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偌大一個地下洞窟在這一刻靜可聞針。
所有人都還保持著僵直的姿勢,歪著頭,目光茫然地看著眼前那莫名其妙的一幕。
滿頭霧水。
臉上還保持著猙獰之色的赫伊莫斯也是呆滯眾人中的一員。
他的手仍然用力地抓著伽爾蘭的胳膊,手指扣得很緊。
他呆呆地看著伽爾蘭,目光迷茫,顯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種事來。
伽爾蘭仰頭看著赫伊莫斯。
他看見赫伊莫斯原本金紅色眼眸中的那點金色痕跡幾乎已經消失殆盡,豔麗的血色彷彿吞噬了一切。
看著那雙血紅色的瞳孔,就彷彿能看到地獄血海在深處灼燒翻騰,讓人不寒而慄。
無人敢與之對視。
伽爾蘭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右手稍微抬了一下,對四周那些試圖走過來的騎士們做出一個不要靠近的手勢。
他就這麼站在赫伊莫斯面前,仰著頭,任由對方扣緊自己的雙臂,毫不掙扎。
他的目光定定地和那雙可怕而又帶著迷茫之色的血紅色瞳孔對視。
“我說話算話。”
他說,
“赫伊莫斯,如果你離我而去,為了亞倫蘭狄斯,我需要新的力量。”
伽爾蘭看著赫伊莫斯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
他卻毫不心軟,繼續以一種理智到近乎殘酷的口吻說下去。
“如果你離我而去,我將讓別人代替你,讓別人成為我的力量。”
“無論是艾爾遜的王女,還是其他人。”
“你知道的,為了守護亞倫蘭狄斯,我會這麼去做。”
無視對方越發用力扣緊自己的手臂勒出的疼痛,伽爾蘭目光嚴厲地看著赫伊莫斯,聲音陡然提高。
“所以,如果不想被我捨棄,就立刻給我清醒過來!”
赫伊莫斯的瞳孔在劇烈地收縮著,像是暴風雨之下激烈翻騰的海面,巨浪肆虐。
他沒有動,可是他的臉因為掙扎而扭曲得厲害,明顯是在艱難地和某種看不見的強大力量對抗著,竭力想要掙脫對方的束縛。
他粗重的喘息著,從額頭滲出的汗水濡濕了幾縷黑髮,緊貼在他褐色的頰邊。
劇烈收縮著的瞳孔直勾勾地盯著伽爾蘭,像是要將對方的身影烙印在眼底。
少年站著,濕潤的金髮散落在他肩上,貼在他微微上仰的纖細頸上。
額髮發梢一點水痕沿著頰邊緩緩滴落。
哪怕站在這一片血海之中,他仍是清清淡淡的,乾淨得沾染不上絲毫血腥的氣息。
幽暗之中,唯有他的金眸亮如地面上照耀大地的陽光。
他喊著他的名字:“赫伊莫斯。”
少年眼中明亮的金色像是就這樣一點點地滲入、融化進入赫伊莫斯的瞳孔裏,中和了其中的戾氣,讓其恢復了清明。
血紅色漸漸褪去,連帶著與血氣交融的一身煞氣也消散而去。
赫伊莫斯緩緩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他鬆開扣了伽爾蘭雙臂的手,閉上眼,一手按在自己的頭上。
當他再一次睜開眼的時候,他看著伽爾蘭的目光變回了一直以來的柔軟。
他俯下身來,深深地低頭,額頭抵在伽爾蘭的右肩上。
“……好難受。”
他摟著伽爾蘭,低聲說,那近乎呢喃的聲音聽起來簡直就像是在撒嬌一般。
“嗯。”
伽爾蘭嗯了一聲,抬起手來,輕輕地拍了拍赫伊莫斯的背。
那模樣簡直就像是在給受了委屈所以趴在自家主人身上撒嬌的大黑狼順毛一般。
一邊拍,他一邊沒好氣地說,
“這麼容易就被別人控制,還好意思說什麼最強的騎士,還好意思說要保護我。”
“你說要讓別人代替我。”
赫伊莫斯小聲說,用只有兩人聽得見的聲音。
大黑狼有點小委屈。
“不那麼說能把你刺激得醒過來嗎?”
赫伊莫斯還想要說什麼,突然從後面伸出一隻手,抓住他的肩,將他向後一拽。
“赫伊莫斯閣下。”
一把將赫伊莫斯從伽爾蘭身邊拽開的凱霍斯笑眯眯地看著他。
他半邊的頰以及金髮因為剛才被赫伊莫斯壓在地上,浸在血泊中,被染成了血紅色,讓此刻的他看起來隱隱多了一分殺氣。
“現在不能耽誤時間,我們要儘快進門阻止萬物教。”
赫伊莫斯本來還因為凱霍斯一把將自己拽開的行為而不滿。
可是回頭一看到對方的模樣,剛才還能把對方壓在地上暴揍的黑騎士難得的心虛了一下,不自在地移開了目光。
“赫伊莫斯,你知不知道萬物教在裏面做什麼?”
伽爾蘭問道。
赫伊莫斯搖了搖頭。
“我中了他們的陷阱,被一種很奇怪的香味迷昏了過去,之後的事情就……”
他皺起眉,狹長眼角微微挑起。
仰頭看向那座巨大的青銅石門,他的目光變得極為銳利,透出明顯的狠意。
“不管他們想做什麼,都必須阻止。”
伽爾蘭斷然道。
“走,進去。”
他率先邁步向前走去,眾人皆跟在他的身後。
一直呆在石階下面的西亞快步跑上來,腳下濺起一連串的血花。
他深深地看了赫伊莫斯一眼,暗藍色的眼閃動了一下,然後緊跟上了伽爾蘭。
很快,眾人站在了那座石門腳下。
巨大的嵌青銅石門佇立在血色的大地之上,拔地而起。
伽爾蘭抬手,按在黑青色的石頭上。
寒意瞬間滲入肌膚,冰寒刺骨。
他用力推了一下,石門紋絲不動。
伽爾蘭轉頭看向身後的兩人。
凱霍斯和赫伊莫斯會意,上前站在兩扇門前。他們互相看了一眼,然後同時用力。
石門極其沉重,從兩人的手臂上鼓起的肌肉就能看得出來。
但是,就算再重,在這兩位強大騎士的同心協力之下,石門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緩緩地敞開。
厚重的石門敞開的一瞬間,一股濃郁的血腥氣息從其中洶湧而出。
原本站在鮮血流淌的這片青石板廣場上,血腥氣已經很濃了。可是,從敞開的石門裏撲鼻而來的血腥味比外面還要濃郁數倍,濃郁到幾乎讓人窒息的地步。
深深皺起眉,強忍著這嗆人的鮮血氣味,伽爾蘭一行人快步走了進去。
所有人都提高了警惕。
他們認為在門口等待著他們的將是兇猛地沖襲而來的邪教徒們,他們即將陷入一場艱苦的戰鬥之中。
可是下一秒,當一眼看見大門裏的情景時,所有人呆立當場。
一個前所未見的可怖場景展現在眾人面前。
那詭異而又血腥的一幕震撼至極,讓他們的腦子只剩下一片空白。
石門之後,是一座龐大的石殿。
黑青色的六角菱形石柱拔地而起,聳立向上,呈弧形環繞,撐起這座大殿。
大殿蒼穹高不可見,隱沒於黑暗之中。
大殿的地面已經被盡數浸染成了血色。
那是真正的屍山血海。
無數屍體高高地堆起來,遍佈在大殿四周。
一具具屍體交錯重疊,形成一座座屍體堆積而成的屍山。
鮮血從數不清的屍山下面源源不絕地流淌出來,淹沒了石殿的地面,形成一片汪洋,已沒過人的腳背。
寥寥幾根火柱矗立在血海之中,幽幽的火光照亮屍山上那一具具屍體,照亮了他們身上黑青色的衣袍。
他們睜大了眼,瞳孔渙散,目光空洞地盯著虛空。
他們的手腕腳腕以及喉嚨上都有一道深深的割痕,鮮血還在不斷地從其中流淌出來。
他們的嘴角都上揚著,臉上不見絲毫痛苦之色,反而笑得一臉燦爛和滿足。
鮮血沖刷著那一座座堆積起來的屍山,所有死去的人臉上都浮現著這種詭異的笑臉。
注視著石殿中這驚人的一幕,眾人只覺得心底發毛,一股滲人的寒氣湧上心頭。
在場之人皆是常年征戰沙場、在血肉中拼殺出來的騎士,他們見過屍橫遍野的戰場,他們親手殺死過無數的敵人,他們曾經面不改色地一次又一次將長槍利刃刺進敵人的血肉,讓他們的坐騎踩踏敵人的屍體——他們見慣了死亡、戰火和鮮血。
無論在武勇還是在精神上,他們都是強大而堅韌的騎士。
可是這一刻,看著眼前這一幕,他們都忍不住感到毛骨悚然——無關膽量,那是人類對於詭異而可怖的事物從心底裏抵觸的本能。
“這些都是……萬物教的信徒?”
一個騎士忍不住開口說話。
“從衣著看,的確是如此。”
“他們看起來好像都是自盡身亡。”
“沒有反抗的痕跡,甚至連掙扎的跡象都沒有。”
“也就是說……他們是自己割開自己的手腳和喉嚨,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流血而死的?”
“恐怕就是如此。”
眾人再一次沉默了下來。
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流血而死而毫不掙扎,就這樣自己把自己的命奉獻在祭壇之上,這些邪教徒簡直是瘋狂得可怕。
“他們到底想做什麼?”
環視著這座只剩下死人的石殿,凱霍斯皺著眉開口說。
“似乎是在舉行什麼祭祀……雖然會導致怎樣的後果現在還不得而知,可我覺得,結果會導致很可怕的事情發生。”
伽爾蘭說,神色凝重地注視著前方。
一眼看去,大略可以估算出死在這裏的邪教徒足足有五六百之多,屍體幾乎堆滿了整個龐大的石殿。
他心裏凜然。
雖然按理說,神不能干涉人間的事情,伽爾蘭也不曾親眼見到這個所謂的邪神降下什麼可怕的神跡。
作惡的都是身為人的萬物教信徒,那所謂的力大無窮不怕痛也只是特殊的藥物效果。
但是,和這個邪教糾纏這麼久,伽爾蘭也隱約感覺到,萬物教的祭司的確有一種可以影響人的神志、勾引出人心底最陰暗邪惡的欲望的力量。
如果這種力量能夠大範圍的擴展出去,勾引出無數人心底的邪念的話……
恐怕這個大陸上會爆發出大範圍的戰爭。
那樣下去,很可能就會如他夢中看到的那般,不只是亞倫蘭狄斯,整個大陸都會在戰火中毀滅,最後成為毫無生機的荒蕪之地……
“萬物終將消逝。”
一個沙啞的聲音突然在死寂的石殿之中響起。
那聲音不像是從一處傳來,而是從四面八方一同傳來。
“唯有萬物母神將會永恆。”
一直冷冷地掃視著四周的赫伊莫斯陡然抬起頭,他的目光如利劍一般劃破黑暗,刺向前方。
這是他曾經聽過的那個聲音!
“來吧,我等待已久。”
“來到神的御前,匍匐於偉大的神的腳下。”
那個沙啞的聲音繼續在整個石殿中回蕩著,低沉而又渾厚,帶著一種悠久的滄桑痕跡。
“不對勁。”
凱霍斯靠近伽爾蘭,壓低聲音。
“陛下,不知道後面會遇到什麼,為了您的安全,還是先退出去比較好。”
伽爾蘭搖了搖頭。
“來不及了。”
這或許就是他冥冥中覺得自己非得來到這裏的理由。
少年攥緊手。
不能讓這場祭祀成功,不能讓亞倫蘭狄斯以及整個大陸如他夢中一般在戰火中毀滅。
他必須阻止。
“走。”
踩著腳下的血色汪洋,走過身邊那一座座屍山,伽爾蘭一行人向前走去。
在大殿的前方,一個巨大的黑色紗幕垂落在中間,將前殿和後殿隔離開來。
伽爾蘭深吸一口氣,然後伸手一把掀開眼前的黑色紗幕,大步走了進去。
一進去,陡然變亮的環境就讓他忍不住眯起眼。
好一會兒,等適應之後,他才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和死人堆積如山滿是血腥味的幽暗後殿完全是兩個極端,黑色紗幕之後的前殿纖塵不染。
數不清的火炬掛在青色的石牆上,將前殿照得燈火通明。
前殿的盡頭,那巨大的黑青色的高臺之上,一座巨型神像矗立在其上。
它是如此的雄偉,光是足足五十米的高度就讓人望而生畏。
它聳立在大地上,任何站在神像腳下的人都如螻蟻一般,渺小得不堪一擊。
一種瘮人的寒意從它身上散發出來。
伽爾蘭見過無數的神像,可是他從未見過形態如此詭異的神像。
這座神像只有一隻大腿,一條粗壯的漆黑石尾撐在後面,讓其得以穩穩地矗立在大殿之中。
正常人的軀幹,可是胸口只有一個乳房,從胸口中間隆起。
如夜空一般的漆黑長髮從神像周身披散下來。
那張臉上,只有一隻金色的巨大眼睛。
一隻手被長布纏繞著,另一隻手伸向前,手中捧著一個渾圓的石球。巨大的黑青色雙翼在神像身後展開,極長,幾乎籠罩住整個前殿。
這座巨型神像的形態明明如此詭異,卻又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奇妙的柔和感。
不但不讓人感到排斥,反而莫名覺得親近。
“萬物都將走向消逝的道路,而創造萬物的母神將會再一次從沉睡中醒來。”
低沉沙啞的聲音再一次清楚地在伽爾蘭耳邊響起。
他抬頭,看向前方。
只見那座巨大神像的腳下,有一個身披黑青色長袍的身影正在緩緩從高臺的石階上走下來。
寬大的兜帽掩蓋住那個人的臉。
然而,就算那個人的臉隱藏在黑暗中,伽爾蘭卻分明能感覺到,那個人的目光從陰影中定定地注視著自己。
“……真耀眼啊……這明亮的靈魂之光……”
那彷彿是自言自語的低聲喃語,以一種奇怪的腔調,宛如歎息一般。
“亞倫蘭狄斯年輕的王啊……”
聲音並不大,低沉的,平靜的。
那個人明明距離他極為遙遠,可是這沙啞的聲音卻彷彿就在他的耳邊響起,就像是那人就在他跟前說話一般。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
“……你應該已經看見……你的王國的未來,這片大陸的未來……”
“你身邊的人將一一死去,如那位獅子王一般……王國終有滅亡的一天……大陸註定要在戰火中毀滅……這世間的萬物都會消逝……”
“年輕的王啊,你什麼都無法改變。”
“無論你如何掙扎,你想要守護的一切都會隨著時間而毀滅。”
“這就是未來。”
黑青色長袍祭司低沉的話語如同代表神靈降下的預言。
“這就是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