開口。
“王子說,我因為自己身為貴族的身份,自視甚高,所以,我不可能懂得那些平民想要什麼。”
他看向卡莫斯王,問,“真的是他說的這樣嗎?”
“啊,這個嘛……”
卡莫斯撓了撓頭,目光飄忽了一下。
“看來王子說得是對的。”
歇牧爾垂眼,他的臉色仍然是平靜,看不出表情,可是他垂下的眼中透出一抹失落。
他一直以自己身為太陽神沙瑪什的祭司而自傲,一直以來,他踐行著司法之神公正的立場,自覺已經足夠優秀。
所以,他逐漸開始認為,他判斷得出的結論,就一定就是正確的。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從自我肯定的自傲,變成了目空一切的驕傲——他變得獨斷專行,他開始堅信,只有他才是正確的,而其他立場和他對立的人一定都錯了——他竟是不知不覺變成了這種不容他人話語的可怕的人。
他只看著天空,而忘記了去看自己的腳下。
…………
沒想到,到了最後,竟是年齡還不到他一半的小王子給他上了一課,讓他看清了自己。
他一直都認為那位小王子是弱小的,如同溫室中嬌弱的花朵,像是沒有人悉心照料就活不下去的柔弱寵物。
但是就是這個他認為柔弱的孩子,卻在那天夜裏,從安全的地方走出來,擋在他和其他受傷的騎士們面前。
那孩子用自己小小的身軀,保護了本該是作為守護者的他們。
【歇牧爾,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強大,是肉眼所看不到的。】
他想起了那個漆黑的夜色中,在刀劍的威逼之下,在死亡的威脅之下,年幼的王子明亮的金眸,還有那句擲地有聲的話語。
【亞倫蘭狄斯的國法,不容踐踏。】
……
那或許就是卡莫斯王所說的,肉眼所看不到的強大。
沙瑪什的祭司閉上眼,嘴角不著痕跡地揚了一下。
那抹痕跡實在消失得太快,快得根本沒人能看到這位慣來面無表情的祭司大人唇角突如其來的變化。
“是的,卡莫斯王,您選中了一位優秀的繼任者。”
歇牧爾平靜地說,
“雖然資質不同,但是,您選擇的伽爾蘭王子的確不遜于赫伊莫斯王子。”
歇牧爾這麼一承認,卡莫斯王頓時樂了。
“哈,歇牧爾,你可算認輸了,我就說,我的眼光那是絕對不會錯的,我看中的人怎麼會不行,要知道——”
第一次讓他這個死腦筋的祭司開口服輸,卡莫斯一時間心花怒放,話都停不下來了。
“但是。”
歇牧爾的話陡然一轉,打斷了卡莫斯王即將開始地對自己的眼光自吹自擂的表演。
“優秀的資質並不代表一切。”
他毫不客氣地說,“哪怕伽爾蘭王子的確有著優秀的資質,只要像他現在這樣下去,只會白白浪費掉,以後一定會被赫伊莫斯王子遠遠地拋在後面,成為一個平庸的人。”
卡莫斯王還來不及因為他這位頑固的祭司難得的服輸而興奮,突然就有了不好的預感。
“所以,作為您指定的王子的教導者,從以後起,我會每天抽出兩個小時的時間親自教導伽爾蘭王子。”
歇牧爾說,將親自教導伽爾蘭的時間從每週一次,改成了每天。
卡莫斯王:“…………”
完了,他家小王弟恐怕要哭了。
…………
……………………
一天很快就過去,太陽落入地平線之下,大地暗了下來。
維納爾城已經恢復了往常的寧靜,但是那如節日般歡騰的氣氛仍然殘留在城中,黑夜中,一盞盞燈光接連亮起,點綴著這座城市。
這一夜,彷彿家家戶戶都洋溢著開心的笑聲和溫暖的氣息。
當卡莫斯王快步走進房間中的時候,果不其然,看到了赫伊莫斯的身影。
他在心裏哼哼了兩聲。
他說為什麼這一下午都沒看到這小子的蹤影,果然是又跑到伽爾蘭這裏來了。
獅子王眯著眼,有些不善地盯著老是趁他忙著的時候來找他家小王弟的赫伊莫斯。
“王兄?”
小王弟軟軟糯糯的一聲喊,立馬讓卡莫斯將赫伊莫斯丟到腦外,開開心心地湊到他家小王子跟前。
伸手,揉了一把那軟軟的金髮,手指上傳來的柔軟觸感讓他心情大好。
他俯身,抱住正仰頭看著他的伽爾蘭,一邊擼毛,一邊將臉貼在他家小王弟軟軟的小臉蛋上,蹭了一蹭。
啊——感覺整個人都被淨化了。
忙了一整天的卡莫斯王一時間只覺得身心都得到了滿足。
被卡莫斯王抱著蹭著的伽爾蘭早就習慣了,一開始還覺得有點彆扭,後來,他乾脆就把卡莫斯王當成了一頭喜歡蹭人喜歡求抱抱求摸頭的大獅子來看待。
對的,就是小奶獅涅伽的成熟版。
只要這麼一想,他立馬就不彆扭了。
“王兄。”他問,“歇牧爾,還有那幾個騎士現在還好嗎?”
“他們的傷勢都已經治療過了。”
“那個眼睛受傷的,他以後還能留在近衛隊嗎?”
“別擔心,我會妥善安置好他的。”
伽爾蘭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
“那位死去的……”
他垂眼,抿著唇小聲問著,細長睫毛在孩子奶白色的頰上落下淺淺的影子。
卡莫斯看著伽爾蘭,大手溫柔地摸了摸伽爾蘭的頭。
“他堅守了他的職責,保護了你,守護了他的同伴。”
他說,“他將以我卡莫斯王的騎士的身份,榮譽地離去。”
“伽爾蘭,別多想,夜深了,你該休息了。”他溫和地說,“你現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儘快將你的傷養好,知道嗎?”
小王子對他的王兄乖乖地點了點頭。
然後,他躺了下去。
卡莫斯幫伽爾蘭掖了下被角,小孩窩在那柔軟的被褥中,淡金色的發散落在雪白的枕頭上,只從被褥中露出一張巴掌大的小臉,散落的髮露出了光潔的額頭。
那張小臉上,像是金色琥珀一般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他,那小模樣實在可愛得不行,看得卡莫斯忍不住唇角揚了一揚。
他一手輕輕拍了一下被子,然後俯身,吻了吻孩子的眼角。
他說:“晚安,我的小王子。”
說完,卡莫斯王就起身離開了。
留在這裏的赫伊莫斯也走到了床邊,看起來似乎也是想要向伽爾蘭說一聲晚安。
還沒走到床邊,他想了一下,突然轉身,將那扇正在吹風進來的窗子關上,拉上窗簾,擋住外面的月光,然後這才走回了床邊。
“那麼我也走了。”
伽爾蘭躺在床上,小腦袋點了點。
他張口,打算也向赫伊莫斯禮貌地說一句晚安。
可是,他的嘴剛剛張開,就看到赫伊莫斯突然俯身,那張臉突然在他眼前放大,讓他一下子呆住。
少年俯身,吻了一下伽爾蘭的額頭。
然後起身,淡淡地說了一句:“晚安。”
說完之後,赫伊莫斯一臉若無其事地離開了。
他目光淡淡的,神色也很平靜,看起來就像是他剛才做的事情就如同喝水吃飯那般的普通和理所當然。
只是,當腳邁出了房門之後,少年的右手握緊成拳,在空氣中小幅度地輕輕揮動了一下。
那簡直像是在慶祝著什麼成功了一般的動作。
然後,他快步離去,步伐輕快,背影怎麼看都透出幾分愉悅之色。
房間中,只留下瞪大眼整個人都已經石化掉的伽爾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