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四肢幾乎都已被麻痹,身體裏一陣又一陣劇烈的絞痛在湧動著,若是換成普通人,恐怕早已痛得滿地打滾,可是卡莫斯王依然站著。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身體,站立著,哪怕額頭已是青筋暴起,那張剛毅的臉上也沒有流露出一絲痛苦的表情。
他站著,身軀筆挺,巍然而立,如聳立大地的高山,如指向天空的褐鬆,
哪怕臉色蒼白,嘴角滲出的鮮血還在緩緩地流淌著,但是無人可否認,只要他還站在那裏,就讓人從心底裏感到畏懼。
重傷的雄獅,依然是萬獸之王。
無人可抹去他的威嚴。
無人敢不畏懼他的存在。
“我信任你,尤納斯。”
一雙虎目深深地注視著尤納斯,卡莫斯眼中的震驚、以及爆發的怒意已全部散去。
他看著尤納斯的眼神在這一刻冷靜得可怕。
“我信賴著那個曾經和我並肩而戰的戰士,我信賴那個為了守護亞倫蘭狄斯不惜性命的英雄……”
說到此處,卡莫斯王的聲音頓了一下,竟是失音了一瞬。
他語氣冷漠,可是從他這一瞬的失音,可以感受到此刻他心底深處那種難以言喻的痛苦。
“可是,尤納斯,你的所作所為讓我的信任成為了一場笑話。”
卡莫斯王繼續說。
到了現在,他的眼看著尤納斯的眼中已經沒了怒意,就如同看著一個陌生人,看著一個卑劣的敵人。
除了冷漠,再也沒有其他。
“你背叛了我,背叛了你的王,更背叛了亞倫蘭狄斯。”
在卡莫斯低沉的聲音中,一直跪在地上的尤納斯緩緩站起身,抬頭和卡莫斯對視著,明亮的燈光落在他頰邊斑白的鬢髮上。
“我背叛了您,可是我沒有背叛亞倫蘭狄斯。”
他看著卡莫斯,目光灼灼。
“我別無選擇。”
尤納斯說。
老人的臉色看起來很平靜,並沒有作為一名背叛者該表露出的不安和窘迫。
因為在他自己看來,他並非背叛者。
他堅信著自己的忠誠和正義。
“這一切本能避免,我們本可以不用走到這一步。”
“只要您剛才答應我,廢除現任王太子,改立擁有尊貴血統的赫伊莫斯王子,我就會在您毒發之前把解藥給您服下。”
老人沙啞的聲音宛如低低的歎息聲。
“這樣一來,就什麼都不會發生……我的陛下,我依然是您最忠誠的下屬,我們之間依然會和以前一樣,什麼都不會改變。”
卡莫斯王沒有說話。
他抿緊了厚唇,月光從天窗照進來,在他棕色的髮絲中跳動著。
他垂下眼來,陰影籠罩在他的眼窩上,他緊皺著眉彷彿在思索著什麼。
尤納斯上前一步,伸手拿起那還冒著熱氣的半杯茶水。
然後,他一抬手,緩緩地將這剩下的半杯茶水倒在地上。
寂靜無聲的房間裏,細細的流水從高空掉落,然後被褐色的地毯吸收得乾乾淨淨。
“我的陛下,您曾是一位偉大的王者,你曾經一力挽救了亞倫蘭狄斯,您無愧您身上流淌著的眾神的血脈。”
老人說,“我曾以您為傲。”
“這麼多年來,我從不後悔當初我為你擋的那一劍,哪怕我因此永遠地失去了我的左手。”
“可是,漫長的時光已經將您改變。”
“您忘記了您的身份,忘記您身體裏流淌的血液,忘記自古以來傳承下來的亞倫蘭狄斯的榮耀。”
“到了現在,您甚至已經開始遺忘眾神的旨意。”
老人說,他說話的語氣就像是審判一般。
從一開始的感慨、歎息,一點點變得冷硬,變得無比的嚴厲。
他就像是在代替眾神審判著這位大逆不道的王者。
“高貴的血統必須駕臨所有人之上,這是諸神的意志,千百年來皆是如此,而您——你怎麼敢妄圖去挑戰神的旨意?”
卡莫斯王本是面無表情地聽著,突然猜到了什麼,臉色猛地一沉。
他的眼底迸出利光,直射向尤納斯。
“是你?”
他突然開口,炯炯有神的眼盯著尤納斯。
“王太子在王城裏一次又一次被刺殺的幕後主使,是你,尤納斯。”
他說,語氣篤定。
“是我,但是不只是我。”
尤納斯回答。
“那是所有真正想要守護亞倫蘭狄斯,執行眾神意志的人。”
“卡莫斯王,將我們逼到這個地步是您——您一次又一次,將低等血脈的白種提拔上來,與我等相提並論,最後您甚至還變本加厲,讓一名白種王子壓在真正高貴的血脈之上,動搖亞倫蘭狄斯的基石——是您將我們逼迫至此!”
老人大聲說,字裏話間都充斥著憤怒。
他的面容硬朗,輪廓分明,此刻更是一臉堅毅之色,讓他此刻的言行舉止越發給人一種義正言辭的感覺。
“眾人的忠言您視若無睹,我們想盡一切辦法勸誡你,您卻不願理會,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您一步步將亞倫蘭狄斯帶上錯誤的道路……”
“作為王室的一員,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您繼續肆意妄為下去,將亞倫蘭狄斯引向毀滅的道路。”
尤納斯說,語氣決然,斬釘截鐵。
“哪怕是因此背負上弑王的罪孽——”
這一刻,他就像是一名勇於面對昏庸君主的正氣凜然的臣子。
此時此刻,老人就如同一名替亞倫蘭狄斯背負一切、奉獻一切的英雄。
言之鑿鑿,義無反顧。
甚至能讓他自己都為之感動——
可是偏生,在尤納斯老城主這一段擲地有聲的話落音的瞬間,房間裏響起了不合時宜的笑聲。
那哈哈的笑聲瞬間就將房間裏激昂的氣氛打得粉碎。
“真是難為你了,尤納斯,幾個字就能說明白的事情,你非得喋喋不休地說個老半天,找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
一直強撐著身體,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的卡莫斯王嗤笑出聲。
“不累?”
他抬手,擦去嘴角已經乾涸的血痕。
“我替你說,‘我要篡位’。”
卡莫斯王嗤笑道。
“多簡單的幾個字,很難說出口?”
卡莫斯王這句話一出口,老人的臉色就是一僵。
下一秒,他勃然大怒。
說不清到底是無私之心被人誤解,還是因為被狠狠地戳中了心裏最隱秘的心思,他再也沒有了前一刻慷概激昂的模樣,而是對卡莫斯怒目圓睜,鬚髮皆張。
“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亞倫蘭狄斯。”
他低吼道。
“你會毀了亞倫蘭狄斯,所以必須要有人代替你這個墮落的王,重建亞倫蘭狄斯的秩序!”
而那個人,就是他自己。
他是為了亞倫蘭狄斯!
目光透出狠厲,那張一直帶著凜然面具的臉終於在這一刻碎裂,透出一分猙獰之色,尤納斯不再浪費時間,猛地抽出腰側長劍。
他一劍向卡莫斯王劈砍而去。
卡莫斯王艱難地拔劍一擋。
哪怕身中劇毒,身體內部絞痛不已,四肢麻痹,他仍舊是強行讓自己的手臂動起來,幾乎是在用純粹的意志抵抗著尤納斯的攻擊。
然而,虎落平陽被犬欺。
被毒藥腐蝕的身體幾乎連平常十分之一的力量都使不出來,卡莫斯被尤納斯逼得步步後退。
終於,鏗鏘一聲脆響,他手中的短劍被尤納斯一劍磕飛。
那幾乎讓人覺得五臟六腑都被灼燒著的劇痛讓卡莫斯王再度哇的吐出一口黑血,終究還是力竭,向後重重地撞在牆壁上。
他倚著牆壁,用盡最後的力氣站著,雙目定定地注視著向他逼來的叛徒。
落入陷阱的雄獅,哪怕是在面臨死亡之際,也會堅守他身為萬獸之王的威嚴。
“你已經沒用了,卡莫斯。”
“我也同樣擁有王室的血脈,你這種叛經離道的人都能做王,憑什麼我不行?”
老人不斷說著,和卡莫斯王相似的棕眸中此刻滿是興奮到近乎瘋狂的神色。
大概是因為即將得逞,太過於激動,他說個不停。
“我已經和那個人說好了……殺死你的,是加斯達德人派來的刺客……你死後,加斯達德人大舉進攻時,我會代替你,率領亞倫蘭狄斯擊敗他們,成為新的王……”
北方和東方的危機都已解除,只剩下西方。
而他所付出的不過是西部邊境那些荒涼的土地,那個人和他約好,只要將那些荒漠給加斯達德,他們就會裝作被他擊敗,退回卡納爾。
而他,尤納斯,將會再一次挽救亞倫蘭狄斯。
他將成為新的王者,重建被卡莫斯毀掉的真正的秩序!
看著尤納斯舉劍向自己逼近。
靠在牆壁上已經動彈不得的卡莫斯劇烈地喘息著,鮮血不斷地從他嘴角流出來,他看著尤納斯的目光中透出一抹疼痛的痕跡。
尤納斯說對了一句話,漫長的時光足以讓一個人變得面目全非。
這世上最悲哀的,不過是紅顏白髮,英雄遲暮。
尤納斯。
這個曾經在最艱辛的歲月中與他同甘共苦,為亞倫蘭狄斯豁出性命血戰沙場的英雄……
……曾與自己並肩而戰的戰友啊……
終究還是老了……
……被漫長的歲月所腐蝕,老去的英雄沒有倒在當初那慘烈的戰場上,卻倒在了自己的貪欲之下……
曾經的英雄已經死去。
他記憶中的尤納斯叔父已經死去。
現在在他面前想要奪走他性命的,只是一個為了奪取王座甚至不惜與外族勾結的面目可憎的背叛者。
他卡莫斯征戰半生,竟是死在這樣的人手中——
一雙棕目裏滿是不甘,卡莫斯王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可是被毒藥侵蝕的身體就連站立都已經是竭盡全力。
他睜大眼,額頭青筋暴起,卻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高舉的長劍對他重重劈下。
最後一刻,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是那孩子笑眼彎彎如月牙的明亮笑臉。
伽爾蘭,我的王弟。
原諒我,我沒能完成我的諾言。
我沒能將一個和平的亞倫蘭狄斯交給你。
月光如水,映著向卡莫斯直劈而來的劍刃的寒光。
而就在這一瞬間,那位於城堡半空中的視窗,一個身影縱身翻進來。
來人向前沖去。
披風的兜帽向後滑落,系成一束的黑髮在月光中高高飛揚而起。
在向前沖去的同時,來人摸向腰側的手已拔出隨身攜帶的短劍。
一道銀光掠過。
鏗的一聲金屬撞擊的脆響。
猛地揮出的短劍在千鈞一髮之際架住了劈向卡莫斯王的長劍。
尤納斯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
透過交叉的劍刃,在撞擊時濺出的火花中,他看到一雙明亮的金眸。
最純粹的金眸,就像是天空中太陽的光芒。
亮到極致,彷彿能灼傷看向它的人的眼。
【那是眾神的血脈,黃金的後裔。】
【亞倫蘭狄斯那至高的王者啊,他有著如太陽一般金色的瞳孔,照亮這一片大地。】
…………
在尤納斯莫名恍惚的這一瞬間,架住他的長劍的少年突然猛地用力,將尤納斯撞得向後踉蹌了一步。
短劍用力時,那交擊的劍刃重重地摩擦起來。
刀刃之間刮出摩擦聲在寂靜的房間裏異常刺耳。
摩擦時飛濺出的火星在空中炸開。
將尤納斯一把架開的伽爾蘭並沒有乘勝追擊,而是後退一步。
他握著短劍的手微微抬起,劍尖指向大地。
他站在卡莫斯王的身前,和尤納斯對峙。
那頸後束起的黑髮越過左肩,從他的胸前滑落。
少年的身影並不高大,與房間裏兩人相比只能用纖細來形容。
可是這一刻,他就是用這具纖細的身體,將卡莫斯王牢牢地護在了自己身後。
“伽爾蘭……王子……”
站在對面的尤納斯緩緩地吐出這幾個字。
他盯著伽爾蘭,眼底滿是陰晦。
伽爾蘭和尤納斯對視,但是沒有吭聲。
他站在原地,急促地呼吸著。
剛才看到王兄情況危急,他翻窗、沖過來、舉劍架住、將其撞開,一氣呵成,幾乎是身體本能的反應,根本來不及多想。
此刻回過神來,後怕得不行。
他覺得自己的心臟跳得都快從他喉嚨裏蹦出來了。
如果不是因為他返回宴會的半途中看到王兄和尤納斯離開,一時興起跟上去,然後發現這房間附近兵力調動不對勁的話……
如果不是因為他莫名有著不詳的預感,於是果斷決定從外牆爬到窗戶這裏偷看一下的話……
幸好。
幸好他對於壞事的預感總是非常準確。
伽爾蘭心有餘悸地想著。
他一邊警惕地盯著對面的尤納斯,一邊從懷中摸出一個白色小布袋,丟給身後的卡莫斯王。
“塔普提給我準備了很多的解毒藥丸,總之,王兄,你先全部吃下去。”
這個世界的毒藥種類並不多,來來去去就是那麼幾樣,塔普提都給他準備瞭解藥。
全部吃下去,總有一顆能撞上。
聽到伽爾蘭的話,尤納斯目光一凜,他急步上前,一劍猛地刺來。
伽爾蘭手中短劍一揮,鏗的一聲將刺來的長劍揮開。
緊跟著沖上去,你來我往,和尤納斯戰在一起。
“伽爾蘭——”
卡莫斯王焦急的喊聲從身後傳來。
尤納斯終究是征戰沙場多年的老將,伽爾蘭未必是他的對手。
在卡莫斯王的喊聲中,少年抬手,再一次架住斜劈下來的長劍。
“王兄,從小到大,一直都是你在保護我。”
伽爾蘭咬緊牙,用盡全力死死地架住那已壓在他眼前的劍刃。
“現在,我長大了。”
他說到這裏,一頓,然後猛地發力狠狠將對方撞開。
再一次沖上去和尤納斯糾纏,戰在一起。
他以敏捷的動作靈活地躲開對方的攻擊,抓住機會就以兇猛之勢沖上去。
終於,他抓住一次機會,利用對方左臂不能動的弱點在尤納斯左肩上劃開一道長長的血口。
再一次將尤納斯擊退。
急促地喘息著的伽爾蘭站在那裏,依然牢牢擋在卡莫斯王的身前。
手中短劍橫舉在身前,少年的眼映著落下的月光,在夜晚中明亮如金色的火焰。
他的聲音擲地有聲。
他說:“王兄,這一次,我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