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明亮的房間裏,天窗打開了,陽光照進來,將這個寬敞的房間照得亮堂堂、暖洋洋的。
小女孩坐在房間中。
身下是一張雪白柔軟的大床,羽絨的,軟綿綿的,一坐就陷進去,像是白雲一般。她已經好幾個月不曾睡過如此舒適的床,待在這樣明亮的地方了。
這幾個月的經歷對她而言就像是一個噩夢,醒不來的噩夢。可落到這步田地只能怪她自己,若不是她瞞著大家偷偷出海,她也不會被海盜抓起來,帶到這裏。
她雖然還小,但是很聰明,見到那些拼命反抗的人被活生生打死或是直接丟進海裏之後,她就一直表現得很乖巧,很順從。
就算再怎麼感到厭惡,她也不能表露出來。
她必須活下去,一定會有人來救她,她必須活到大家來救她的時候。
所以,在被那些齷齪骯髒的男人當做一個玩意兒,隨意辱駡、欺辱、不高興就踹上兩腳的時候,甚至是被當做物品一樣拽上去暴露在無數令人作嘔的目光中時,她也抱著這樣的信念堅持了下去。
在待在漆黑的地窖中不見天日的日子裏,是對生的渴望,還有對回到故土的期盼讓她堅持了下來。
她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回到大家身邊,回到媽媽身邊!
小女孩咬牙如此堅持著,硬撐到了現在。
她坐在雪白的床上,波浪狀的長長棕發披散在她嬌小的身體上,一雙藍寶石般的大眼睛嵌在她巴掌大的精緻小臉上。
雖然年紀小,但是也已經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般,露出誘人的色彩。
她安靜地坐在這個裝飾華美的房間裏,比起前幾個月遭受的罪,她現在看似苦盡甘來。
但是,聰明的小女孩卻是心知肚明。
這裏對她來說才是真正的地獄——
她環顧了一周。
看著許久未曾見過的陽光,她湛藍色的眼中充滿了不舍。
好久不曾看到過的陽光,很快就又要看不見了。
……如果僅僅只是皮肉之痛,身體上的痛苦,她可以忍耐。
但是,她決不能接受接下來即將發生的可怕的事情。
就算還小,她也是一名驕傲的艾爾遜女戰士。
艾爾遜的女戰士,就算是死,也不可能成為那些骯髒醜陋的男人的性奴。
但是,同樣的,作為艾爾遜女戰士,就算是死,也要將敵人一同帶下地獄!
小小的臉上寫滿了決然,小女孩跳下床,走到剛才看到的一個鏡子面前,啪的一下將其打碎。
撿起一塊不大不小的鏡子碎片,她割下兩條桌布,一條纏在手上,一條纏在菱形的鏡子碎片末端,然後將碎片緊緊地攥在手中。
然後,她就攥緊了這片碎片,站在了臥室關著的門口。
她的眼緊緊地盯著那扇門,臉色陰沉,她的眼在這一刻亮得可怕。
沒過多久,有腳步聲從外面傳來,小女孩呼吸一緊,渾身都繃緊了起來。
她微微低頭,躬身,下膝微屈。
那蓄勢待發的姿勢就如同一隻準備襲擊人的小豹子。
那死死盯著門的眼流露出的神色滲人至極。
輕微的哢嚓一聲,門被推開了,一隻穿著漆黑長靴的長腿邁了進來。
小女孩目光一凜,幾乎是在那只腳邁進來的一瞬間,那具小小的身體就沖了上去。
縱身一躍,與生俱來的跳躍力以及從小就不間斷的訓練讓她在那一瞬間高高躍起在空中。
趁著那個男人剛剛進門猝不及防的這一瞬間,她將手中的鏡子碎片狠狠地刺向男人的喉嚨。
若是普通人,在剛一進門毫無防備的時候,或許真的會讓小女孩得逞。
然而,她面對的並非普通人。
幾乎是在女孩沖過來的同一時刻,那一隻邁進來的腳還沒落地的金髮騎士就立刻做出了反應。
小女孩自認為突然的動作在他眼中已經是慢了半拍,在那碎片還沒靠近他的時候,他就一伸手,抓住了小女孩的手。
然後,反手一扭。
被扭到身後的手腕上一陣劇痛,鏡子碎片啪的一聲摔在地上。
小女孩的心也在這一刻墜入了深淵。
她絕望地閉上了眼,就算再這麼堅強,她終究只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孩。
這一刻,她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掉了下來。
她在絕望中等待著地獄的到來。
“凱霍斯。”
一個聲音突然傳來。
那不像是她這幾個月裏經常聽到的男人低沉難聽的聲音,稍微高一些,帶著幾分清亮,讓人聽著很舒服。
身後那扭得她手腕生疼的手應聲而鬆。
她下意識睜開眼,首先映入她視線中的,是垂落在她眼前的金色髮絲。
映著陽光,像是在發光一般的明亮金髮。
一隻手伸過來,握住她那被捏住手指印的手腕,像是怕她疼一樣,用指尖輕輕揉了揉。
那手指白生生,就像是她最喜歡喝的羊奶一樣。
她仰起頭,看見了那張在對她笑的臉。
她有了刹那間的失神。
真好看。
她想。
她看見那淡紅色的唇動了一動,發出聲音。
“艾瑪。”
那個好聽的聲音喊著她這個好久不曾被人叫過的名字。
“你是叫艾瑪,對嗎?”
真好聽。
她怔怔地想。
…………
將一個雕琢著花紋的白銀耳環伸到小女孩面前。
擔心嚇到對方,所以伽爾蘭盡可能地放輕放柔了聲音和她說話。
“艾瑪,不要怕,你看這個。”
他讓小女孩看自己手掌上的耳環。
這是那位艾爾遜女戰士給他的信物,為了取得這個小女孩信任。
“這是你的姐姐讓我帶給你的,是她讓我來救你。”
小女孩愣愣地看了他好一會兒,目光落到那個耳環上。
突然猛地伸手,她搶一般奪走了那個耳環,然後雙手緊緊地捂住,像是生怕被人搶走一般。
她一邊攥著那個白銀耳環,一邊又抬頭,像一開始一樣盯著伽爾蘭,既不動也不說話。
伽爾蘭看著那個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只是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小女孩。
她看起來像是嚇得不輕所以傻掉了,眼睛紅紅的,淚水已經掛在了腮邊。
一張小臉是慘白慘白的,看起來可憐極了。
他抬頭,瞅了他的騎士一眼。
凱霍斯抬手,比了一個抱歉的手勢。
“這是本能反應,我自己都控制不住的。”
他無奈地聳了下肩。
就算被人用微妙古怪的眼神盯了一下午,憋了一肚子氣,但是他也不至於小氣到將這股氣發洩到一個十來歲的小娃娃身上。
剛才那樣,純粹是因為被突然襲擊身體本能做出的反應。
看著那睜大眼睛含著淚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的小女孩,伽爾蘭一邊下意識用手揉著那小小的手腕上被凱霍斯捏出來的指印,一邊也有些頭疼。
他也沒有照顧小孩的經驗啊。
他頭疼地想著。
又不能叫侍女來照顧她,因為不能讓其他人知道這個艾爾遜的小女孩的存在。
這孩子要是突然大哭起來,他也不會哄啊。
就在伽爾蘭猶豫著不知該怎麼做的時候,那一直呆呆地看著小女孩終於有了反應。
她沒有哭,只是睜大眼睛看著伽爾蘭。
她說:“小姐姐,你真好看。”
伽爾蘭:“…………”
凱霍斯:“噗。”
伽爾蘭嘴角抽了一抽。
他眼角瞥到一縷散落到肩上的長長的金髮,歎了口氣。
他微微彎腰,俯身對小女孩說:“艾瑪,叫錯了,我不是姐姐,是哥哥。”
“不可能。”
艾瑪眼也不眨地斷然道。
“小姐姐你騙人!你不可能是男人!”
“……”
伽爾蘭被噎了一下。
“……為什麼不可能?”
“我的媽媽還有姐姐們都告訴過我,男人是這個世界上最骯髒而且卑鄙無恥,只會說謊的壞人!而且,還非常醜陋。我這段時間遇到的男人都跟她們說的一模一樣。”
小女孩認真地看著伽爾蘭說。
“小姐姐你這麼好看怎麼可能是男人?”
伽爾蘭:“……”
這是在誇他還是在罵他?
凱霍斯:“………………”
不知為什麼笑不出來了。
小艾瑪一邊說,一邊還用仇視的目光盯著一旁的凱霍斯。
伽爾蘭看著小女孩臉上流露出的那種不該屬於孩子的憎惡神色,心裏隱約有點明白。
這孩子在艾爾遜中長大,在那個純女性國度集體抵制男人的環境的薰陶下,她本來就對傳說中的男性並無好感。
而此刻,在被迫經歷了那樣的事情之後,這孩子心裏肯定多少有了創傷,她現在對男人的態度已經近乎於厭惡甚至是仇視了。
伽爾蘭歎了口氣。
他摸了摸小艾瑪的頭,小艾瑪揚起頭看他。
巴掌大的小臉上,如藍寶石一般的大眼睛水汪汪,眼巴巴地看著他,滿是依賴之色。
就像是被人凌虐過的小奶貓一樣,讓人看著就心軟。
“艾瑪,很抱歉,我的確是哥哥。”
居然要為了自己的性別道歉這真是……
伽爾蘭忍不住在心底如此吐槽道。
他目光溫和地和小艾瑪對視,說:“但是不要擔心,就算是哥哥,也會把你安全送回去的。”
小艾瑪看著他,粉嫩的小嘴巴抿了抿,沒吭聲,似乎有點委屈。
就在這時,凱霍斯向這邊走了一步。
他只是想走過去和王子說話而已,沒想到他這一動,小艾瑪瞬間就像是受驚的兔子一樣蹦了起來,唰的一下縮到了伽爾蘭身後。
她躲在伽爾蘭身後,兩隻小手緊緊地攥著伽爾蘭的衣角。
那小小的身體更是整個兒都繃緊了起來,像是全身的毛都炸開了。
看得出來,現在的她除了伽爾蘭之外,排斥任何人尤其是男性地靠近。
一向在女性面前無往不利——除了某位女官長——此刻是第一次感受到被女性厭惡以及排斥的滋味的金髮騎士有些哭笑不得地停下腳步。
這倒是個挺新奇的體驗。
他在心裏這麼想著,又看了那個躲在伽爾蘭王子身後不出來的小女孩一眼。
小女孩在伽爾蘭身後縮得嚴嚴實實的,他看不到她臉上的神色。
他想了一下,然後,微微躬身行禮。
他說:“那麼,我就先退下了。”
“嗯。”
感受小女孩攥緊自己衣服的力度,伽爾蘭有些無奈地點了點頭。
…………
在凱霍斯離開之後,只剩下伽爾蘭在這裏,一直緊張著的小艾瑪似乎放鬆了一些。
在伽爾蘭告訴她,會在明天將她送去和她的姐姐見面的時,她才露出一點高興的神色。
伽爾蘭摸了摸她的頭,她怔了一下,就對伽爾蘭笑了起來。
蓬鬆的波浪棕發包裹著那小巧可愛的臉,粉嫩的唇,大大的眼睛,一笑起來就跟洋娃娃一樣,實在是可愛極了。
難怪會被特別關押起來拍賣。
當伽爾蘭為了拿食物暫時出門的時候,她就站在屋子裏,眼巴巴地看著伽爾蘭,像一隻被遺棄的小貓一樣,眼神充滿了依賴。
等伽爾蘭一回來,蔫蔫地坐在沙發上的她立刻就眼睛一亮,跳下地啪嗒啪嗒地跑過來,對著伽爾蘭開心地笑了起來。
等出去了一趟的凱霍斯再一次進來時候,看到的就是伽爾蘭坐在窗邊在陽光下看書,而小艾瑪乖乖地坐在他旁邊埋頭吃飯的情景。
“凱霍斯。”
伽爾蘭放下那冊羊皮紙裝訂成的書冊,站起身向凱霍斯迎了過去。
他一動,那還在吃東西的小女孩就露出驚慌的神色。
她立刻就放下盤子,跟著從椅子上跳下來,小手緊緊地抓著伽爾蘭的衣角,亦趨亦步地跟在伽爾蘭身後。
那小模樣,看著就讓人覺得異常憐愛。
獨眼騎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什麼。
然後,他開始和伽爾蘭說起後天出席沙瑪什神殿落成儀式的事情。
因為是很莊重的場合,還涉及到卡莫斯王的顏面,所以要認真對待每一處的細節。
他們說了很久,說到艾瑪都忍不住打了個呵欠,露出了疲倦的神色,雖然還站著,但是小腦袋一點一點的,眼看就要站著睡過去。
伽爾蘭察覺到了,就將困得不行的小艾瑪抱到了剛才的臥室裏,讓她躺在床上。
小女孩趴在床上,睡得很香,那緊緊攥著他衣服的手也終於鬆開了。
被小艾瑪亦趨亦步跟了一晚上的伽爾蘭這才終於脫了身,起身返回客廳,並關上了臥室的門。
這個時候,凱霍斯才將剛才從外面帶回來的一疊資料拿了出來。
“殿下,這是那位艾爾遜女戰士交給我們的東西。”
他說,“只有三分之一,她說,剩下的在明天將她的妹妹送到船上的時候交給我們。”
伽爾蘭掂量了一下手中這一疊資料。
這是那位艾爾遜女戰士為了尋找她的妹妹,在這數個月中四處追蹤,打探到的訊息。
“您找她交換這些訊息,是不是懷疑……”
已經事先將這些拿到手的資料翻閱了一遍的騎士試探著問道。
伽爾蘭點了點頭。
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白日裏他派出了凱霍斯的親衛,暗中尋找到了他上次在海港看到的被毆打的奴隸女人,並從她口中也詢問出了一些東西。
那個女人也是被海盜搶來的,據她說,這樣來到托澤斯的人並不少。
……
被海盜搶走的女人和小孩……為什麼會出現在托澤斯作為奴隸被拍賣?
“一直以來,在托澤斯附近的海岸線上,海盜都很猖獗,而且數量也不小,經常性地侵略沿海城市。然而,這些海盜侵犯繁榮的托澤斯的次數卻不多,就算有,也很快就被擊退。”
少年語氣有點沉重地說。
“一開始,我還認為是托澤斯海軍足夠強大,可以震懾住這一片的海盜,讓他們不敢進犯。”
“但是,如果真的像塞斯說的那樣,托澤斯的海軍力量其實極為空虛,比其他沿海城市高不了多少的話,那麼,為什麼海盜不攻擊這裏,為什麼海盜會輕易被如此虛弱的托澤斯海軍擊退?”
他凝神看著眼前的虛空,緩緩地吐出兩個字。
“除非……”
說到這裏,伽爾蘭就抿緊了嘴,沒有繼續說下去。
凱霍斯沒做聲。
他知道王子想說的是什麼。
他能體會到王子此刻心情的沉重,還有,對那隱藏著醜陋的真相的憤怒。
但是現在的他們什麼都不能做。
他早已和王子商量好了,在托澤斯的這段時間暫時按兵不動。
海軍大部分在塔卡掌握中,而執政府下屬的城衛兵,是否值得信任實在不好說。
而可以信賴的只有他麾下不到百名的親衛,因此,就算身為王子,在托澤斯冒然發難也很可能會將自身置於危險之中。
因此,最好的辦法就是先返回王城,等卡莫斯王征戰歸來,再由王安排足以鎮壓托澤斯的大軍解決托澤斯的事情。
伽爾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心底紛亂的情緒壓下去。
他說:“後天儀式結束之後,我們就啟程返回王城。”
“是。”
凱霍斯說,他起身,卻並沒有立刻離去,而是看著伽爾蘭。
他說:“王子,那個艾爾遜小女孩,您最好注意一下。”
“嗯?”
“她雖然年紀小,但是並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麼天真無邪。”
騎士瞥了一眼那緊閉著的臥室門。
“事實上,她非常聰明。”
“她在第一時間就判斷出了您擁有高於我的地位,而且擁有庇護她的能力,於是就立刻裝作被您吸引以及信賴您的樣子去接近您,以小孩的模樣打動您,尋求您的保護。”
他說,
“我想,她在您面前表現出的對您的依賴,還有對我的懼怕,都是故意裝出來的。”
一個在賊窩裏待著數個月還能好好地活著的小孩子,不可能是省油的燈。
一個能夠毫不猶豫地將碎片刺向對方喉嚨的小孩,怎麼可能會傻乎乎地輕易去相信、依賴一個剛見面的陌生人。
正在翻閱資料的伽爾蘭抬頭,金色的眸瞅著他的騎士。
然後,他笑了一下。
“凱霍斯,你知道什麼叫看破不說破嗎?”
凱霍斯怔了一下。
“經歷了這種事情,防備心重那是理所當然的。”
少年聳了聳肩。
“我很清楚,我又不是亞倫金幣,能人見人愛。”
騎士有點啞然。
“凱霍斯,我只是覺得,在這段時間裏,那孩子大概一直在擔驚受怕睡不好覺吧。所以,如果能夠讓那孩子相信她的偽裝起了作用……從而讓她能夠安心地睡一覺的話。”
少年側身窩在柔軟的躺椅上,繼續翻閱手中的資料,隨手將一縷金髮撩到耳後,一臉毫不在意的神色。
他說得輕描淡寫。
“那麼我就裝作被她騙了的樣子,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是嗎?”
金髮的騎士出神了一瞬。
然後,他啞然一笑,搖了搖頭。
“裝作被騙啊,的確是只有您才做得出來的事情。”
他忍不住感慨。
“不管過多久,您還是和小時候一樣。”
“……你是說我還像個小孩一樣長不大嗎?”
“這個嘛,您後日出席儀式要帶上塔爾嗎?”
“別給我轉移話題。”
“哈哈哈。”
“治你冒犯之罪啊——”
……
…………
臥室的門緊緊地關閉著,只是臥室中的那張大床上卻是空無一人。
棕發的小女孩安靜地站在門口,聽著從門外傳來的大廳的對話聲。
她垂著頭,蓬鬆的額髮散落下來,擋住了她的眼,讓人看不清小女孩此刻的神色。
只能看見那粉色的小嘴用力地抿緊著,顯露出她此刻並不平靜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