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冷靜下來了?”
赫伊莫斯將一杯甜甜的果汁遞過去,坐在床上的金髮小孩伸手接過來,兩隻小手捧著白玉杯,抬頭看了他一眼。
金色的額髮凌亂地散落在小孩的眼角,那雙眼看起來紅紅的,看起來就像是紅眼睛的小兔子一樣,看起來又是可憐又是可愛。
看著伽爾蘭抿著嘴喝果汁,一邊喝,那泛紅的小鼻子一邊時不時地抽一抽,赫伊莫斯有點想笑。
他站在那裏,看著伽爾蘭就捧著那杯果汁,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
“醫師檢查過了,說沒什麼大礙。”
接過空了的白玉杯,隨手放在旁邊的桌子上,赫伊莫斯說。
“今天太陽大了些,你又力氣消耗過度,這才暈了過去,好好休息一下就行了。”
“見你沒什麼大礙,他們自己又有事要做,就先離開了。”
他說,輕描淡寫。
至於卡莫斯王和歇牧爾是有緊急政務要處理,不得不離開,而凱霍斯是跟著醫師離開,安排熬藥的事情去了,這些細節,被赫伊莫斯有意無意地淡化了。
聽他這麼說,伽爾蘭也沒追問,只是歪著頭看他。夕陽的光透過窗子照進來,照在孩子的臉上,將那半邊頰映得紅紅的。
赫伊莫斯上前,俯身在床邊,伸手揉了揉那毛絨絨的小腦袋。
他輕聲說:“下次有不舒服,就早點說出來,不要硬撐。”
在他看來,伽爾蘭一定因為歇牧爾的訓練太疲憊了,但是又倔著不肯吭聲,這才又熱又累地昏了過去。
頭被赫伊莫斯撫摸著,還被安慰著,伽爾蘭垂眼,細長的睫毛掩蓋住了他眼底的神色。
赫伊莫斯站在旁邊,從他的視角,自上而下地看去,可以看到小孩眼角殘留著的一點淚痕,像是一顆淺痣點在泛紅的眼角,莫名像是點進了人的心裏。
像是有一根輕柔的羽毛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點了一點。
他聽見那孩子小聲地開口說話。
“歇牧爾……他怎麼樣了?”
伽爾蘭問他。
“那個時候,你刺傷他了。”
赫伊莫斯嗯了一聲。
“對練的時候他的箭傷裂開了,我一時來不及收手。”他說,“剛才醫師也幫他檢查過了,只是皮外傷,養幾天就好了。”
他說完,就看見伽爾蘭像是鬆了口氣一般輕輕地吐了口氣。
“這樣啊……”
“你很擔心他嗎?”赫伊莫斯笑著說,“因為他總是訓斥你,所以我以為你不怎麼喜歡他。”
伽爾蘭垂著眼沒吭聲,抿著唇像是在想著什麼。
好一會兒之後,他突然掀開薄毯子,抬腳就要下床。
他說:“我想出去走走。”
赫伊莫斯也沒攔他,任由他下床,穿了鞋,然後陪著他一起出了門,走到了外面的庭院中。
伽爾蘭住的地方是靠近卡莫斯王寢宮的一個偏宮,很寬敞,外面還有一個風景優美的大庭院。此刻正是日落時分,夕陽的紅光照在庭院中那鬱鬱蔥蔥的樹木上、波光粼粼的蓮花池中,給它們都籠罩上了一層淺紅的薄紗。
高大的石像矗立在噴泉池之上,灑落的水珠在光中透出彩虹般的光澤。
伽爾蘭沒走多久,就走到了噴泉池旁邊,那灑落在他臉上的冰冰涼涼的水珠讓他抬起頭。
噴泉池上,那矗立著的星辰女神伊斯達爾手捧星辰,微微低著頭,用慈愛而又悲憫的目光俯視著大地。
……那無比熟悉的目光……
伽爾蘭的心猛地跳動了一下。
是的。
就是這裏。
那一世,他也是住在這個偏宮之中,就在這個庭院之中,倒在了伊斯達爾女神的石像之下。
他還記得,臨死的那一刻,他所看到的,女神的石像彷彿在俯視著他的悲憫的目光……
伽爾蘭站在那裏,仰著頭,看著這個熟悉的地方,一動不動。
只要記起那一幕,他就有種無法呼吸的感覺。
他的腦子混亂得厲害,根本無法去思考。
突然,一雙手從旁邊伸過來,伸入他兩側的腋下將他整個人一下子舉了起來。
凌亂的記憶一下子被打斷,伽爾蘭錯愕地轉過頭,看到那舉起了自己的少年對自己展露笑顏。
赫伊莫斯舉著他,將他放在了噴泉池的邊緣上。
他笑著對他說:“你想坐上來,是嗎?”
伽爾蘭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赫伊莫斯舉起來,放在了噴泉池邊上坐著。
那從底部往上面呈展開的盆狀的噴泉池邊端是石雕的,有點高,足足有一米多,和還是小孩子的伽爾蘭差不多高了。
赫伊莫斯見伽爾蘭站在噴泉池邊上仰著頭盯著邊端發呆,以為他想爬上去,就把他舉了上去。
將伽爾蘭放好之後,他一轉身,手用力一按噴泉池邊端,身體就騰空而起,一轉身就自己也坐了上去,坐在伽爾蘭的身邊。
跳上來坐好的少年一隻腿屈起,腳踩在石制邊端上,一手搭在屈著的膝上,側著頭看著這邊的小孩。
夕陽映在少年臉上,將那張俊美的臉映得如同朝霞一般,說不出的好看。
此刻的赫伊莫斯還帶著少年的清朗,還有俊氣,如同早上初升的朝陽,朝氣蓬勃,透出年輕人明亮的生命的氣息。
誰都不會相信,此刻這個如朝霞般俊美、目光明亮清朗的少年,竟會在以後變成那般可怕而又陰冷的模樣。
……變成那樣,是因為對王座的執念嗎?
伽爾蘭坐在高高的噴泉池邊欄上,小腿懸空著,輕輕地在空中晃著。
他歪著頭看著赫伊莫斯,突然說:“赫伊莫斯,你就沒想過,我剛才刺你的那一劍其實是想殺你嗎?”
赫伊莫斯怔了一下,然後失笑。
“殺我?”
他明顯把伽爾蘭的這句話當成了一個笑話,並且順著這些笑話說了下去。
“你想要殺我嗎?”
他這麼問了一句,然後手一撐,跳下來,轉身,面對著仍舊坐在上面的伽爾蘭。
然後,赫伊莫斯伸手把腰間的匕首拔出來,遞到伽爾蘭身前。
“給你。”
少年笑著說,語氣中帶上一分縱容。
“怎麼,現在還要殺我嗎?”
伽爾蘭沒有接那柄匕首,只是低著頭看著赫伊莫斯。
此刻還只是少年的赫伊莫斯站在他跟前,仰著頭看他,一隻手舉著匕首遞給他,一隻手放在他身側的噴泉池石欄上,像是半圈著他一般。
那雙金紅色的眼眸看著他,微微彎著,眼底滲出幾分笑意。
現在的赫伊莫斯,大概是很喜歡他的。
伽爾蘭想。
或許是因為前幾次留下的陰影導致了他對這個人的抗拒,這一世重生以來,他從未認真地去看這個人。
現在,他是第一次認真地去看眼前的這個人,這個年輕的赫伊莫斯。
他第一次直視了赫伊莫斯的眼,他終於看清了眼前這個少年看他的眼神。
一個人的眼睛是無法欺騙別人的,他能清楚地從這雙金紅色的眼眸中看到少年對他充滿了信賴的目光,還有親昵。
伽爾蘭有些困惑。
……
是因為那一次嗎?
那一天晚上,赫伊莫斯發燒倒下的時候,是跑過去的他誤打誤撞遇到了,幫了他。
因為那一次,所以,現在的赫伊莫斯才這麼親近他?
就像是一頭剛剛長齊了尖牙和利爪的幼狼,不慎落入了陷阱之中,被人救起來之後,就親昵地湊到了那個救了他的人身邊。
伽爾蘭凝視著眼前的少年。
腦中閃過那一世,同樣是在這個噴泉之下,那雙金紅色的眸看著自己,彷彿淬了毒一般的陰冷眼神。
不知道為什麼,他伸出手,摸了摸赫伊莫斯的臉,碰了碰那略微上揚的眼角。
伽爾蘭突然的動作讓赫伊莫斯怔了一下,孩子的手指剛剛浸入了噴泉池水中,指尖涼涼的,但是,那涼意卻讓赫伊莫斯胸口微微一跳。
這是第一次,這孩子主動親近自己。
他的心情很好。
他主動湊過去,將臉貼在那只小小的手的掌心中,抬手捂住了伽爾蘭的手。
少年捂著那只手,微歪著頭,眯著眼,輕輕地把自己的臉頰在那只小手的掌心中蹭了蹭。
那眯著眼的愜意模樣像極了一頭在親昵地蹭著親密之人的手對其撒嬌的幼狼。
……這頭未來的惡狼還很小,很年幼,也很親近他,喜歡他……
……可是幼狼終究會長成惡狼……
伽爾蘭想。
驀然的,他的心底無法抑制地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
如果趁著這頭惡狼還是幼狼的時候,哄著他,騙著他,讓他把自己當成最好的朋友,最親近的好友。
然後,以感情作為枷鎖,套住他,然後在未來抓住機會狠狠地砍斷這頭惡狼的利爪、拔掉他的牙齒——
只有除掉這頭惡狼,自己才能活下去。
“你剛才做了怎樣的噩夢?”
在他耳邊響起的聲音驀然將伽爾蘭驚醒過來。
他猶豫了一下,回答說:“我夢到歇牧爾,他被殺死了。”
伽爾蘭這麼說,然而赫伊莫斯卻是反射性地認為,伽爾蘭說的是那次難民的事情。
夢中,歇牧爾被那些難民殺死了。
“……我也死了。”
伽爾蘭如此小聲說。
垂著眼,細密的睫毛在雪白的肌膚上落下淺淺的影子,孩子的聲音軟軟的,帶著些說不出的難過,讓人聽著有些心疼。
難怪。
赫伊莫斯想。
不僅夢到自己的守護者被殺死,連自己也一起被殺死。
夢到了這樣可怕的事情,難怪那個時候會害怕得哭出來。
“伽爾蘭。”
赫伊莫斯說,他站在伽爾蘭的身前,仰著頭看著那張稚嫩的臉。
他伸出手,握住了那孩子的手腕,兩手握著伽爾蘭的雙手。
他仰著頭,從那矗立的伊斯達爾女神石像手中掉落的水珠偶爾幾滴落在他漆黑的發梢中。
“你別害怕。”
他哄著身前孩子的聲音是他有生以來最柔和的聲線。
赫伊莫斯想,他是伽爾蘭的王兄,這是他和伽爾蘭之間永遠也斬不斷的牽絆。
只要這牽絆還在,那麼,保護伽爾蘭,就是他的責任,也是屬於他的權利。
“以後有我在,我很強,以後還會變得更強,比任何人都強。”
“所以我不會死,也不會受傷,以後就由這樣的我來保護你。”
赫伊莫斯這樣說著,夕陽即將落入地平線,地面上只剩下最後一道紅色的光芒,落在他金紅色的眼底,像是在他眼底點燃了一點微光。
他眼中的微光映著伽爾蘭的身影,或許就連他自己也沒有注意到。
這一刻,他所說的,所承諾的,等同於一生的誓言。
“伽爾蘭,這一生中,我都會陪著你,保護你,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
【以感情為枷鎖,套住這頭尚還年幼的惡狼的脖子,然後以後抓住機會砍掉他的利爪,拔掉他的牙齒——】
……做不到。
他無法親近這個人。
更何況,利用感情為籌碼,去欺騙,這是何等的卑劣。
所以,他做不到。
………………
將目光從赫伊莫斯的臉上移開,伽爾蘭仰頭,他看到了頭頂伊斯達爾女神的石像。
那雙石頭雕成的目光俯視著自己,帶著深深的悲憫。
就像是那一天,他死前最後一眼看到的那一幕。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伽爾蘭重新低頭,目光落回赫伊莫斯身上。
“……不需要。”
他說,
“我不需要你保護我,我不需要你陪著我。”
“我不需要你。”
突如其來,赫伊莫斯的呼吸微微頓了一下。
他站在那裏,目光有些茫然地看著伽爾蘭,似乎不太明白伽爾蘭說的話。
伽爾蘭坐在那裏,俯視著他,細碎的噴泉從他身後灑落。
“赫伊莫斯,那一天晚上,無論倒在那裏的是誰,我都會幫他。就算那個人是我討厭的人,我也會幫他。”
…………
赫伊莫斯,你我將來終有一天要敵對。
為了王座,我們是宿命的死敵。
我不會原諒你。
你也不會放過我。
所以,終其一生,我們都不可能成為親密的好友。
…………
“你曾經問我為什麼從來不叫你王兄……我以為你明白,結果你到現在也不明白。”
“我一直在避開你,為什麼你看不出來?”
“……現在,我已經煩透了,所以,我直接告訴你。”
金髮的孩子看著他,明亮的眼映著他的影子,稚嫩的唇,軟糯的聲音,卻說著傷人的語言。
孩子的話向來都是乾脆而直白的,可就是這種直白,才更加殘酷。
“赫伊莫斯,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開始,我就非常地討厭你。”
伽爾蘭抬手,輕易地就將手從對方手中抽出來。
他從噴泉池上跳下來,看也不看赫伊莫斯一眼,頭也不回地離去。
被留在原地的少年側頭,看了一眼伽爾蘭離去的背影。
他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麼情緒。可是這一刻,夕陽徹底落入地面,於是,那前一秒還映在少年眼底的微光也跟著消失了。
那彷彿是就在這一刻,那雙眸中的星光驟然湮滅無蹤,陷入黑暗。
【赫伊莫斯,我不需要你。】
【我不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