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夏日即將結束,但是卻是亞倫蘭狄斯最熱的時刻。
一大早,熾熱的太陽就已高掛在天空中,將光與熱灑向大地,讓整個天地明亮到了極點。
大獅子一身金棕色的鬃毛映著從天窗照進來的陽光,金閃閃的。
它兩隻前爪搭在床沿,碩大的頭顱擱在床上,就這麼趴著,眼巴巴地瞅著伽爾蘭。
伽爾蘭坐在床上,抱著淡綠色的琉璃杯,一口一口地喝著溫熱的牛奶。
喝完後,他抬頭將琉璃杯遞給塔普提,塔普提看到他唇角沾上了一點乳白色的痕跡,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伸手,手指輕輕擦去伽爾蘭嘴角的奶痕。
“還跟個孩子似的。”
她笑著說,又抬手摸了摸伽爾蘭的額頭。
溫度似乎降了一些。
她想,看著被吃掉一多半的早餐,表情微微放鬆下來。
見伽爾蘭吃喝完了,涅伽嗷的一聲,明顯是在吸引伽爾蘭的注意力。
伽爾蘭看它,它也眼巴巴地看著伽爾蘭。
因為伽爾蘭生病的緣故,它好長時間沒有見到伽爾蘭了,明明一張萬獸之王的威武面容,偏生硬生生地沖伽爾蘭露出了委屈的表情。
那副呆萌而又委屈的模樣引得伽爾蘭抱住涅伽毛絨絨的大腦袋,使勁揉一揉,把臉埋進去,蹭一蹭。
大獅子用頭拱他,喉嚨裏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長長的尾巴也一甩一甩的。
揉亂了涅伽濃密的鬃毛,摟著大獅子,伽爾蘭笑得很開心。
旁邊吩咐侍女將餐具端走的女官長回頭看到這一幕,不由得露出會心的笑容。
陛下今天的精神看起來不錯。
她正如此欣慰地想著,突然看到伽爾蘭下了床,嚇了一跳,趕緊上前阻止。
“沒關係,塔普提,我覺得我今天的身體狀況還不錯。”
伽爾蘭說,
“醫師也說了,盡可能的保持活動,不是嗎?”
他笑著這麼說,然後掀開紗幕,和涅伽一起走到落地窗外的大陽臺上。
清晨時分,陽光之下,外面的月牙池波光粼粼,淡紫色的蓮花在碧葉中輕輕搖擺著,一粒粒珍珠似的水珠在碧葉上滾動,折射出七彩的光澤。
空氣中,帶著荷花清甜花香的微風吹了過來。
仰頭看著萬里無雲的晴朗天空,伽爾蘭笑了起來。
“天氣真好。”
他笑著說,金色的長髮在他身後散開,在空中撒開流金的光澤。
像是在應和他的話一般,涅伽沖著天空的太陽嗷了一聲,又轉頭瞅他,像是在求表揚。
伽爾蘭失笑,用力地拍了拍它的大腦袋,惹得它在伽爾蘭腳下打了個滾兒。
“塔普提。”
“是?”
“通知歇牧爾。”
迎著陽光,伽爾蘭站在陽臺上,陽光照在他的臉上,映得他蒼白的臉上似乎也在此刻多了一分紅潤之色。
他一手搭在身邊的大獅子頭上,仰著頭,看向天空。
吹來的風掀起幾縷金色的長髮,掠過他明亮的眸,掠過他的側頰,向後飛揚而起。
他說:“一個小時後,我將在政務廳召見眾人。”
原本帶著笑意神色柔和地注視著伽爾蘭背影的女官長目光一滯,笑容刹那間從她臉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稍許之後,她向她的陛下的背影低頭,躬身行禮。
“是的,陛下。”
女官長回答。
說話的時候,她閉著眼,垂在身前的手用力地攥緊,指尖深深地刺進掌心。
…………
……………………
偌大一個政務廳,陽光從四處的天窗斜斜地照進來,將光芒充斥在大廳之中。
黃金的王座矗立在高臺之上,彙聚著從四面八方彙聚在其上的陽光,發出光來。
年輕的王靜靜地坐在黃金的王座之上,閉著眼,一隻手放在王座的扶手上,彷彿沐浴在光輝之中。
細碎的金色光點在他髮絲之中跳躍著。
青金石月桂枝王冠戴在他金色的發上,彷彿已與之融為一體。
政務廳裏很靜,除了極淺的呼吸聲,再也沒有一點其他的聲音。
眾人沉默著。
他們注視著王座上的伽爾蘭王。
年輕的王消瘦了許多,身體越發纖細,蒼白的膚色映著陽光竟是近乎半透明一般,彷彿隨時都會融化在光中。
讓人看一眼,就莫名覺得觸目驚心。
可是,即使是那樣纖細的身體,明明連王座三分之一的空間都佔據不了,卻偏生給人一種王座再也沒有絲毫空隙、甚至是如此巨大的王座也容納不下他的感覺。
就像是從年輕的王身上散發出的無形的龐大氣勢,充斥鎮壓住了整個黃金的王座。
不知道過了多久,伽爾蘭王睜開眼。
蒼白的臉上,唯有那一雙金色的眸亮得驚人。
“歇牧爾,亞倫蘭狄斯的大道繼續修建下去,主幹道修完之後,繼續修通往中小型城市的側道。”
“索加,加強對法典的執法力量,盡可能在三到五年的時間裏,讓所有的亞倫蘭狄斯人都知道。”
“左司相,十年之內不要增加稅收,保證各地水利,每年,全國範圍內必須新增三座以上的索爾迦神殿。”
“凱霍斯,注意因年老以及受傷而退役的將士的安置問題,軍鎮的問題你多和左司相商議。”
“塔爾,一直以來,你做得很好,繼續這樣做下去就好。”
…………
王座之上,年輕的王者一個接一個地說出他的下屬的名字。
他沉穩地、有條不紊地向他的下屬交代著他本打算在未來去做的事情。
被他點名的人一個接一個走出來,俯身向其跪落在地。
他們向他們的王深深地低下頭。
眾人無言。
就連控制不住在啪嗒啪嗒掉眼淚的胖塔爾也強忍住抽泣的聲音。
大廳之中,唯有伽爾蘭王清亮的聲音在其中迴響著,就像是在陽光下流淌著的清澈泉水,溫柔地將眾人包圍。
等伽爾蘭王暫時停下來時,大廳中的眾人已跪了一地。
唯有一人。
唯有那個站在王座之下,最接近王座的男人還站著。
大廳之中靜得可怕,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停滯。
陽光充斥在大廳之中,讓這裏彷彿失去了陰影,每一處每一點都換發著灼熱的光芒。
明亮到極致,反而讓四處都成了空茫茫的一片。
停頓稍許,伽爾蘭王喊出了唯一還站著的那個人的名字。
“赫伊莫斯。”
空氣彷彿在這一聲喊聲中震動了一瞬。
在伽爾蘭王的召喚下,赫伊莫斯邁步,沿著青色的石階向上走去。
他走得很穩,不急不緩,一步步。
鴉雀無聲的大廳中,他腳下漆黑的長靴踩踏在石板上發出的沉重腳步聲尤為清晰。
走到王座之前,赫伊莫斯俯身,單膝跪落在伽爾蘭的身前。
他始終低著頭,細碎黑髮散落下來,在他臉上籠罩上濃濃的影子,讓人根本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
看著跪在自己身前沉默不語的赫伊莫斯,伽爾蘭垂眼。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那個時候,卡莫斯王將他丟入洞穴中後毅然轉身離他而去時的心情。
不忍。
不舍。
卻必須去做。
因為他是亞倫蘭狄斯的王。
伽爾蘭抬手,雙手取下自己頭頂黃金的王冠。
青光流轉的青金石上,那一抹鮮紅的血滴將流欲流。
“赫伊莫斯。”
年輕的王親手將黃金的王冠戴在跪在他身前的赫伊莫斯漆黑的發上。
“守護亞倫蘭狄斯。”
伽爾蘭說。
而他說出的下一句話,聲音輕得只有他們彼此之間聽得見。
“……如守護我一般。”
我知道,我所做之事對你來說是何等的殘忍。
但……
赫伊莫斯。
請你守護亞倫蘭狄斯,如守護我一般。
…………
……………………
今天一整天都是萬里無雲,白日如此,夜晚亦是如此。
夜深人靜,渾圓的明月高掛夜空,將水銀般的光輝撒落大地。
皓月當空,滿天的星辰在它面前都黯淡了色彩,整個夜空彷彿只有它的存在。
一身黑羽的雄鷹披著月光,雙爪抓著石欄站著,銳利的雙目注視著伽爾蘭。
它的瞳孔映著伽爾蘭的影子,彷彿將其烙印在深處。
指尖在漆黑的羽毛上撫了撫,伸手一推,黑鷹展翼向無盡的天空飛去,發出一聲短促的鳴叫。
伽爾蘭坐在石欄長椅上,靠著身後的石欄,側頭看著安努飛向天空的身影。
當那個漆黑的影子融化在黑夜中後,他才收回目光。
他說:“你在生氣?”
他笑著說,看向身側嵌在石欄裏的雪白石柱。
石柱的另一側,赫伊莫斯站在那裏。
赫伊莫斯雙臂抱胸,靠在石柱上,背對著伽爾蘭。
巨大的石柱將兩人隔開,伽爾蘭只能看見赫伊莫斯從石柱一側露出來的小半截身體。
來到陽臺之後,赫伊莫斯似乎就在和他鬧彆扭,一直背對著他站在石柱後面,好半晌不肯和他說話。
但是偏生又露出半個身體讓他看到,就像是在無聲地告訴他,‘我不高興,我生氣了,快來哄我’。
伽爾蘭歪著頭,看了赫伊莫斯從石柱後露出的小半邊身體好一會兒。
“赫伊莫斯。”
他說,
“我想碰一碰你。”
一直背對著伽爾蘭的赫伊莫斯臉色一頓,他轉過頭,金紅色的眸定定地看著伽爾蘭。
伽爾蘭用無辜的目光看著他,向他伸出手。
赫伊莫斯低低地歎了口氣,放下抱在胸口的雙臂,向伽爾蘭走過來。
他俯身,低下頭,額頭抵在彎著眼對他笑的伽爾蘭額上。
他的手掐著伽爾蘭的下巴,但手指的力氣很輕。
伽爾蘭對他笑,抬起的雙臂環住他的頸,主動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像是在討好他一般。
赫伊莫斯垂眼,吻了一下對方的唇。
那唇已經不再是過去如櫻花般的淡粉色,沒了血色,蒼白得厲害,讓人看著就心疼。
他總是在竭力強忍著自己想要粗暴地將那蒼白的唇重新染上紅潤色澤的衝動。
懷中的人太脆弱,脆弱得讓他不敢多碰一下。
只怕碰一下,就會碎裂在他的手中。
可是這個人又太過於堅韌。
堅韌到他都忍不住感到憤怒和不甘心的地步。
——他能為亞倫蘭狄斯付出一切,對他卻是甚於一切的殘忍——
可是,再多的憤怒、再多的不甘,在看到眼前這個人的時候,都會消失得一乾二淨。
在這個人面前,他是永遠的弱者。
這個人的一句話,就能掌控住他的所有。
“伽爾蘭……”
他閉著眼,抵著懷中人的額頭,呢喃著,依戀地喊著這個名字。
他聽見伽爾蘭輕輕地嗯了一聲,抬頭,蹭了蹭他的臉頰,他能感覺到那熟悉的柔軟肌膚的觸感。
明明就與心愛的人在耳鬢廝磨之中,他的胸口卻是空空落落。
就像是走在懸崖的邊緣,隨時隨地都會從高空中墜落,粉身碎骨。
赫伊莫斯睜開眼,他看見金色的髮絲從他的眼前滑落,幾縷長髮搭在雪白的石欄上。
越過石欄,他看見了伽爾蘭身後波光粼粼的池水。
池水的岸邊,那一片淡紫色的風信子在風中輕輕地搖晃著,如起伏著的淡紫色海洋。
不知為什麼,他看著那片風信子出神了好一會兒。
“你在看什麼?”
察覺到赫伊莫斯在出神,伽爾蘭轉過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看著赫伊莫斯視線方向是自己身後的月牙池,他以為赫伊莫斯看的是池水中綻放的蓮花。
他也看了起來。
碧綠的荷葉之中,淡紫色的蓮花已經綻放到極致,這是它們最後綻放的時刻。
他說:“夏日馬上就要過去,這些蓮花也快要謝了。”
說到這裏,伽爾蘭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轉頭看向赫伊莫斯,滿眼都是笑意。
“赫伊莫斯,你還記不記得,你最後一次對我求愛的時候,做了一件很蠢的事情。”
將豔麗的赤紅玫瑰在那座木制的宮殿中鋪了一地,一眼看去,像是燃燒著的火焰。
嚇了他一跳。
於是,他斷然拒絕了赫伊莫斯。
“送花也就算了,偏生還送了我最不喜歡的花。”
伽爾蘭一隻手搭在石欄上,側頭瞅著赫伊莫斯。
“現在你知道那時候為什麼會被我一口拒絕了吧?”
赫伊莫斯低頭,看著身邊的人。
他低聲問:“那蓮花呢,你喜歡嗎?”
伽爾蘭想了想。
他說:“還行,蓮花挺好的。”
蓮子挺好吃。
當然,下面這句話他沒有說出口。
伽爾蘭的話剛一落音,原本靜靜地站著旁邊的赫伊莫斯忽然手在身前的石欄上一撐,縱身一躍。
在伽爾蘭錯愕的目光中,赫伊莫斯就這麼直接躍過陽臺的石欄,跳進了下面的月牙池中。
噗通一聲,水花四濺,幾點水花濺落到呆住的伽爾蘭的臉上。
他眨了下眼,人有點懵。
赫伊莫斯站在池水中,月牙池並不深,堪堪到他的腰腹處,只是他剛才縱身躍下,濺起的水也澆透了他的上半身。
此刻,站在池水中,水珠滴滴噠噠地從他發梢滴落下來。
他站在水中,仰著頭看在趴在石欄上茫然地看他的伽爾蘭。
他問:“最喜歡哪一朵?”
伽爾蘭:“…………”
所以他這是跳下去給自己摘花?
很懵地又眨了好幾下眼,伽爾蘭這才回過神來,看著一身濕漉漉地站在池水中還在等他回答的赫伊莫斯,只覺得哭笑不得。
但是看著赫伊莫斯認真的眼神,他掃了一眼,故意指著水池邊上,離赫伊莫斯最遠的那一朵。
“那個。”
他說。
赫伊莫斯順著伽爾蘭指的方向看去,立刻就看出了伽爾蘭的心思,他有些無奈地看了伽爾蘭一眼,但是目光中都又分明帶著縱容和寵溺。
他快步走到那裏,折下那朵蓮花。
已是夏末,是所有蓮花綻放的最後時刻。
偏生這一朵蓮花還是含苞半開的模樣,極淡的一點紫暈如雲霧般點綴在白色花瓣上。
赫伊莫斯摘下這朵蓮花,目光淡淡地從在身前輕輕搖晃著的風信子花叢上掠過。
他轉身,仍舊是在水池中,走回他剛才跳下來的地方。
伽爾蘭趴在石欄上看他。
赫伊莫斯站在水中,半截身體都浸在清澈的池水下。
他仰頭看著伽爾蘭,將手中那朵半開的蓮花舉向伽爾蘭。
伽爾蘭沒有伸手去接,仍舊是雙臂趴在石欄上,下巴擱在手臂上,歪著頭,彎著眼,笑眯眯地看他。
“你這是在向我求愛嗎?”
金紅色的眸映著月光,在黑夜中彷彿發著光。
赫伊莫斯的瞳孔中,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彎眸笑著的伽爾蘭的身影。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他說:“嗯。”
他說:“我的心臟只會為你而跳動。”
我的靈魂只會因你而存在。
只為你。
“這次,你不能再拒絕我了。”他說:“如果你再拒絕我的話……”
“如果我再拒絕你的話,你會怎麼樣?”
伽爾蘭笑眯眯地問他。
“我會生氣。”
赫伊莫斯頓了一下,又重複道。
“很生氣。”
他說,特意加重了語氣。
伽爾蘭一個沒忍住,笑出聲來。
他看著仰著頭抿緊薄唇緊緊盯著他的赫伊莫斯,淺淺的月光落在他的臉上,讓他俯視著赫伊莫斯的目光越發顯得溫柔。
“好。”
伽爾蘭說。
他對赫伊莫斯溫柔地笑著。
他從石欄上伸出手,去拿赫伊莫斯舉給他的那朵半開的蓮花。
他說:“我……”
月光映得伽爾蘭伸出的雪白手指近乎半透明一般,比它即將觸及的尚未被染上紫暈的白色花瓣尖兒還要白。
下一秒
就在那指尖即將觸及花瓣尖兒的那一刻。
它驀然落了下來。
那只手陡然從空中垂落,軟軟地搭在石欄外。
趴在石欄上的伽爾蘭閉上眼,歪著頭,枕在手臂上,像是安靜地睡著了。
他的胸口停止了起伏。
寂靜的夜空下,只剩下一個人的呼吸聲。
赫伊莫斯仰著頭,站在水池之中,一身濕漉漉的。
濕透的漆黑髮絲貼在他泛著水光的褐色頰邊,水珠從發梢滲出來,順著他的頰滑落。
最後,啪嗒一下,滴落在水中。
他就這麼站著,仍舊將那朵半開的蓮花舉著,舉向趴在石欄上的伽爾蘭的方向。
他像是在固執地等待著。
夜晚的風徐徐吹來,吹過波光粼粼的水面,吹得彷彿在沉睡的伽爾蘭細長的睫毛輕抖著。
一片紫暈的花瓣從赫伊莫斯舉著的蓮花上落下來,輕柔地飄落在平靜的水面上。
赫伊莫斯站了很久很久。
如一尊雕刻出的石像,靜默地矗立在水中。
銀子似的月光撒落了他一身的蒼白。
…………
【如果你這次再拒絕我的話,我會生氣。】
【很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