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從有記憶的時候開始,小孩唯一的感覺的就是,餓。
好餓。
饑餓總是無時無刻都在啃噬著他的身體,他從來不知道吃飽是怎樣的滋味。
他一直都住在垃圾場裏,在那堆積的垃圾山裏挖出的洞裏。對旁人來說難以忍受的臭味,對他已是習以為常。
那種臭氣彷彿已經浸透到他的身體裏、血液裏,滲透了他整個軀體,讓他從內到外都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臭氣。
所有人都對他避退三舍。
但是只有這樣,他才能活下去。
只有待在垃圾堆裏,他才有可能在第一次時間搶到那些被丟棄的殘羹冷食,才能稍微填充一下饑餓的肚子。
也只有在腥臭的垃圾場裏,那些比他高大的乞丐才不會來搶奪他好不容易挖出來的住所。
記不清多少次,為了爭奪一點食物他和別人打得頭破血流。
無論對方比他強壯多少,他也從來不曾退縮過。
因為他見過那些搶不到食物而活活餓死的人,那些醜陋的、乾癟的屍體躺在地上,再無生機,一點點腐爛,發出難聞的屍臭味,引來禿鷲、老鼠啃噬著那具屍體。
他一點都不想變成那樣,所以他無論如何都想要活下去。
一個瘦骨若柴的小孩到底如何從那些比他高、比他壯的人手中搶奪食物,讓自己活下來?
狠,比任何人都要狠。
在這個弱肉強食的地方,誰都不會幫你,你只能靠自己。你必須像是瘋狗一樣,就算被打斷了腿也要兇狠地從對方身上咬下一塊肉。
他曾經被打得遍體鱗傷也死不鬆口,硬生生地咬斷了想要搶奪他食物的那個男人一根手指。
他就是這樣才活了下來。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到底受了多少次傷,垂危過多少次。
有一次他拖著斷掉的腿爬回垃圾場裏的洞中時,高燒了整整一天一夜,他曾經以為自己會就這樣死掉。
可是或許真的是人賤命大,他硬是撐了下來。
貧民窟,一個城市裏最陰暗、最醜陋的地方。他們這群骯髒的乞丐都待在那種地方,垃圾的彙集處,城市傾倒垃圾的地方……或許他們本身就是被傾倒、被遺棄的一部分。
他們只配生存在這個腐臭、黑暗的地方。
偶爾,從貧民窟裏出去到外面乞討的時候,他所看到的,都是厭惡、嫌惡、避之不及的眼神。就算那些會施捨東西給他的所謂好心人,看著他的目光也是居高臨下,輕蔑的,宛如俯視螻蟻一般。
那些人看著他,就像是看著一個人型的垃圾。
他很不喜歡那些人看他的眼神。
……
突然有一天,他的整個人生都改變了。
數個穿著體面、對他來說高不可攀的人找到了他,哭著跪在他腳下,對他喊著一個陌生的名字。
他們哭著叫他,赫伊莫斯小主人。
這些在過去走在路上眼角都不會施捨給他一眼的高等人,叫他主人?
那個時候,他很懵,還有些不知所措,反應不過來,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赫伊莫斯!”
帶著哭腔的動聽聲音傳來,一陣好聞的香味迎面而來。
小孩抬起頭,看到了他所看過的最好看的年輕女子,那個女人小跑著向他跑來,臉色激動,眼中含淚,伸著手似乎想要抱住他。
和那個女人熱切的目光對上,他感覺自己的胸口好像也被什麼東西充斥著,熱了起來。
女人的腳步在即將靠近他的那一瞬間,戛然而止。
那本是打算伸向他的手也硬生生地卡在半途,縮回去擋在下半邊臉前,掩住鼻子。
他從那個女人的眼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眼神。
嫌惡。
他曾經從無數人眼中看到過的東西,這一刻又再一次在這個讓他的心臟跳動的女人眼中看到。
原本暖起來的胸口在這一刻沉下去、冷下去,重新變得毫無溫度。
當冷靜下來之後,他才看清了,看明白了。
那些跪在他身前的,用獻媚的眼神看著他,看似尊敬地叫著他小主人的人們,看著他的眼底同樣也有著努力想要掩飾住的深深的嫌惡之色。
他想,原來沒什麼不同。
這些人,這個自稱是他母親的女人,那個人,那些人,不管是誰,都是一樣的。
所有的人,都一樣。
…………
…………………………
少年猛地從黑暗中睜開眼,從過去的夢境中醒來。
四周很暗,已經到了夜晚,只有一點微弱的月光從窗子裏照進來,照在他的側頰上。
身體很重,也很燙。
他許久不曾感受過的辛苦的感覺……但是莫名有些熟悉。
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在他還只是一個卑微的、人人都可以毆打踐踏的小乞丐的時候,那個時候,他拖著遍體鱗傷的身體,躺在垃圾挖開的洞裏,渾身發燙,燒得意識不清。
……現在又似乎回到了以前。
他勉力撐起沉重的身體,大滴大滴的汗順著他滾燙的下巴滑下來,滴落在床單上。
他試著用沙啞的聲音喊了兩聲,沒有人回應,屋裏屋外都沒有人。
意料之中,不過是慣有的捧高踩低罷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卡莫斯王寵愛的王弟是那個小孩子,自己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附贈品罷了。
他喘了一口氣,翻身下床。
渾身都在發熱,熱得厲害,他需要涼水。
赫伊莫斯搖晃著虛弱的身體,緩緩地向外面走去。
可是,他的身體實在虛得厲害,緩不過來,這才剛走到門口,他的視線突然一黑,再也撐不住,整個人猛地一下向前栽倒了下去。
“哇啊——?”
一聲大喊,當然不是一頭栽倒在地已經失去意識的赫伊莫斯喊出來的。
發出那聲大喊的,是剛走到門口就差點被栽倒的赫伊莫斯砸在身上的伽爾蘭。
……躲慢了。
被撞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的伽爾蘭想。
實在是糾結赫伊莫斯走之前的那個眼神,他向僕人詢問了赫伊莫斯的住所。晚上,他在床上裝睡,等所有侍女都離開後就偷偷翻窗戶跑了出來。
他還以為到了赫伊莫斯這裏也要偷偷翻窗戶,結果一看,一個僕人都沒有,唯獨一個守門的還在打瞌睡,他毫不費勁地就溜了進去。
他剛跑到門口,突然就看到一個身影朝他砸下來。
伽爾蘭本能地向後一縮,不過還是沒來得及完全躲過去,一頭栽倒在地的少年撞倒了他,現在,少年的腦袋就壓在他的大腿上。
這是在搞什麼?
被壓住了兩隻腿的伽爾蘭莫名其妙,他伸手去推,可是手一碰到赫伊莫斯的頭,他就愣住了。
好燙。
赫伊莫斯的臉摸起來好燙。
借著月光,他看到對方壓在他腿上的那張臉紅通通的,像是火燒一般,怎麼看都不對勁。
再一看,赫伊莫斯身上的那些傷痕就只是大概清洗了一下,根本沒收拾。少年的身體在月光下泛著青青紫紫的痕跡,再加上燒得緋紅的臉,看起來有些觸目驚心。
所以你這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氣幾輩子都改不了。
看我不爽歸不爽,給你的藥膏幹嘛不要?到了最後受罪的還不是你?
我今晚要不是一時興起跑過來找你,搞不好你這一晚上就燒成弱智了。
在心底如此沒好氣地碎碎念著,伽爾蘭從地上爬起來。夜晚風涼,本來就發燒了,再繼續讓這人在夜風中吹著只會燒得更厲害。想要把赫伊莫斯帶回屋子裏的伽爾蘭一把抓住那個已經燒得神志不清的少年的一隻胳膊,試圖把他架起來。
一拽,別說架起來了,拽都沒拽動。
伽爾蘭瞅瞅躺在地上的赫伊莫斯那高了他一個多頭的體型,再看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
嗯,拽不動,架不起來,背不動。
他想了想。
好,那就拖吧。
他這麼想著,就這麼幹了,抓著赫伊莫斯的手開始往屋子裏拖。
赫伊莫斯偏瘦,按理說不會很重,但是他骨架大,看起來瘦身上的肌肉卻不少,對一個從小就沒鍛煉的七八歲的小孩來說,哪怕只是拖起來也吃力得不行。
伽爾蘭幾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以蝸牛的速度,才一點點地將赫伊莫斯拖進了屋子裏。
一進屋,他喘著氣看著那半米高的床頓時就傻了眼。他拖赫伊莫斯能拖得動,但是要把這個傢伙抱起來放在床上,對現在的他來說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好嗎?
……等等。
他一個小孩子為什麼要親自動手費力巴拉把赫伊莫斯拖進屋子抱上床?
他直接跑出去,喊人過來不就得了?
腦子終於轉過彎來的小孩罵了一句自己笨,然後轉頭就往門口跑,剛跑到門口,啪嗒一下,腳下好像踢到了什麼硬硬的東西。
那硬東西被他踢出去,啪的一下撞到門邊上,又滾了回來。
伽爾蘭低頭一看,從門口照進來的月光映在那滾回他腳下的東西上,在他的眼底映出一道帶著寒氣的銀光。
那是一把通體銀亮的匕首,其上不帶一絲累贅的裝飾。應該是在他拖著赫伊莫斯進門的時候,從赫伊莫斯身上掉下來的。
他俯身,伸手握住那柄雪亮的銀刃,森森寒氣滲入他的手指,入手冰涼。
那手柄與劍身交界處的螺旋凹紋深處,依稀可見一點暗紅的痕跡,向人昭示著這把銀亮的匕首並非裝飾品,而是真的見過血,彷彿能感覺到一點點煞氣從上面滲出來。
伽爾蘭半跪在地上,怔怔地看著握在他手中的匕首。
月光照在匕首上,將一道雪亮的光映在他的側頰上,讓他金色的虹膜邊緣也反射出異樣的光來。
……有什麼在心底騷動。
那股煞氣彷彿透過他的肌膚滲入他的血液深處,讓他的血液在這一刻鼓動了起來。
他轉頭看向身側的赫伊莫斯。
那個尚還年輕稚氣的少年就躺在地上,在他的身邊,渾身發燙,意識不清,一張臉燒得緋紅,微微張著嘴,急促地喘息著。汗水順著少年修長的頸流下來,濡濕的黑髮發梢黏在頸上,就連胸口都滲出一點薄汗,微微泛紅的蜜色肌膚在月光下反射出水潤的光澤。
赫伊莫斯就躺在那裏,敞開了胸口,露出最脆弱的頸部,沒有絲毫抵抗之力。
伽爾蘭攥緊手中冰涼的匕首,他的心臟在這一刻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彷彿有一種來自深淵的無形力量在蠱惑著他,隱約有一個無形的聲音在他腦中嘶嘶喊著。
現在。
就是現在。
他只要將刀刃刺穿赫伊莫斯的心臟——
這個殺死過他四次的傢伙——
這個說不定在未來還會再一次殺死他的少年——
只要他現在動手——
月光如水,落在跪在地上的孩子半邊側頰上。
孩子低著頭,細柔的金髮泛著微光,映著月光的側頰肌膚如雪。
他攥著手中銀匕的手指勒得很緊,用力到指關節都已經毫無血色的地步。
黑夜之中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在這種駭人的死寂之中,伽爾蘭突然猛地舉起匕首——
鏗鏘一聲,銀亮匕首被他重重地按在地上,發出一聲金屬和石地摩擦的刺耳響聲。
將匕首猛地按在地上的小孩抬起另一隻手,毫無預兆地,啪的一下重重甩了自己一耳光。
這一巴掌用力是如此之重,在啪的一聲之後,就能看到那細嫩肌膚上泛紅的手指印。
伽爾蘭跪在地上,雙手按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金髮凌亂地散落在他睜大的眼前,孩子的臉色像是剛剛從夢魘之中掙脫出來,額頭都已經滲出汗來,瞳孔也在微微地顫抖。
他急促地喘著氣,好一會兒之後,才平復下來。
伽爾蘭站起身,轉身走到赫伊莫斯身邊,然後再次俯身蹲下。
他半跪在赫伊莫斯身邊,抿緊了唇,將那柄銀亮的匕首塞進了赫伊莫斯的腰間,將其綁緊在赫伊莫斯的腰帶上。
像是卸下一塊大石頭,如釋重負的,他輕輕地吐出一口氣,站起身來。
得立刻去叫人過來。
他這麼想著。
可是就在他即將站起身的那一瞬,突然一隻手冷不丁地伸過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