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亞倫蘭狄斯是眾神的國度,這裏是眾神賜予他們的子民的大地。
在這片大地上生活著的亞倫蘭狄斯人自古到今都是勤勞的、勇敢、充滿智慧的,他們用自己的雙手建造出了屬於他們的國度。
他們是忠誠的,同時也是敢於反抗的。
他們忠誠於賜予他們一切的眾神,但是,也敢於反抗那些欺壓他們的貴族甚至是打著神的名義的祭司們。
但是,對亞倫蘭狄斯人來說,唯獨有一人,是他們絕對不可冒犯的。
亞倫蘭狄斯王。
那是眾神的後裔,繼承了眾神血脈,代替眾神統治亞倫蘭狄斯大地的王者。
亞倫蘭狄斯王,即是眾神降臨於世的化身。
他是至高無上的存在。
他是所有的亞倫蘭狄斯子民願意為之奉獻生命以及靈魂的全身心信仰的存在——
尤其是現任亞倫蘭狄斯王,卡莫斯,更是被視為在世的神,在所有人心中都有著無比崇高的聲望。
“誰給予你們勇氣,膽敢用箭指著亞倫蘭狄斯的王子?!”
還帶著一點稚氣卻異常清亮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色中響起。
那一句‘亞倫蘭狄斯的王子’,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天地間的一切都彷彿在這一刻停頓了一秒,所有人都錯愕地看著伽爾蘭,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而在那停頓的一秒之後,嗡的一聲,原本靜得可怕的地方陡然炸開了鍋。
“王子……?”
“不可能!”
“王子怎麼可能來這種地方——”
“肯定是騙人的!”
“可是那孩子並不像是在說謊……”
“我們在攻擊的是王子嗎?”
“那我們這是叛國?”
“不……”
……
“安靜!”
慌亂的聲音被一個突然響起的大喝聲壓了下來,開口大喝的是領頭的中年男子。
比起其他慌亂起來的難民,他要沉著許多。此刻,他看著站在他身前的金髮小孩。那個小孩伸出手,手指指向他手中的利箭。
明明就在他的箭尖指向之下,那張小臉上卻看不到一點懼色,反而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肅然。
還帶著傷的小小的身體,卻勇於站在上千暴動的難民之前,無數弓箭之下。
還有那冷靜地與他對視的目光,讓這個金髮小孩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個普通的孩子。
這個小孩有著一雙明亮的金眸。
而最讓中年男子覺得奇怪的是,被那雙金眸盯著的時候,他那從昨天開始就一直被仇恨滋擾著的腦子竟是突然冷了一分,還有身體內部那種躁動得彷彿要爆炸的感覺,那種只有通過復仇才能減緩下去的痛苦,此刻被這個孩子的金眸一看,他整個人竟像是被冷水澆了一臉,從仇恨的烈火中清醒了幾分。
男人並不知道,在和伽爾蘭的眼對視的時候,那纏繞在他瞳孔深處的常人幾乎看不見的漆黑淡薄霧氣像是被什麼壓制住了一般,一點點消散開來。
他只知道,突如其來的,他多了一點冷靜,多了一分清醒。
所以,他用這多出來的一分冷靜開始思考。
他現在用箭對著的……是亞倫蘭狄斯的王子?
“王子?”
男人高聲問道,他仍然沒有放下手中的弓箭。
“王子怎麼可能來到這種地方?你以為用這種方式欺騙我們就能保住性命嗎?”他說,“你有證據能證明你是王子嗎?如果沒有,我們憑什麼信你!”
男人一連串的質問,頓時驚醒了那些在聽到伽爾蘭的話下意識就信了並慌亂起來的人們,甚至已經有不少人驚慌地放下了手中對著伽爾蘭的弓箭。
然而,男人這麼一說,他們也反應過來了,看著他們那毫不動搖的首領,他們下意識跟隨著首領,再一次舉起弓箭對準前方。
伽爾蘭放下手,對著寒光閃動的無數箭尖,他笑了一下。
他看起來非常的冷靜,像是根本不擔心這些人會真的傷害到他。
“你們覺得,在亞倫蘭狄斯的大地上,在這片眾神無時無刻都注視著的大地上,會有人敢冒充眾神的後裔嗎?”
“…………”
看著沉默著不說話的男人,伽爾蘭繼續說下去。
“如果你不信,就動手。”
他說,“但是,讓繼承於眾神的鮮血流在這片大地上的後果,你,還有你身後的這些人,做好準備承受了嗎?”
不少人的手頓時就是一抖。
他們不畏懼死亡,也不懼怕那些欺壓他們的權貴和軍隊。但是亞倫蘭狄斯的子民們對於眾神的虔誠,是一種深入骨髓的信仰。
他們不怕死,但是他們害怕死後,他們那犯下罪孽的靈魂被打入地獄,受盡酷刑,永世不得超生。還有,承受眾神怒火的並非只有他們一人,還有他們的子孫後代。
所有人都在這一刻沉默了下來,就連領頭的男人都沉默著,沒有了一開始質問時那股咄咄逼人的氣勢。
看著那些人臉上遲疑的神色,伽爾蘭心裏鬆了口氣。看來,狐假虎威,打著眾神的旗號震懾這些平民,還是很有用的。
在心裏隨意地感謝了一下那些其實他一直都很有意見的所謂眾神,然後就把他們丟到腦子,伽爾蘭的腦子這一刻在飛速運轉著。
現在,這些處於暴動激情中的難民們似乎已經開始冷靜下來了,對於這種暴動,怕的就是熱血沖頭,現在,這位首領看起來多少恢復了一點理智。
有理智就好,他想,只要有理智,就能進行談判。
“我知道,你們都是被貴族權貴害慘了的人,所以,不相信他們……”
伽爾蘭指了一下身後的歇牧爾等人,繼續說,“也可以理解。”
他說,“那麼,回答我,亞倫蘭狄斯的子民們,你們相信你們的王,我的王兄卡莫斯嗎?”
在說出卡莫斯這個名字的時候,難民群眾頓時引起了一陣騷動。
幾乎是絕大多數難民的臉上都浮現出敬畏的神色,甚至有一些老人和婦人已經雙手握在身前,垂著眼開始低聲念著那流傳在整個王國的稱頌卡莫斯王的讚歌。
這位在亞倫蘭狄斯即將亡國之時,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守護了所有子民的王者,在亞倫蘭狄斯的子民心中有著無上的權威。
所有人都堅信著,卡莫斯王是神的化身。
他們信仰卡莫斯王,就如同信仰著眾神一般。
他們相信,念著這首讚歌,卡莫斯王就能守護他們。
就連領頭的中年男子臉上都露出了敬畏的表情,他說:“卡莫斯王,是不可置疑的。”
伽爾蘭點了點頭。
“正如這位祭司所說,卡莫斯王兄已經知道維納爾城的官員貪污救援物資以及迫害平民的事情,因此,他派我來到這裏調查此事。”
他直視著對方,正色道。
“這就是作為王子的我來到這裏的原因。”
他說到這裏,突然有人在人群中高喊出聲來。
“不對!先王只有一個孩子,卡莫斯王根本沒有王弟,你在騙我們!”
這麼一喊,有許多被眾神以及卡莫斯王的大旗給鎮住的難民們也反應了過來,頓時無數懷疑的目光就投了過來。
是的,先王只有只有卡莫斯一個後裔,他們從未曾聽過卡莫斯王還有一個弟弟,也從來不知道這個國家居然還有一個王弟的存在。
看著好不容易稍微安靜下來的難民再度騷動起來,一直在後面沉默地看著一切的歇牧爾沉聲大喝出聲。
“卡莫斯王早在一個多月前就向全國下達了王命,告知所有子民,從王室旁系血脈中選出兩名優秀的後裔成為他的王弟!難道你們維納爾城沒有接到這個詔令嗎?”
“你胡說。”
“我們沒聽過。”
“哪有這件事……”
難民中傳來了亂糟糟的否認聲,但是,很快就被制止住。
“不,他們說得沒錯。”
身為難民首領的男子抬手,制止了身後人的騷亂。
他神色複雜地說:“的確是有這件事,當時我在其他城裏見過這道詔令,只是那個時候,我們的維納爾城正好遭受了水災,所以這個詔令並沒有在我們這裏傳播開……”
他看著伽爾蘭。
在他眼中,伽爾蘭完全不像是一個普通的小孩。
不……應該說這個小孩此刻鎮定自若地與他對峙的氣勢根本就不像一個小孩。
…………
……難道,這位真的是王子殿下?
男人猶豫了一下,然後開口說:“如果你……”
頓了頓,他換了稱呼。
“如果您真的是王子,那麼,為什麼要將那些孩子都抓走?”
這些從王城中來的人用騎兵帶走了一批小孩,這是有人親眼所見的事情。
“這個問題,我的祭司已經回答過你們了。”
伽爾蘭說,“我們並不是抓走那些孩子,而是從萬物教手中救出了他們,然後護送他們回去維納爾城。”
“只要你回城,就能見到他們。”
“……可是你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你們說的是事實。”
說完這一句,男人就沒有再說話,他在猶豫,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眼前這位自稱王子的小孩的話。
就算這孩子有著一身氣勢,但是或許也只是貴族的孩子,在用這個藉口拖延時間,然後調動軍隊來圍剿他們。
他遲疑不定。
如果只有他一個人,大不了就他自己一條命。但是,他的身後是無數相信著他、跟隨他的人們,而他的判斷將會決定這些人的命運。
所以,他仍舊是保持著舉箭的姿勢,遲遲無法做出判斷。
而男人猶豫著不動,其他人自然也是將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等待著他的決定。
就在眾人陷入僵持之中的時候,一個響亮的童聲在黑夜中響起,打破了此刻的沉悶。
“我可以證明!”
一個女孩撥開人群,從裏面鑽出來,站到眾人的面前。
她的臉上、身上都是灰塵,整個人都顯得狼狽不堪,大概是因為匆匆奔來,站在原地還在劇烈地喘氣。
喘了幾口之後,她用複雜的眼神看了一眼伽爾蘭,然後轉頭看向中年男人。
“克莉?!”
男人一驚,然後露出喜色。
“你怎麼會在這裏?我聽說你和父親都已經——”
“二叔。”
有著亞麻色馬尾的小女孩叫著男人,當著眾人的面,大聲說道。
“我可以為他作證——他是救了那些小孩的人!”
她慎重地說,“萬物教是在山谷裏,盜賊抓了很多小孩到山谷裏,是他救了我、救了那些小孩,還有,救了爺爺。”
“父親也……”
男人怔了一下,然後就看到一個老人從人群中走進來。
“父親!”男人大喊出聲。
老人沒有理他,站在那裏,深深地看著伽爾蘭。
“金色的眼……”
他像是在喃喃自語。
“繼承著眾神血脈的證明……王室的特徵……我竟然忘了這一點。”
他一抬手,重重甩了他的兒子一耳光。
“放下箭!”
老人厲聲道,他那一耳光毫不留情,一下子就將他兒子的臉給打得紅腫了起來。
然後,老人上前兩步,站在伽爾蘭面前,深深地低下頭。
“王子殿下,請原諒我兒子的不敬。”
老人的聲音中帶著深深的悲痛。
“他失去了他的妻子和孩子,才做出了這種可怕的事情,請您務必要原諒他。”
克莉站在旁邊扶著她的爺爺,還在急促地喘著氣。
那天晚上,伽爾引走了那群人,她和爺爺不敢動,藏在森林中整整一天,直到確定沒有任何人再尋找他們之後,才艱難地走出了山谷,回到了鎮子上。
兩人一個老人一個小孩,本來體力就弱,等走到鎮子上,已經是深夜了。
沒想到艾爾鎮在深夜中一片慌亂,她聽熟悉的鎮民說,她的二叔帶著難民攻擊了鎮子,現在正在攻打從王城來的貴族,於是就慌張地和爺爺一起過來了。
沒想到……
小女孩心情複雜地看著站在對面的金髮小孩。
沒想到,這個被她當成弟弟的一樣的小孩,居然是亞倫蘭狄斯的王子。
…………
……不,不管怎樣,不管伽爾是誰,他還活著,沒有死,這樣她就已經很開心了。
伽爾蘭也很是意外,沒想到,當初他救了那個小女孩和老人居然是這個首領的親人。
這算不算是好心有好報?
對於老人的低頭和賠罪,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抬頭將目光投向了那個首領。
那個男人被老人打了一耳光,手中的弓箭早已放下,而他身後其他人的弓箭也已經放下了。
老人見伽爾蘭不回答,見伽爾蘭看著他的兒子,頓時心中明瞭。
他轉身,對他兒子高聲道:“吉亞,還不帶著大家退下去!”
被叫做吉亞的男人沉默了一瞬,然後搖頭。
“不,我不能這麼做。”
“吉亞——!”
“不行,父親,如果只是我一個人的性命,我會按照您的話去做。但是我現在帶領著的,是上千個信任我將性命交托給我的人。如果就這樣退下去,等待我們的恐怕是軍隊的圍剿和死亡。”
吉亞沉聲說,將目光投向伽爾蘭。
“我們必須得到一個結果!一個交代!”
他上前一步。
“如果您真的是亞倫蘭狄斯的王子,那麼,請您在此,在亞倫蘭狄斯眾神的見證之下,傾聽我等的聲音——”
伽爾蘭看著男人的眼,男人的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帶著必死的決意。
他點了點頭。
“好。”他說,“在眾神的見證下,我願意聽你們的請求。”
說完,伽爾蘭剛要向前走去,卻突然被身後的歇牧爾抓住了手。
“別亂來!”
歇牧爾低聲道,“這不是你該做的事情,由我去和他們談判。”
伽爾蘭看著歇牧爾,稍微歪了下頭。
他說:“你不行。”
他平靜地看著歇牧爾說:“你知道你第一次和他們談判失敗的原因是什麼嗎?”
“啊?”
“歇牧爾,身為貴族而自視甚高的你,根本不知道這些難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伽爾蘭將手從歇牧爾那裏抽出來,對歇牧爾輕輕笑了一下。
“所以我說,你不行。”
他說,“你上了,談崩了,我們都得死。”
“…………”
在沙瑪什祭司的沉默下,伽爾蘭轉身向前走去。
…………
……………………
嗯,他成功地懟到了歇牧爾。
嗯,這種懟得歇牧爾無話可說的感覺真好。
此刻,那在眾人面前一臉從容、神色淡定地走向暴民們的小王子正是身心舒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