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加斯達德人在作戰時勇猛兇殘,在戰場上一往無前,悍不畏死。
他們出生于加斯達德雪原,那是個一年之中大多數時間都被冰雪所覆蓋著的世界。
貧瘠、寒冷,饑餓和死亡如影隨形。
弱肉強食,適者生存。
在這種環境下生存下來的加斯達德人學會了環境教導他們的殘酷。
惡劣的環境也導致了他們文明的貧乏。
他們從不在乎什麼道德倫理,禮義廉恥。
因為這些無用的東西並不能讓他們在殘酷的加斯達德雪原生存下去。
不擇手段地活下去,那就是他們加斯達德人的本能。
當初,他們就曾經做出壓著卡納爾的民眾攻打卡納爾王城的事情,這才讓易守難攻的卡納爾王城迅速地陷落。
其實在攻打亞倫蘭狄斯王城的時候,加斯達德人就想要故技重施,抓住亞倫蘭狄斯平民驅使他們作為人質進攻王城。
然而,當時鎮守王城的赫伊莫斯使用了前所未見的‘堅壁清野’的戰術,在他們到來之前就驅趕走了王城方圓數百里的平民,讓他們沒能抓到人質。
現在,加斯達德的統帥非常慶倖當初將這批亞倫蘭狄斯的戰俘作為奴隸押送到了這裏,這才讓他有了極好的籌碼。
在發現城牆在投石和巨型弩箭之下岌岌可危之時,他果斷下令將這群亞倫蘭狄斯人綁著推到城牆上,讓他們成為城牆的肉盾。
他很滿意地看到,亞倫蘭狄斯人的進攻在同胞出現在城牆上的那一刻,立刻停了下來。
城外的大軍靜默了一瞬之後,陡然爆發出洶湧的怒吼聲。
看見自己的同胞的將士控制不住自己的憤怒,紛紛對著加斯達德人痛駡出聲。
對於加斯達德人這種卑劣的行徑,他們怒不可遏。
但是,加斯達德人顯然完全不在意他們的痛駡。
在他們看來,手段卑不卑鄙無所謂,有用就行。
他們只在乎結果。
所以他們繼續呵斥著,將亞倫蘭狄斯奴隸推聳到城牆邊緣。
那些亞倫蘭狄斯奴隸被加斯達德士兵粗魯地推動著,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去。
他們走得很慢,一步一個踉蹌。
他們的雙手雙腳都銬著青銅銬,他們腳下拖著沉重的青銅鎖鏈,隨著他們艱難地走動與石地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這些曾經跟隨著獅子王征戰沙場英勇無畏的將士,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裏,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上都受盡了折磨。
從令眾人崇敬的將士淪為最卑微的奴隸,而且還成為他們最痛恨的敵人的奴隸,受盡屈辱。
不少人在痛苦中含恨死去。
活下來的人如身在地獄,所有的掙扎和不甘都是徒勞,他們逐漸變得麻木了起來,如泥塑木雕一般地活著,眼中再無神采。
那瘦骨嶙峋的身體,枯瘦蒼白的臉,再也看不到一點昔日裏叱吒戰場的風采。
直到那一天,他們聽到了一個消息。
那些痛恨著加斯達德人並且同情著他們的卡納爾人偷偷地告訴他們,讓他們再堅持一段時間。
卡納爾人說,他們新的少年王已經當眾宣佈,發兵卡納爾。
‘我永遠不會捨棄我亞倫蘭狄斯的子民。’
這一句話,就讓已經心死如灰的他們在心底再次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他們的王並沒有將他們遺忘。
夠了。
這就夠了。
這已經足夠讓他們懷抱著希望堅守著活下去。
他們苦苦等候著亞倫蘭狄斯大軍的到來,等待著自己重返亞倫蘭狄斯的那一天。
只要這個希望還在,別說再等一年,就算再等上十年、二十年——哪怕等到已垂垂老朽,他們也能繼續等下去。
…………
斯德已經餓了兩天。
加斯達德人將他們這群亞倫蘭狄斯人囚禁在一處,除了給他們一些水之外,沒給一點食物。
他很虛弱。
前所未有的虛弱。
但是,就算在忍饑挨餓,他的心情卻依然如此刻的驕陽一樣明亮。
肚子深深地癟下去,斯德強忍著饑餓那種百爪撓心的難受感,目光充滿期待地看著卡納爾王城大門的方向。
不只是他,其他的同伴也是如此,即使已經餓得奄奄一息,他們的眼神卻依然充滿了神采——與半年之前的麻木不仁完全不一樣。
快了。
斯德想。
很快,他們就能回家。
就在此時,一隊加斯達德士兵快步跑了進來。
他們呵斥著、拉扯著,強行將這些亞倫蘭狄斯奴隸弄起來,將斯德以及他許多同伴一起驅趕上了城牆。
斯德在被強行驅趕到城牆上的時候,就立刻反應了過來。
這些殘忍而野蠻的傢伙是要用他們作為城牆的肉盾,用以威脅亞倫蘭狄斯的大軍停止攻擊。
不只是他,他的很多同伴也很快都意識到了這一點。
頓時,隊伍亂了起來。許多亞倫蘭狄斯人開始試圖掙扎,不願上去城牆。
可是餓了兩天的他們都虛弱得厲害,根本無法抵抗,不少人反而被驅趕他們的士兵狠狠毆打了一頓,被打頭破血流。
如果不是加斯達德的將領及時喝止,那些人說不定會就這麼被活活打死。
他們最終還是全部都被加斯達德人強行拖拽到了城牆之上。
拖著沉重的青銅鎖鏈,斯德踉蹌著走到城牆邊。
抬眼,他看到了城牆下方那一眼望不到頭的熟悉的黑紅色大軍。
亞倫蘭狄斯的大軍,他的同袍們。
紅底金紋的獅子旗在空中高高地飄揚著。
一切恍如從前。
一瞬間,斯德的眼圈紅了。
他曾經以為,他是堅強無畏的亞倫蘭狄斯的戰士,哪怕面對著死亡,哪怕流盡最後一滴血,他也絕不會流下一滴淚。
可是在此刻再次看到熟悉的衣甲和旗幟時,明明只是時隔一年半而已,對他來說卻彷彿已經過去了上百年之久,這一刻他再也控制不住,眼角瞬間濕潤了起來。
不只是他,那些和他一樣被強行推到城牆邊上的同伴,看著城牆下熟悉的一切,一個個也是眼角發紅,強忍著才沒讓眼淚流出來。
因為激動。
也因為不甘。
他們也多想身穿黑紅色的盔甲,手持長劍,和同袍們一同為亞倫蘭狄斯而戰。
可如今,他們只能以這種狼狽不堪的模樣出現眾人之前,甚至於,成了同袍們的累贅。
斯德深吸一口氣,他抬手胡亂抹去眼角的淚痕,他的動作牽動地上的鎖鏈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敗給加斯達德人,是他畢生的恥辱,他只恨當初不曾戰死在戰場之上。
而如今,他絕不願意被加斯達德人利用成為威脅同袍的工具。
“就算無法戰鬥——我們也絕不能成為亞倫蘭狄斯的累贅!”
用最後的力氣大聲怒吼出一句,斯德向著城牆之外縱身一躍。
他抱著必死的決心,眼看著大半個身體已經落到了城牆之外,馬上就要從高空墜落——
可是他整個人忽然又摔回了城牆上。
一名加斯達德士兵及時抓住他腳上的青銅鎖鏈,一把就將斯德給拽了回去。
在斯德失敗之後,又有一些亞倫蘭狄斯人試圖跳下去自盡身亡,但是全部都被有了防備的加斯達德士兵給牢牢按住了。
加斯達德人被斯德等人試圖跳下城牆自盡的舉動給驚到了,他們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亞倫蘭狄斯人會做出這種行為。
擔心再次出現這樣的狀況,他們乾脆直接將那些亞倫蘭狄斯奴隸兩個三個地用繩索牢牢地捆在城牆上的木杆或石杆上。
想死沒死成,反而被加斯達德人捆在城牆上的斯德咬緊了牙。
他幾乎要將自己的下唇咬出血來,垂著頭,目光黯然。
“斯德,你放心。”
看著他那副頹廢的模樣,和他捆在一起的中年人突然說,
“我們不會成為亞倫蘭狄斯軍的累贅,我剛才看到了,這次帶兵的是赫伊莫斯閣下。”
曾經身為令人尊敬的騎士長,此刻也只是個骨瘦如柴的奴隸的中年人一臉平靜。
“你應該知道這位閣下的性格,加斯達德人想要拿我們威脅這位閣下根本不可能。”
“我想,赫伊莫斯閣下很快就會下令繼續攻擊。”
如果主帥是其他人,他還不敢如此篤定。
但是如果是那位他們熟悉的赫伊莫斯閣下,就一定會下令繼續進攻。
中年人如此說著,語氣中帶著欣慰。
可是那欣慰之下,透出幾分難受的痕跡。
苦苦掙扎著這麼久,日夜期盼著回到亞倫蘭狄斯,現在卻還是不得不死在異國他鄉。
要說一點都不遺憾和難受是不可能的。
……罷了。
他寧可為國捐軀,也不願再以奴隸的身份在加斯達德人手中受盡屈辱。
與其被加斯達德人折磨而死,他寧可死在同胞的手中。
他只求在死去之後,他的同胞能帶著他的遺體回到那片他魂牽夢縈的大地。
…………
……只是,終究還是不甘心……不甘心啊。
他已經遠遠地看到城外,那位騎馬佇立在大地之上的黑甲騎士高舉起的右手。
他知道。
那是下令繼續攻擊的手勢。
只等那只手揮下,無數巨石和弩箭就會鋪天蓋地而來,奪走城牆上所有人的性命。
在心底無聲地長歎一聲,他閉上了眼,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
……………………
明亮的陽光照在赫伊莫斯黑亮的盔甲上,然後盡數被黑暗吞噬了進去。
騎在馬上,他緩緩地舉起了手。
所有人都知道,那是繼續進攻的信號。
看著被捆在城牆的同胞,眾人覺得自己的呼吸都急促了起來。
軍令如山。
一旦身為主帥的赫伊莫斯下達命令,他們就必須繼續進攻。
他們將親手殺死他們的手足,親手奪走同袍的性命。
這是何等殘忍的命令——
凱霍斯在遠處遠遠地注視著已經高舉起手的赫伊莫斯,神色複雜。
看來,赫伊莫斯已經做出了決定。
為了破城,赫伊莫斯放棄了被俘的同胞們的性命。
他從一開始就猜到會是這個結果。
赫伊莫斯絕不可能為了那些戰俘的性命,放棄唾手可得的勝利。
這個人一直都是如此,從未改變過。
凱霍斯移開了目光。
他無法阻止。
依照伽爾蘭王的命令,赫伊莫斯是此次出征大軍的主帥。
主帥的命令,他必須服從。
只是……陛下在得知此事之後,一定會很難過……
…………
這一刻,戰場上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寂靜。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赫伊莫斯的身上。
眾人屏息,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傳令。”
在眾目睽睽之下舉起右手的赫伊莫斯說,面無表情。
他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憤怒之色,更沒有動搖。
他用冷靜的語氣下達了對他來說理所當然的命令。
“繼續……”
繼續攻擊。
一道明亮的陽光照下來,在他握著韁繩的左手指間折射出一道光。
嵌著碧綠的孔雀石的金色指環將那道光折射到他冷漠的眼底。
赫伊莫斯即將揮下來的右手停頓在半空之中。
他垂眼,細長睫毛的陰影落入他的瞳孔。
他的眼底映出戴在左手上的孔雀石指環,唇忽然抿緊了一分。
“赫伊莫斯大人?”
站在赫伊莫斯身後的下屬見他說話只說了半截就沒了動靜,忍不住疑惑地開口詢問。
赫伊莫斯的右手緩緩地放了下來。
他說:“退軍,回營。”
“啊?!!”
數分鐘之後,一個低沉的號角聲忽然在戰場上響起,讓凱霍斯猛地轉頭。
回營的號角聲?!
他一臉的錯愕和不可思議。
這是赫伊莫斯的命令?
怎麼可能?
低沉的號角聲傳遍了戰場,也傳到了被捆在城牆上的亞倫蘭狄斯人的耳中。
已閉目等死的中年人聽著這個熟悉的代表撤退的號角聲,猛地睜開眼。
他看著正在緩緩退去的亞倫蘭狄斯大軍,滿眼的難以置信。
難道主帥其實不是那位赫伊莫斯閣下?
他茫然地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