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溟是被扇子吵醒的，林中滿地枯葉，走一步便沾了滿鞋底的嚓嚓碎聲，想不醒來都難。

　　過了半刻，就見那小仙女抱著用芭蕉葉疊的巨型「水杯」回來，裡面盛滿了水。她瞧見風溟醒來，問道：「魔王大人你還要這火嗎？」

　　風溟以眼神回應了她，扇子便俯身將水倒在火堆上，火堆瞬間伴著嗞啦嗞啦的聲音撲起一團灰白，飛上半空。

　　「為什麼要撲滅？」

　　「這樹林太枯燥了，別說這裡有個火堆，平時天乾物燥，都容易起火。」扇子確認地上沒有了一點火星子，這才道，「我先去送包裹，魔王大人你在這裡等我還是跟我一起去？」

　　風溟微揚下巴看她：「我能自己走出去。」

　　扇子欲言又止，走了兩步，還是擔心他就這麼在島上繞來繞去又毫無生活技能然後餓死凍死，沒有法力的大魔王其實就是個從小養尊處優的大少爺，根本沒法放心讓他一個人走啊。

　　她又艱難地走了兩步，終於沒忍住，轉身去抓了他的袖子，將他往巨人神那帶。

　　再次被當做路癡的風溟臉一沉：「你侮辱我。」

　　扇子的小心肝抖了一下：「我哪裡敢……」這路癡得如此明顯是個人都看得出來的事情他怎麼就有如此厚的臉皮掩飾？

　　不想跟著他然後被海島困死的白菜抬頭看他：「喵。」

　　「哦。」風溟擰眉，抽離自己的袖子，「帶路。」

　　扇子覺得白菜才是魔界老大，脾氣超凶的大魔王都聽它的話。

　　兩人出了這一片樹林，日光更顯明媚，秋風習習，明日暖照，暖得扇子的心情明朗了許多。她抬頭往上空看去，能看見巨人神的軀幹，直入雲霄。

　　多年的佇立，讓無數生靈將他當做一株可以攀附、安家落戶的巨樹。藤蔓盤旋而上，一根纏著一根，覆蓋了巨人神整個身軀。

　　扇子到了昨日突然裂開的深坑，心有餘悸地低頭看去，還能看見有蟲子從這縫隙光明處遊過，看得她急忙收回視線，走遠了些。

　　她摸出任務石，抖了抖，包裹在裡頭出不來。她又抖了抖，包裹還是不出來。

　　扇子一頓，此刻終於意識到了一件很嚴重的事——在巨人島，任何法術都是沒有用的，就算是上古法器來了，也就是一個破銅爛鐵。

　　風溟見她杵在那，皺眉：「做什麼？」

　　「我……」扇子顫顫道，「包裹取不出來，得用法術。」

　　「所以？」

　　扇子癱在地上：「所以我們得出去，再飛上天，不能待在島上。」

　　「……」

　　「就算取得出來，也、也爬不上去呀。」

　　風溟真想將她踢進深坑裡，所以她這兩天辛辛苦苦到了巨人神腳下是為了什麼？是為了什麼！顯示她有多麼的吃苦耐勞，生存技能多厲害？

　　扇子看著腦袋上空滿布陰雲的大魔王，差點哇哇大哭。然而任務石漸漸變透明，再晚一點就來不及了。她抹著眼淚起身說道：「我要開始跑了，你不要跟丟，魔王大人。」

　　扇子如風，轉眼就跑遠了。風溟看著那個變成黑點的姑娘，本來還沒什麼，可又看見白菜緊跟離去，心似被針一紮。

　　又拐他的貓！

　　扇子在這裡晃悠了幾次，早就熟悉了路，幾乎連石子都沒踩著一個，順利抵達海岸。她一步躍出，周身頓時有清風掠來，瞬間明朗，充滿了力量。

　　任務石已經快接近透明白色，她沒有再等風溟，直接衝天而上。肉眼可見巨人島上的巨人之樹，直上雲霄，樹上築滿了鳥巢，隱約可見有巨獸築巢，也不知道是哪裡飛來的怪獸。

　　巨人之高，出乎扇子的意料。越過浮雲，就不見藤蔓和鳥類了，唯有兩隻巨大的雙臂朝天而舉，撐起這萬丈高空。

　　那巨人光著雙臂，上身赤丨裸無衣，他一動不動，佇立在六界中央。哪怕是扇子離他那麼近，他的元神也沒有輕易離開。

　　扇子在路上做過功課，巨人神的元神可以出竅，然而每次出竅都會耗損他的靈力，所以他幾乎不出來。她以為那靈力會很多，但實際不過是像在樹下讓果子飛來所費的一點力氣。

　　很快便已經到了雲端之上，扇子沒有靠太近，否則入了陣法內，她就要失去法力直接從高空摔下來了。

　　巨人神的面龐生得並不奇異，目光明亮堅毅，耳如扇葉，猶如被雕刻出來的巨石，穩穩坐落在島嶼之上。

　　扇子再次拿出任務石，在它將要完全變成透明，自毀包裹的前一刻，將包裹拿了出來，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巨人神，我是神風殿的小仙女，麻煩您出來一下收東西。」

　　那巨人神動也不動，連眼神都沒有變。扇子想了想又道：「這東西是有人送給您的。」

　　過了片刻，扇子便見一縷元神從巨人神的額上飄出，一個高有兩丈的元神緩步走來，哪怕是已經很久沒有走過路了，但他的步伐有力堅定，步步震聲，是上古天神獨有的威儀。

　　扇子默默站直腰身，這人就是巨人神了。他沒有走出陣法外，看看這小仙女，說道：「你……送我東西？」

　　扇子急忙擺手：「不是不是，是有人送給你的，上頭沒寫名字，我也不知道是誰，任務接得緊，我也沒看送的是什麼。」

　　這麼一說，怎麼感覺又是一個麵粉炮仗。

　　扇子不由抖了一下，萬一真是個炮仗，估計她要被直接打下凡間了吧。

　　巨人神忽然笑了笑，久來不笑，臉已經有些僵硬了，但能見到人，他很開心：「謝謝……我以為……沒有人記得我了。」

　　「大神你知道神風殿是什麼地方嗎？」扇子說道，「我們神風殿是專門替六界的人送東西的，只要那人意念夠，他們想送的東西就會出現在神風殿。所以大神，我送來的這個包裹，說明有人記著您。」

　　包裹從扇子手中飛離，緩緩飛向巨人神。巨人神心中是驚訝，是疑惑，他沒有親人，怎麼會有人送他東西。

　　都這麼多年了……

　　一個人在這海島上待了這麼多年……

　　連腳下海浪濺起聲音，他都能分辨得出是濺起了多高，濺了幾滴。

　　一個人在這裡，連路過的飛鳥他都很喜歡，因為它們會多看他一眼，偶爾也會逗留，也會築巢。

　　他任由那些藤蔓爬上來，因為能從它們身上，看見葉子。

　　春來，藤蔓冒了嫩芽；夏至，葉子墨綠墨綠的；秋來，葉子枯萎掉落。

　　在嫩芽重新冒出來之前，就是冬天了。

　　他也任由那些蟲子費盡心思吸食他的靈氣，蟲子變大一些，就能飛高一些，厲害的，還能飛到他的腦袋這。

　　這樣，他又能多看幾眼這廣闊天地中，多了什麼生靈。

　　他並不怕四季的風霜冷雨，也不怕天地的狂風巨浪。

　　只是怕六界忘了他。

　　孤獨啊。

　　無盡的孤獨籠罩著他，他想找人說話，但島上的生靈思維簡單，又沒有靈力，只能簡單問兩句。

　　如今突然有人說記得他，還送了東西，巨人神……只剩下了困惑。

　　連喜悅都還沒有浮上心頭，因為他總覺得，寄錯了吧，並不是要送給他的吧。

　　怎麼會有人還記得他。

　　又是誰還記得他。

　　他拿著手上沉甸甸的包裹，既期盼，又害怕打開後，發現送錯了。

　　包裹被緩緩打開，扇子緊張看著，沒有看見什麼麵粉炸出來，鬆了一口氣。

　　「呼——呼——」包裹裡飛出無數螢火般的光點，綠如點點翡翠，約有百餘個，在巨人神寬大的手上蹦蹦跳跳。

　　一點飛出，化作一陣清風，那是來自神界果園的香甜之氣；

　　一點飛出，化作山水幻境，那是人間的山水。

　　每一點，都是一個小小包裹，來自六界各地。

　　扇子在神風殿那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的小包裹——送給同一個人的。

　　那是來自六界各地或神、或魔、或妖、或人的禮物。那果園香氣，或許是哪個神仙在果園走動時，想起了巨人神，那香氣便化作水果香氣，凝聚成了一個小包裹。

　　那山水幻境，或許是人界哪個小童聽了巨人神的傳說，便想著讓他能看看人間景致。

　　陸陸續續積攢的小包裹凝成了一個足以出現在神風殿的大包裹，終於到了，可以出現的那一天。

　　不斷有熒光化作虛幻之物，點染著巨人神強大而堅定，又孤獨寂寞的心。他看著那些熒光，陌生又熟悉的六界，怔了神。

　　原來六界是這樣的。

　　原來六界這樣安穩了。

　　原來……沒有人忘記他，還有那麼多人記得他。

　　「謝謝，你帶來的禮物。」巨人神平靜地將那些熒光收好，他想留著，每天都看一遍。

　　看呐，沒有人因為你不出現，就忘了你。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笑了笑，帶著這些熒光，回到了鼎立天地的軀殼裡，繼續守衛六界。

　　扇子手中的任務石，紅如胭脂，紅得醉人。她仰望著那巨人，也一笑，大聲道：「我會常來給您送包裹的！」

　　下次那包裹中，一定要有她的一份心意。

　　任務完成，她將任務石放回小包裡，打開一瞧，忽然看見裡面還有一塊紅色影子，摸出一瞧，又見了一塊胭脂紅石。她愣了愣，反復瞧看，分明是大魔王的那塊……

　　她一頓，來不及欣喜，忽覺背後有人拱了拱她，她猛地轉身，一隻巨大的貓腦袋與她臉貼臉，嚇得她跌倒在地，顫顫抬手：「貓、貓，怪獸！」

　　「喵嗚。」白菜委屈地叫了一聲，趴在她面前緩慢地晃尾巴。

　　離它遠了一些的扇子這才看清楚原來這灰貓是白菜，她抹掉頭上冷汗，起身抱了抱它的鼻子：「原來白菜你可以變得這麼大，真可愛。」

　　「喵——」尾巴立刻晃得歡快起來。

　　扇子察覺到它頭上有黑影，抬頭看去，就見風溟盤腿坐在白菜的腦袋上，低眉瞥了她一眼。眼神……凶如魔王。

　　不對，他就是魔王來著！

　　「大魔王，謝謝你的紅石頭。」

　　扇子怯怯說著，還沒再表示一下他是個好人，已聽見他輕聲一笑，笑得扇子心頭又咯噔了一下。

　　「走。」風溟默了又對她說道，「不見，再也不要見。」

　　受夠了這個跟自己八字不合的哭包！

　　「喵。」白菜俯身衝下雲層，往魔界飛去。

　　看著乘貓遠去的大魔王，扇子抹去額上再次冒出來的汗珠，籲了一口氣——以後再也不會跟大魔王碰見了，真是太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