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細雨剛剛停歇,外面的道路都還是濕漉漉的,星光落在濕潤的灌木叢上,那從翠綠的葉子上滴落的水珠折射出一道星輝。
高空的閣樓很靜,安靜得只能聽到夜風呼嘯而過的聲音。
坐在石桌上剛剛還昂著下巴故意擺出一副高傲的模樣的少年此刻眼睛瞪得圓圓的,呆在那裏,整個人都懵了。
但是,無論是剛才那昂頭小傲嬌的模樣,還是現在懵掉的模樣,在某人眼中都可愛得不行。
赫伊莫斯單膝跪在伽爾蘭的腳下。
他仰著頭,與那居高臨下俯視他的少年對視。
本該是屈辱的姿勢,可是那微揚的薄唇洩露出的幾許縱容,還有凝視著對方的目光中無比的柔軟,反而讓那黑髮彷彿融於這抹夜色之中的年輕男子俯身跪于金髮美少年腳下的這一幕顯得異常唯美。
——只是少年那一臉懵逼的表情徹底破壞了此刻這唯美的一幕。
一秒呆滯。
剛才還一臉悠閒地坐在石桌上一隻腳一晃一晃不耐煩地趕著赫伊莫斯走的伽爾蘭一下子就蹦了起來。
跳下桌子,他伸手就去拽赫伊莫斯。
“你做什麼,這要是被別人看到了——”
伽爾蘭伸手想要將那個突然跪下來說著莫名其妙的話的傢伙拽起來,可是下一秒,他伸過去的手反而被對方抬手抓了個正著。
褐色的手握著他的手,或許是因為身高和骨架的原因,赫伊莫斯的手比他大不少。
握著的時候,幾乎能將他的整個手都包裹在其中。
只是下一刻,赫伊莫斯突然鬆了一下,手下滑了半截,變成了握住他前半截的手,那骨節分明的手指恰好握住了他的手指。
伽爾蘭一個沒反應過來,手被抬起來。
赫伊莫斯低頭。
細碎的漆黑髮絲散落在他銳利的眼角,細長的睫毛垂下來,陰影蓋住他的眼窩。
他的唇輕輕地烙在少年白皙的手指上。
落在手指上的明明是男人那微涼而又柔韌的唇的觸感,但是對伽爾蘭來說卻簡直就像是滾燙的烙鐵——
他看起來簡直像是被雷劈了一般,一把將手從赫伊莫斯指間抽出來。
他原本白皙的臉轟的一下漲紅得厲害,就連脖子都隱隱地燒紅了起來。
猛地後退一步,重重撞在身後的石桌上差點摔倒。
還好他反應夠快,雙手向後一撐,按在石桌上,這才站穩了。
按理說從小到大,身為王子的他被人行吻手禮的次數已經不少了。
但是不知為何,這一次,由赫伊莫斯來做,就是給他一種彆扭至極的感覺,一時間讓他的臉燙得厲害。
伽爾蘭雙手按著桌子站著,張著嘴,瞠目結舌地看著依然單膝跪在他身前的赫伊莫斯。
“你、你你你——”
太大的衝擊讓他腦子瞬間一片空白,半晌說不全一句話。
比起那一臉被雷劈了似的表情的少年,反而是跪著的赫伊莫斯顯得異常鎮定從容。
他對伽爾蘭一揚眉。
“行了吻手禮,從現在起,我就是你的人了。”
赫伊莫斯斬釘截鐵地說。
伽爾蘭被赫伊莫斯這種近乎無賴的話驚得目瞪口呆。
他現在遇到的一定是個假的赫伊莫斯!
伽爾蘭呆呆地想。
他認識的赫伊莫斯不可能這麼無賴——
他在這裏呆著,而對方已經起身了。
赫伊莫斯靠近過來,金紅色的眸微眯,伽爾蘭恍惚中覺得這人此刻的眼神像極了其在看到甜品微微發亮的眼神。
“那麼,我的主人……”
那低沉中偏生能透出說不出的勾人感的聲音近在咫尺,幾乎要燙熟了他的耳。
“等等等等——給我等一下!你——”
眼睜睜地看著對方逼近,自己卻被石桌抵著無法後退,伽爾蘭驚慌失措地抬手抵在赫伊莫斯肩上,想要說點什麼。
可是,他的手剛按在對方肩上,就怔了一下。
濕的?
他感覺到自己手指按到的肩上的衣服有些濕,再抬眼一看,赫伊莫斯那漆黑的發都帶著冰涼的濕氣。
只是現在在黑夜中,那黑髮微濕看不太明顯而已。
“你……”
“殿下!”
突然一個喊聲從後面傳來,嚇了伽爾蘭一跳。
他一轉頭,就看到一個圓滾滾的人連跑帶跳地沖他跑過來。
因為那少年實在是太胖,與其說是跑,不如說看起來像是滾過來的。
“殿下,伽爾蘭殿下——我可算找到您了!”
遠遠地就在黑夜中看到那一頭明亮的金髮,塔爾樂顛顛地跑了過來。
“大家都在找您哪。”
他說,還帶著點驕傲。
他可是第一個找到殿下的,這說明他和殿下心有靈犀啊。
跑到閣樓處,塔爾剛要喜滋滋地和他家殿下說話,突然看到站在殿下對面的那個人。
“赫、赫赫伊莫斯王子?”
他嚇了一跳。
赫伊莫斯王子怎麼也在這裏?
他正納悶著,突然赫伊莫斯瞥了他一眼。
金紅色的眸,銳利如劍刃,眼底一點寒光掠過。
小胖子頓時就是一個哆嗦。
媽呀赫伊莫斯王子的眼神好可怕——
他做錯了什麼嗎嗎嗎嗎——
正要趁勝追擊的赫伊莫斯突然被人打擾,悻悻然地停止了逼向伽爾蘭的動作。
而伽爾蘭則是如劫後餘生一般,飛快地一轉身,繞了石桌半圈,快步走到塔爾面前。
“宴會結束了嗎?”
“是的。”塔爾不敢再看赫伊莫斯,只是低著頭,“因為看到您不在,陛下讓大家去找您。”
塔爾的回答讓伽爾蘭也放鬆了下來,宴會結束了,他就可以直接回去了。
那麼他泛紅得厲害的唇的異狀也不需要他絞盡腦汁地找藉口了。
“知道了,走吧。”
伽爾蘭說完,就和塔爾一起快步向下走去。
只是,在走下這層石階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
星光之下,閣樓之中,那個人站著沒動。
黑夜中他看不清那個人的臉,可是哪怕是在黑暗中,那雙看著他的金紅色眼眸也異常的明亮,像是一簇燃燒的赤紅色火焰。
…………
因為宴會結束逃過了一劫,一夜過後,那有點紅腫的唇回復了正常。
伽爾蘭鬆了口氣。
在侍女的服侍下吃完早飯之後,他去了王室的藏書廳。
小時候,他需要和同齡的貴族子弟一同在學廳學習,但是長大了之後,他就開始被歇牧爾單獨授課了。
本來赫伊莫斯也是和他一起的,但是四年多前赫伊莫斯前往北境之後,歇牧爾就只需要教導他一個人了。
教導的地點自然是只有王室、高階位的大祭司以及特殊的人才允許進入的,亞倫蘭狄斯王家傳承了悠久歷史時光的藏書廳。
剛一踏進藏書廳那專門進行授課的偏殿,伽爾蘭就是一怔。
那半邊都敞露在藍天下的偏殿之中,除了歇牧爾之外,又多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黑髮的年輕人站在側廳中,頎長身影沐浴著清晨的陽光。
那俊美眉眼看來,對他微微一笑。
伽爾蘭啞然,他想起來了。
當初是因為赫伊莫斯去了北境,他才被獨自授課,都習慣了,所以一時沒想起來,現在赫伊莫斯回來王城了,也得繼續被歇牧爾授課。
這突如其來的碰面讓他一時間有些猝不及防。
“你遲到了。”
一身長袍的沙瑪什的祭司嚴肅地對他說。
“抱歉。”
伽爾蘭道歉。
因為赫伊莫斯那些莫名其妙的話,還有隱隱作痛的唇,讓他昨晚翻身了半宿,深夜才終於睡了過去。
於是今天早上就起得晚了。
歇牧爾點點頭,示意他坐過去。
伽爾蘭坐到了他的位子上,看到旁邊已經新添了桌椅,赫伊莫斯坐了上去。
上午授課的時間裏,伽爾蘭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
瞥著身邊的人,想起昨晚輾轉反側了大半宿沒睡,他心裏莫名有些不爽。
但是後來轉念一想,這樣也好。
昨天晚上他明明是想要乾淨俐落地絕了赫伊莫斯的念頭的,結果後面竟是被赫伊莫斯的舉動給嚇得不輕,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而那個時候塔爾正好又過來了,被赫伊莫斯逼得沒法的他下意識帶著塔爾就跑了,竟是將回絕赫伊莫斯的事情給忘了。
不行。
拖拖拉拉可不是他的風格。
既然他不可能回應赫伊莫斯,就必須乾脆地做個了斷。
轉動著手中雪白的鵝毛筆,伽爾蘭一抿唇,如此下定了決心。
等歇牧爾的授課結束之後,他就和赫伊莫斯說清楚。
無論赫伊莫斯喜歡的是男性還是女性,反正,他是絕對不可能的。
快刀斬亂麻,好過藕斷絲連。
如此想著,攥緊了手中鵝毛筆,伽爾蘭眼角餘光往身側的人瞥去。
赫伊莫斯安靜地坐在座位上,羊皮紙在桌案上鋪開,一手撐在桌面上,一手拿著筆在上面唰唰地寫著。
細碎的黑髮散落下來,半掩著他的眼。
薄薄的唇微張著,有些泛紅,緩緩地吐出氣息。
看起來很正常。
伽爾蘭轉回頭去。
……
嗯?
好像不對。
少年又猛地把頭轉了過去。
這時,正對掛在牆壁上的一張地圖解說著的歇牧爾終於忍不下去了。
“伽爾蘭王子!”
早就察覺今天的課上伽爾蘭一直心不在焉的他怒道。
“請您集中精神!”
歇牧爾的語氣已經很不好了,但是伽爾蘭卻像是沒聽到一般,站起身來,直接湊到了赫伊莫斯身邊。
“你……”
他剛說了一個字,手指碰到了赫伊莫斯撐在桌上的手臂。
好熱。
少年一怔,也顧不得其他,直接一伸手摸上了那被黑髮蓋住的褐色額頭。
……跟火燒似的啊!
他就覺得赫伊莫斯今天的樣子有點奇怪,呼吸也比常日要急促一些。
原來是發高燒了。
這時,歇牧爾也發覺到不對勁了,快步走過來。
“怎麼回事?”
“啊,這個……”
伽爾蘭還沒來得及回答,那一直安靜地坐著的赫伊莫斯突然抬眼看了他一眼。
平常銳利的眼此刻像是蒙著一層霧氣,朦朦朧朧的。
然後,頭一歪,上半身直接就倒在了他懷中。
下意識就伸手接住的伽爾蘭:“!!!”
這傢伙是不是裝的?
他正這麼想著,感覺到那閉著眼倒在自己懷中的赫伊莫斯呼吸越發急促,而他的手碰到的皮膚也發燙得厲害,頓時也有些急了。
“赫伊莫斯好像是發燒了。”
他說。
他驀然想起昨晚,赫伊莫斯跟在他後面的時候似乎淋了雨,身上都是濕的。
或許就是因為如此……
…………
有些人輕易不生病,一病起來就特嚇人。
赫伊莫斯大概就是這種人。
上午的授課臨時取消,歇牧爾將赫伊莫斯帶回住所了。
用扛的。
雖然知道這樣不厚道,但是當伽爾蘭看到歇牧爾一把將燒得沒意識了的赫伊莫斯整個人扛在肩上扛回去的時候,實在是忍不住覺得好笑。
他覺得,這一幕,他可以在以後拿出來足足嘲笑赫伊莫斯十年。
還有,那傢伙燒得一塌糊塗了居然還能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讓別人都看不出來,這真是……
伽爾蘭對塔爾如此私下吐槽道。
“嗯?那殿下您是怎麼看出來的?只是因為呼吸快了一點嗎?”
塔爾好奇地問。
“…………”
因為在那麼長的時間裏,赫伊莫斯居然看都沒看他一眼。
這很不正常啊。
要知道,以前赫伊莫斯的目光從來都是落在他身上的。
以上這樣的答案,伽爾蘭自然是不可能說出來的。
隨便對塔爾含糊了幾句,應付了過去。
吃過午飯之後,伽爾蘭想了想,還是去了赫伊莫斯的住所,打算看望他一下。
剛踏進行宮裏,負責這裏的中年女官長已經迎了出來,對他行禮。
從這位女官長口中得知,赫伊莫斯在上午被送回來之後,醫師就過來了,在查看之後留下幾包藥,囑咐女官長去熬湯藥,儘快讓赫伊莫斯王子服下。
而且赫伊莫斯前不久也已經醒來了。
可是,這位中年女官長臉上看不到一點放下心來的神色,反而很是苦惱。
看著女官長那為難的,欲言又止的神色,伽爾蘭主動問了起來。
“怎麼了?”
“伽爾蘭殿下,赫伊莫斯王子他……”
女官長瞥了一下四周,然後壓低聲音對伽爾蘭說。
“他不肯喝湯藥。”
伽爾蘭:“…………”
對了,差點忘了。
赫伊莫斯喜歡甜的東西,特別厭惡苦的東西。
伽爾蘭無語了。
只是沒想到,他竟是連治病的湯藥都不肯喝。
“湯藥端進去了,可是赫伊莫斯大人一直不肯喝,殿下,您幫我勸勸他吧。”
看著一臉為難之色的女官長,伽爾蘭無奈地點了點頭。
畢竟說起來,赫伊莫斯這次發燒還真和他有點關係。
當伽爾蘭踏進赫伊莫斯的臥室裏的時候,就看到赫伊莫斯側身躺在床上。
漆黑的髮絲散落在雪白的枕頭上,男子安靜地躺著,褐色的頰此刻有著一點不正常的泛紅。
常日裏看一眼都令人心驚的凌厲的眼是閉著的,看起來安安靜靜的。
額頭還在滲著汗,將幾縷黑髮黏在額頭上。
那薄薄的唇抿緊著,洩露出一點難受的情緒。
一碗還在冒著熱氣的湯藥放在床邊的桌子上。
赫伊莫斯只是閉眼養神,並未睡過去,等伽爾蘭一走近,他就睜開了眼。
細長的睫毛只是微微抬了一下,並未完全睜開,半睜著,讓那眼顯得細長了許多。
他眼珠動也不動地看著伽爾蘭,透出一種說不出的情緒。
那個在戰場上強大到被眾人稱為黑騎士的可怕男人,常日裏如鋒芒畢露的利刃一般的年輕人,此刻安靜地躺在床上,一雙眼巴巴地看著他,竟是給人一種孩子般乖巧的感覺。
看著赫伊莫斯那因為發燒而不正常的泛紅的頰,和難得一見的蔫蔫的模樣,伽爾蘭頓時就有些心情複雜,又有些心軟。
“把藥喝了?”
他輕聲說。
略有些乾裂的唇抿了一下,赫伊莫斯嫌棄地瞥了那碗湯藥一眼,皺著眉說了一個字。
“苦。”
“……”
你是小孩子嗎,嫌藥苦?
還要別人哄著吃?
“我沒事。”
赫伊莫斯起身,靠在床頭,看著站在床邊的伽爾蘭說。
“就算不吃藥,睡一覺就好了。”
他說著這話,可是聲音卻顯得有些沙啞,細密的汗水從額頭滲出來,將幾縷漆黑的額髮貼在皮膚上。
伽爾蘭沒多想,只是下意識彎腰,伸手摸了一下赫伊莫斯的額頭。
依然很燙,和上午比起來差不了多少。
他這麼想著,卻沒有注意到他摸著對方額頭的那只手下,赫伊莫斯的眼深深地看著他,透出一點銳利之色。
只是那抹銳利在伽爾蘭看過來時瞬間就收斂了起來,讓人再也看不見。
“把藥喝了。”
直起身來的少年說,認命地開始了自己的哄人任務。
“我去給你拿蜜餞過來。”
“不要,不想吃。”
伽爾蘭有點奇怪,赫伊莫斯平常很喜歡吃這種極甜的果脯的,現在居然說不想吃?
“那……甜糕?”
“不要。”
“蜜冰奶?”
“不要。”
“那你到底想要什麼?……算了,我乾脆都拿過來,你自己看。”
伽爾蘭有點頭疼,他轉身想要離開,打算出去吩咐女官長將所有甜食都弄過來。
可是,他剛剛轉頭,身體還沒來得及動,一隻手突兀地伸過來。
赫伊莫斯抓住了他的手腕。
少年下意識回頭。
剛剛還靠在床頭的赫伊莫斯向前傾身,右手緊握著他的手腕,不肯鬆開。
“都不要。”
往日凌厲的眼此刻半睜著,朝伽爾蘭看來。
金紅色的眸蒙了一層淺淺的霧氣,沒了銳利,多了幾許朦朧。
和常日裏有著極大對比的模樣讓人看著,就會不自覺地又是心動又是心軟。
一手抓住伽爾蘭的手腕,赫伊莫斯仰著頭看著伽爾蘭。
宛如朝霞一般俊美的側頰上,耳垂上那個雕工粗糙的青金石耳環折射出一道光。
燒得比往常紅潤了些的薄唇動了一動。
本就低沉的聲音此刻帶上幾分沙啞,更是低了幾度。
像是簌簌的沙粒摩擦著掉落下來,若有若無,卻是滲入了心底。
他說:“我要你。”
蒙著霧的焰色寶石眸子看著少年,那低低的聲音磨得人心口發顫。
…………
伽爾蘭俯視著赫伊莫斯。
然後,一個用力。
他把那只被握住的手收了回來。
金色的眼微微一眯,少年彎眸對赫伊莫斯燦爛一笑。
他說:“不給。”
赫伊莫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