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父子
一個多星期後,夏彥回來的時候,櫳城剛剛下過一場雨,本來悶熱的天氣變得涼快了許多。
樹木在雨後變得更加濃綠,地上偶爾能看見被打落的花瓣。
夏家的老司機一早在機場外等他,看見他上車,還是如以前一樣叫了他一聲「老爺」——雖然如今夏家當家的先生,已經變成了夏明一。
「先去見見爾璇吧,」夏彥上了車說道,「我要的花訂好了嗎?」
爾璇,是夏明之母親的名字,余家幼女,余爾璇。
「已經準備好了。」司機回答道,「還是洋桔梗。」
車子在道路上奔跑起來,夏彥從窗戶里往外隨意地看去,上次他回來還是一年前,如今外面的景色也沒怎麼變化。
「家裡一切都好嗎?」夏彥又問,「明之準備安定下來了,是這樣嗎?」
司機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大少爺和少夫人事業都順利,夫妻感情也好,小少爺和小小姐都很活潑。」
「二少爺帶他的男朋友回來吃過飯,不過我只見過一眼。」
這個司機是在夏家服侍的老人了,所以夏明一雖然知道他的自己父親的人,但也沒辭退他。
「那孩子我倒是有印象,」夏彥轉了轉手上的結婚戒指,「四年前,明之也把他帶回來過。」
「長得倒是很好看,也很乖巧,但不像明之會喜歡的類型。」
夏彥說完,沈默地看了看自己手指上的戒指。
他之所以會記得阮卿,是因為阮卿的眼神太讓他熟悉了。
那麼溫柔又專注地看著夏明之,彷彿夏明之是他的全世界。
夏彥只看了他一眼,就立刻就想起了二十歲的余爾璇,余家最受寵的小女兒,也曾拿這樣赤誠天真的眼神看著他。
然後遞給了他一束不知道從哪兒摘的,亂七八糟的花,一點不害羞地說,「夏彥,你娶我好不好?」
她一點也沒有少女的膽怯青澀,落落大方地站在那裡,拿著剛採的花就跟喜歡的人求婚,理直氣壯的樣子,彷彿全世界都應該順著她的心意走。
可是多年以後,她跟夏彥提出離婚的時候,她眼中的光已經熄滅了。
她變成了一個優雅冷靜的女人,有條不紊地跟夏彥劃分清了婚內的財產,準備好了一切手續,只等夏彥簽字。
夏彥看著窗外掠過的風景,他想,余爾璇應該很恨他。
因為直到她離開這個世界,他都沒有在離婚協議上簽字。
她最後還是以他夏彥的夫人的身份,舉行了葬禮。
夏彥閉上了眼睛,任司機帶著他往郊外的墓園開去。
-
兩天後,就到了夏明之和夏彥約好見面的時間。
夏明之開車來小公館的路上,就一直覺得煩悶。
他跟他父親關係不好是人盡皆知的,這幾年夏彥都在國外,夏明之看不見他,提起他時還能相對心平氣和。
可是等真的見到了夏彥本尊,他心裡的不耐就直接達到了頂峰。
夏彥在書房裡等他,書房裡的窗簾是拉開的,整間屋子都很明亮。
所以夏明之一走進去,就清楚地看見夏彥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一個相框,裡頭是他母親年輕時候的照片,穿著一身紅裙,笑容像玫瑰一樣燦爛。
夏明之的視線又落到了夏彥的手上,發現他還帶著結婚戒指,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這間小公館就是他父親送給母親的生日禮物,裡面處處都留著他媽媽的痕跡。
夏彥只要回國都會住在這裡,也不知道是作秀給誰看。
他並不準備在這裡停留太久,開門見山道,「我是來拿媽媽留給我的東西的。現在我來了,戒指呢?」
夏彥坐在位置上,看著自己這個已經比他高了一頭的兒子。
「你見到自己的父親,就這麼說話的嗎?」夏彥沈聲問道。
他沈下臉是很有威勢的,比起阮家老爺子身上的陰蟄,他要顯得更為沈穩,卻一樣的令人膽寒。
但夏明之並不在乎。
他早就過了畏懼自己父親的年齡。
「我們兩個就不要裝什麼父慈子孝了吧,」夏明之根本沒有坐下來說話的打算,他站在那裡俯視著自己的父親,「你根本沒有多在乎我,我也不想有你這個父親。現在我們唯一的一點聯繫,就是我母親的一點遺物。」
「你大可以繼續在國外過你的瀟灑生活,我也不在乎你找多少情人,但只有一點,」夏明之眼睛冷得像刀子,「別再玷污我母親的東西。她已經去世了,你就別再惡心她了。」
「把東西給我吧。」他說道。
夏彥的臉色不由有些難看。
他今天並不是準備來找夏明之吵架的。
可是夏明之的每一句關於他母親的話都在挑戰著他的耐心,精准地往他心口捅刀,讓他情不自禁地變得暴戾。
他和夏明之對視了一會兒,兩人臉色都不算好看,但最終還是他先移開了視線。
夏彥打開了書桌的櫃子,從裡面拿出一個戒指盒,用手指搭住。
「東西就在這裡,我不會拿走它,也不會交給別人,你大可以放心,」夏彥說道,「我這次回來,也不過是因為聽說你想和阮家的孩子結婚了。雖然你並不想要我這個父親,但我卻還是要來過問一下你的婚事。」
他盡量想要平和地跟夏明之聊一聊這件事。
其實他也沒有多在乎夏明之娶誰愛誰。
不過是因為余爾璇還在的時候,跟他聊過不止一次,說她不擔心明一的感情道路,卻很擔心明之是否能找到相愛的人。
她還說,如果看見明之幸福地結婚了,那她人生也算是了卻一樁大的心事。
這些事夏彥他都記得,所以他才勉強地作為父親,來問問夏明之的打算。
可惜夏明之並不給他這個機會。
「你不需要過問,因為我根本不會邀請你出席,我可不是我哥,還顧及你的顏面,」夏明之冷笑道,他看見夏彥的臉色更難看了一點,聲音就愈發刻薄,「如果我媽還在,即使你們離婚了,我也會邀請你,但如今我媽不在了,你也不用出席了。」
「我的婚禮上,不需要一個兇手來出席。」
夏彥抓著那個戒指盒子的手不自覺收緊了,甚至隱隱有青筋暴露。
「你到現在都覺得,我是兇手嗎?」夏彥抬眼看著夏明之,眼神冷厲。
「不是你是誰?」夏明之充滿恨意地看著他,「不是你在外面緋聞不斷,不是你沾花惹草,她會要跟你離婚嗎?」
「你既然不能在婚姻里保持忠貞,你又為什麼要和她結婚,為什麼要標記她!」
夏明之握緊了拳頭。
他怨恨地看著夏彥,他們已經兩年沒見過一面了,見不到這個人的時候,他心裡的恨意還可以克制,可是一旦夏彥開口,還這麼平靜地跟他提起他母親的事情,他就恨不得再像十八歲那一年,狠狠地把拳頭砸在他臉上。
「你憑什麼標記她?」
夏明之忍不住一拳砸在桌子上。
「是因為要和你離婚,她才做了標記清除手術,她才死了。」
夏明之的手甚至有點發抖。
他的母親是因為標記清除手術才去世的,只有百分之零點三的風險率,偏偏他母親撞上了。
他親眼看著他母親進手術室的,之前他們還在商量,等她手術結束,一起去慶祝她恢復單身。
他那時候滿心以為自己的母親即將開始新的生活,離開他花心濫情的父親,她不再是夏家的夫人,而是重新擁有屬於余爾璇的人生。
可他沒有想到,那居然是,他見到他母親的最後一面。
而這個罪魁禍首,這個讓他母親接受了標記,卻最終因為手術意外去世的人,還平靜地坐在這裡。
夏明之不得不從夏彥的臉上移開視線,他怕他再看著他,會真的忍不住動手揍他。
「如果我媽還在,她一定很高興看見我帶著阮卿回家,」夏明之看著窗外,「但就因為你,她什麼也看不見了……」
「你高興了嗎?」夏明之問他。
夏彥呼出了一口氣。
他這個兒子永遠有辦法刺激到他心裡最深的痛處。
他居然問他,你高興了嗎?
他居然問他,余爾璇去世了,他高興嗎?
夏彥突然暴起,一把攥住夏明之的衣領,死死地抓住他,迫使他向自己靠近。
他盯著夏明之的眼睛,聲音森冷地問道,「你這麼恨我,到底是因為你真的覺得是我的錯,還是因為如果不恨我,你就只能恨自己了?」
兩個alpha彼此仇視地看著對方。
他們都清晰地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面容扭曲的自己。
「你以為只有你在怨恨嗎,我就不恨你嗎?」夏彥冷冷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手上的力氣越攥越緊,而夏明之也不甘示弱地瞪著他。
「你別忘了,是你一直在說服你媽媽,做了標記清除的手術。」
「如果沒有你在旁邊煽風點火,你母親也許不會死在手術台上。」
他松開了夏明之的領口,坐回了位置上。
「更何況,既然這麼厭惡我,你又為什麼這麼像我呢?」
夏彥嘲諷地看著他。
他們看上去不像父子,倒像仇人。
「你想要跟阮卿結婚,可是他想和你結婚嗎?」
「你既然這麼恨我,為什麼走上了跟我一樣的路,為什麼你也拋棄了自己的伴侶?」
「你跟我有什麼不同,我的兒子?」
夏彥冷冷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