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寂靜的山谷深處,那片祭台的大地之上已經是一塌糊塗。到處都是殘缺不全的屍首,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原本豎立在祭台四周的黑青色石板也被砸碎,那碎石鋪了一地,和無數屍首混雜在一起。
乾涸的血漬已經變成了難看的黑紅色澤,黏在青石板上。
看起來,這個祭台似乎已經徹底被摧毀,毫無用處了。但是,沒有人看得到,祭臺上那幾縷微弱卻又揮之不去的陰暗氣息正在一點點地滲入大地。
這個常年用來向神靈祭祀幼童血肉的祭臺上凝聚著那些孩子臨死前的怨氣,還有這一次,那無數萬物教信徒的血肉以及臨死前的不甘和怨恨。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那些陰怨的氣息滲入了這片大地之中。
當然,在經過十來天的陽光照耀之後,被滲入陰氣的大地就能自我淨化,讓這些黑暗的氣息徹底消散。
然而,雖然這些陰氣最後會消散,但是在這十來天的時間中,它多少還是會有些影響,尤其是對生靈影響很大——這片森林中的動物近來脾氣都會很暴躁,肉食動物會更為嗜血。而且,不僅僅是動物,在接近這片山谷的鎮子上居住的人類也會受到影響,他們平常潛藏在心底深處的許多負面情緒將會比平常高漲許多,如果有一個誘因,就很容易徹底爆發出來。
………………
帶著幾個騎士匆匆走到屋子外面的時候,歇牧爾就看見另一名騎士正蹲在庭院一處茂密的灌木之前。
那位騎士低著頭,正在將一個細小的銅管子綁在一隻漆黑的小老鼠身上,接著對它比劃出了個手勢。
小黑鼠直立站著,抬著兩隻小爪子沖著它的主人吱吱叫了兩聲,然後一溜煙兒地鑽進灌木叢中。黑夜是它最好的掩護,它那一身漆黑的皮毛很快就消失在草木之中。
那名騎士起身,對站在他身前的歇牧爾彙報。
“歇牧爾大人,我已經向卡莫斯王傳訊了。”
歇牧爾點了下頭,然後抬眼看了下天色。
明月高掛天空,已是深夜時分,就算卡莫斯王此刻已經將維納爾城那邊的事情處理好,接到傳訊之後快馬加鞭趕過來,恐怕也要日出時分才能趕到。
那麼,在那之前……
馬蹄聲在外面響起,由遠及近,然後一聲駿馬在嘶鳴在庭院大門之外響起。
年輕的騎士翻身下馬,快步跑進來。
“歇牧爾大人!”
他是留守在此地的最後一名騎士,卡莫斯王留在艾爾鎮上保護伽爾蘭的騎士,一共只有五名。
“打聽清楚了嗎?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發生暴動?”
歇牧爾不說廢話,直接詢問。
“是的。”那名騎士說,“那些難民的情緒從前幾天起就已經很不穩定了,因為給這裏的難民的糧草是從維納爾城運送過來的,但是,這一個多星期來,每天接濟的糧草分量都在變少,難民早就很不滿了,是艾爾鎮的執政士竭盡全力才安撫了下來,甚至因此而調動本鎮的糧食儲備。但是,艾爾鎮的糧草儲備也快要耗盡了,所以難民的情緒這幾天就越發激動。”
“而且……”在歇牧爾的注視下,騎士頓了一下才繼續說下去,“而且那些難民在傍晚的時候,意外抓到了一個想要拐走小孩的萬物教女信徒,在那些失去了孩子的人們的拷問下,那個女信徒挨不過,說出了大半的實情,其中就有維納爾城的權貴和萬物教勾結抓捕小孩的事情,所以……”
那名騎士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是不需要他繼續說,歇牧爾也懂了。
那些難民全部都是從維納爾城出來的難民,其中不少人在這次災難中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本來他們還只能怪自己的命不好,先是水災然後遇到盜賊,但是現在一聽,原來並不是自己命不好,是被那些該死的維納爾城權貴逼到這種地步的……再加上這些日子醞釀出的即將斷糧的恐慌。
這時候,只要有一個膽子大的人登高一呼,那些難民為了活命,為了得到糧食以及搶回自己的孩子,恐怕什麼都做得出來。
所以,自然而然,暴動就發生了。
這不是偶爾,這是在那些自私自利罔顧人命的權貴的逼迫下,遲早都會發生的事情。
歇牧爾咬著牙想。
那些該死的貪婪蠹蟲——
“能找到路能沖出鎮子嗎?”
歇牧爾冷靜地詢問道。
他現在的職責是保護王子,並不是鎮壓暴民,所以現在最優先考慮的,是如何帶著王子突出重圍。
“恐怕不行,歇牧爾大人,我剛才已經轉了一圈,出鎮的路有的被暴民用磨盤木頭之類的堵死了,還有的乾脆就被燒起來了。”
“…………”
歇牧爾抬頭看向夜空,視線之中,鎮子遠方的火光在閃動,風中傳來躁動的氣息,他隱約中彷彿看見幾縷陰暗的氣息擋住了高空中的明月,讓整個夜色都變得陰沉了起來。
“……不祥的氣息……”
感覺到了什麼的沙瑪什的祭司低聲喃喃自語,看著夜色中無數的火光正在向這裏移來,那是舉著火把湧來的暴民們。
然後,他轉頭,目光瞬間變得銳利了起來,掃視了一眼身前的五名騎士。
“保護王子,這是我們唯一該做的事情。”
他說,“守在這裏,不能讓任何人踏進這裏。”
眾騎士俯身,單膝跪地,他們握緊的拳頭按在心臟的位置。
“是!”
那是向他們信奉的太陽神沙瑪什立下誓言的動作。
他們是卡莫斯王的騎士,他們必須守護亞倫蘭狄斯的王子。
只要他們的心臟還在跳動,就絕不會讓任何人踏進這座房屋裏一步!
黑夜之中,歇牧爾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他抬起手,將手中的權杖伸向身前的五位騎士,黑夜之中,權杖上那雕琢成綠葉的寶石越發顯得青翠。
沙瑪什的祭司開口,他的聲音在這一刻宛如詠唱一般的深邃而又幽遠。
他說:“沙瑪什的光輝將永遠照耀你等的靈魂。”
說完,歇牧爾再一次掃了一眼外面,然後轉身快步走進了屋子中。
當他走進大門之中後,門板緩緩在他身後關上,也將那無數向這棟房屋湧來的凌亂腳步聲關在了門外。
火把在黑夜中晃動,舉著火把的暴民們已經湧到了街口,將這邊全部的豪宅團團圍住。
其他的豪宅中都是火光大作,豪宅主人們讓自己全部的護衛以及精壯奴隸都守在外面,嚴陣以待。唯獨這一處,靜悄悄的,黑漆漆的,只有緊關的屋子裏透出一點光來。
當歇牧爾進屋之後,就看到坐在床上的小王子正看著他。
“很危險嗎?”
小王子這樣問他,脖子上那雪白的繃帶在火光下有些灼眼。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說:“不用擔心。”
他說:“卡莫斯王麾下的騎士,是最精銳而強大的騎士。”
很快,外面響起了兵刃撞擊的聲音,緊接著,是人的慘叫聲。
但是還好,那些聲音一直都在外面,無法突破進來。
強大的騎士們忠誠地守在外面,以自己的身軀作為血肉的牆壁將試圖沖進來的暴徒全部殲于自己的劍下。
聽著外面的打鬥聲,伽爾蘭不由得緊張地抓緊了床單。
他將目光投向旁邊,沙瑪什的祭司穩穩地站在床邊,背對著他,手持權杖,如一尊守護神的石像。
那高大沉穩的背影給他一種莫名的安心感……
不。
反應過來的伽爾蘭用力搖了搖頭。
不可以忘記。
這個人背叛過他。
不能忘記這件事——
“殿下!歇牧爾大人!小心——”
屋外突然傳來一名騎士發出的撕心裂肺的吼聲。
陡然之間接連響起了砰砰的撞擊聲,像是有什麼尖利的東西重重地釘在在屋子外面。
歇牧爾立刻就反應過來了,是箭!
那些暴民居然有弓箭?!
看來,他們已經攻佔了艾爾鎮的執政房,打開了其中的武器庫。
他咬牙。
如果僅僅只是普通的暴民,憑藉那五名精銳的騎士,憑藉狹窄的地勢,只要那幾名騎士堵在關鍵處,就未嘗不能堅守到卡莫斯王趕回來。
但是,那群暴民現在手中有了弓箭……幾十張弓幾輪齊射,強大如卡莫斯王的近衛騎士也不可能扛得住。
就在歇牧爾腦中急速地轉動著的時候,突然嗖嗖幾聲,又是一輪箭雨射來,其中有幾隻箭竟是貫穿了房子最脆弱的部分射進室內。
歇牧爾猛地一揮手,堅硬的權杖將那幾隻箭擋開。
可是,就在他正處於格擋開那幾隻箭的這一刻,又是嗖嗖兩聲。
坐在床上的伽爾蘭突然湧起了一股強烈的危機感。
他猛地一抬頭,呼吸陡然一滯。
只見一支利箭突破了薄薄的木窗,如一道閃電般,猛地向他襲來。
尖銳的箭頭在油燈的火光中閃動著金屬冰冷的光澤,映在孩子放大的瞳孔中,由遠及近——
下一秒,那森冷的箭頭就會釘進孩子柔軟的額頭之中——
一個高大的身影驀然出現在伽爾蘭的視線中,擋住了他眼中那只可怕的利箭。
他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抱住,落入一個似乎很陌生、卻又依稀有些熟悉的胸膛之中。
極輕微的噗哧一聲箭沒入肉中的響聲,伽爾蘭感覺到抱著自己的那個身體顫抖了一下,耳邊也響起了一聲忍痛的悶哼。
……歇牧爾?
他睜大了眼,那只貫穿了抱著他的祭司肋下的箭尖就在他的眼前。
鋒利的尖端離他的瞳孔不過數釐米的距離。
伽爾蘭張了張嘴,想喊歇牧爾名字,可是還沒發出聲音,就被歇牧爾一把從床上拽了下來。
歇牧爾喘著氣,一把扯開床底下的地毯,從地板上拉起一個小型木門。
然後,他一伸手,將伽爾蘭按進了地板下的那個暗洞中。
“躲好。”
歇牧爾單膝跪在地上,一手抓著權杖,一手頂著那打開的暗門欄,對伽爾蘭沉聲說。
那被他塞進暗洞裏的伽爾蘭仰著頭,蒼白的小臉上,那雙金色的大眼睛正看著他。
歇牧爾看著那雙明亮的金眸,是真的像極了太陽的光芒。
……那或許將是他所能看到的最後的太陽。
沙瑪什的祭司看著這個總是將他氣得不行的小王子,利箭貫穿了他的肩膀,滲出來的鮮血順著他的手臂流下來,染紅了他手中的權杖。
他說:“在這裏等著,卡莫斯王會來找你。”
這一刻,這個男人低沉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他像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竭盡全力地想要哄這個即將被他關在黑暗的地下的孩子。
他說:“伽爾蘭殿下,你會安全的。”
砰!暗門欄被歇牧爾重重按下來,關上。
然後那細微的縫隙也被蓋上來的毛毯掩蓋住。
伽爾蘭的眼前一黑,整個人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在那黑暗中,他聽見那個人的腳步聲重重地敲擊著地板,從他上方傳來。
而後,逐漸離他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