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傾心於你
阮霰話音落地一瞬,死寂般的沉默在長街蔓延開來,連帶流動的風,都漸顯凝滯。
這是鍾靈不曾料到的局面,他瞪大雙眼,用顫抖的手摀住嘴,極盡所能不發出聲響,試圖縮回角落的陰影中。
但他背簍裡的鉛塊太多,街面又雜亂無比,一不留神踩上個瓦罐,登時腳底一滑,摔了個人仰背簍翻。
啊的一聲嚎叫,哐當的重物落地,將此間沉寂打破。
伴隨此聲,阮霰冷冷一“呵”,問月不解:“不回答?”
“我……”月不解臉上神情險些掛不住。他低斂眸光,欲為自己開脫辯解,誰知剛說出口一個字,便見阮霰手裡的刀往前遞了半寸,直逼咽喉。
兩把工藝極其普通的長刀,但被阮霰一握,卻是刀鋒透寒、生冷刺骨。
“嗯?”阮霰不甚明顯地偏了下頭,撩起眼皮,從鼻腔裡發出個單音節,其中催促意味很濃。
月不解往後仰了一下腦袋,眸眼一轉,對上阮霰的目光,誠懇回答:“的確如此。”
但月不解的話並未讓阮霰眼底寒意有所減少,長刀刀刃依舊貼緊皮膚,若阮霰再用些力,便會有血珠溢出來。
阮霰眸光冷冽:“你的目的。”
“治好你,帶你回去成親。”月不解微微嘆氣,但道出的,卻是說過數次的答案。
這樣的風格,倒是讓阮霰想起一個人,一個他從未見過面,卻處處與他糾纏不休之人。又結合方才月不解流露出的那些許劍意,阮霰開始揣測這人的真實身份。
不過問話語氣仍是強硬:“成親的目的。”
月不解沒立刻接話,他沉默幾息,抬手指了一下,對阮霰道:“你腦後金針要掉了。”試圖轉移話題。
“不說?”阮霰眉心一皺。
“此地人多眼雜,不方便細說。”月不解笑著解釋。
對面素白衣衫的人亦是一笑,卻無比冷寒。他偏轉手腕,剎那間,刀光點亮眼眸:“既然如此,那以後都別說了。”
話音落,爭殺又起,阮霰刀勢極其凌厲,路數狠辣,招招直取月不解要害。一時間,刀芒照夜,映淡星輝。
月不解以掌法相對,出招一改之前保守,企圖將阮霰擒拿。
糾纏過後是須臾分離,分離過後刀與掌再度相對,不過片刻,兩人已離開街道,纏鬥至河邊小亭。疾風又起,紛亂長河波光。
阮霰刺客出身,身法極其靈動,又分外詭異,月不解的念頭數次皆已失敗告終,眼見著阮霰就要催動全身元力、使出殺招,他厲喝道:“阮霰!金針真的要掉了!”
繼而一改語氣,放低姿態,道:“我說我說,我想讓你……”
可月不解的話未能說完,因為倏然之間,一陣琴聲響起!
此音錚錚,氣勢極沉,深含殺意,音波形如鋒刃,以迅雷之勢擴散,直襲月不解後背。月不解話語戛然而止,第一反應是將阮霰推開,接著才側身以避。
說時遲那時快,又有一道劍氣襲來,不偏不倚,斜斬月不解手臂!
已是避無可避,月不解手腕翻轉,悍然出掌,浩浩掌風激起河面波濤,以磅礴氣勁將劍氣打落。
那道劍光熄滅,一個粉色身影落到阮霰身前。來者乃阮秋荷,輕衣飛振之間,她厲聲喝道:“你這個登徒浪子,休想傷我堂叔分毫!”
彈琴之人亦飛身掠至阮霰旁側。一襲霽青衣衫,面容清俊,不是牧溪云又是誰?
這兩個人,一左一右將阮霰擋在身後,隔絕月不解看過去的視線。
“你可無事?”牧溪云收起彈琴時的冷漠神情,偏首凝視阮霰,溫聲問道。
見此情形,月不解不咸不淡地“嘖”了聲。
“無事,多謝關心。”阮霰語氣很淡。
阮秋荷隨即道:“九堂叔無事便好。牧公子,你且護著我九堂叔離開,這裡交給我來……”
“不必。”阮霰斂低眸光,垂下握刀的手,輕聲打斷阮秋荷。
站在對面的月不解蹙起眉頭,隔著兩道人影,對阮霰道:“不如我們暫且放下這些細節,讓我先治……”
“你也不必。”阮霰亦是將他的話打斷。
月不解眉頭擰得更深:“你何必如此倔強?”
“我卻不知,拒絕同一個不知底細的人走,是種倔強。”隔了數息,阮霰才回答月不解。他站得筆直,眼睫深垂,神情冷淡。
夜風輕拂之中,他聽見了一點極其輕微的聲音。
——是三根金針其中之一,正自腦後風池左穴緩慢脫落。這根針重量太輕,幾乎不可察覺,細微的,短小的,滑過銀芒流淌的發,擦過素白衣擺,墜落在地,隱於塵埃。
阮霰眼前有一瞬昏黑,不過沒有先前兩回那般嚴重,五感尚存,依稀能辨出周遭發生之事。
他模模糊糊感覺到月不解往前走了一步,卻引得阮秋荷將劍再度抬高幾分,隨後牧溪云收琴,低聲道了句“得罪”,想扣住阮霰手指,從手心為他渡去元力。
幾乎是出於本能,阮霰避了一下。
大概過了十來息,阮霰雙目復得清明,耳力重歸敏銳。
寂寂夜色之中,他聽見月不解又道:“你真的不要我救?”
“你的診金太貴,我付不起,也不想付。”甫一開口,卻是腥甜湧上喉頭,阮霰面不改色,將之咽回去,低聲回答。
“若我撤去那個條件?”月不解說得毫不猶豫。
“亦不接受你的幫助。”阮霰答得乾脆。
“阮霰,失魂過久,你會死。”月不解不禁放重語氣,神色複雜至極。
阮霰卻說,他不會。說完收刀轉身,往轉角行去。
月不解嘆息一聲,提步欲跟隨,但阮秋荷劍鋒一橫,阻了他的去路。
接著,牧溪云抬起眼眸,對月不解道:“閣下自重。”語氣雖淡,其間意味卻深,話畢同阮秋荷交換視線,抽身追隨阮霰腳步。
阮霰正在氣頭上,這個時候,不能貿然闖過去。月不解在心中暗道,隔空抓起孤零零躺在隔壁街上的玉笛,在指間幽幽轉了個花。宵風掀起絳紫衣袂,他望著流風之下漣漪層層的河面,又是一聲輕嘆。
另一邊,鐘靈把鉛塊裝回背簍裡,但並不背起來,而是放到一旁,繼而踮起腳,迅速且無聲地靠近月不解。
鐘靈打算對月不解說點什麼,卻是沒來得及開口,額頭就被敲了一笛。
“他猜我的身份,我猜他的身份,倒是有趣。這個阮霰,到底是誰?”月不解眸光輕斂,慢條斯理說道。
“大人,您都不清楚,我又從何得知真相?不如咱們回去山莊,問問聖書?”鐘靈皺了皺鼻子。
“聖書若知道,早就說了。”月不解平平一“嘖”,“何必拐彎抹角地告訴我,此次南下所遇第一個神魂不全之人,便是我要找的人?”
“大人所言甚是。那……要鐘靈前去打聽嗎?”鐘靈點點頭,爾後發出詢問。
月不解輕聲哼笑,橫笛點上鐘靈肩膀:“打聽,就你?去,把背簍背上。”
鐘靈“哦”了一聲,喪著一張臉轉身,但走到一半,又被月不解叫住。只聽這人道:“還有,綁在腿上的沙袋,加重十斤。”
“大、大人,你這是在拿鐘靈撒氣!”鐘靈不可置信地回頭,眼含淚水,顫聲說道。
月不解挑了一下眉,足尖點地,飄然離去。
他重回博山,在此地尋了些藥草,擇一處僻靜洞穴,於洞穴中央置一頂丹爐,開始煉藥。
龍津島東城。
阮霰狀態不佳,牧溪云追上之後,同阮秋荷一起,幾乎是強迫地,將這人帶進某間客棧。
要了三間上房,阮秋荷與牧溪云住在阮霰左右,但這兩人都不回自己的廂房,而是腳貼腳跟在阮霰後頭,走進中間那間。
“花間獨酌那狗賊甚是可惡,若是下次遇見,定要將他好好教訓一番!”阮秋荷咬牙切齒道。
阮霰在房間裡撿了張椅子,自顧自坐下後,撩起眼皮看向阮秋荷,問:“你作何而來?”
阮秋荷立時並腳站直,道:“我、我想跟九堂叔道歉。”
“不必。”阮霰語氣淡淡。
阮秋荷:“我還想跟在九堂叔身邊。”
阮霰:“你當回去金陵。”
阮秋荷早料到阮霰如此態度,當即拋出準備好的說辭:“九堂叔救了我一命,我總要將這份恩情償還!”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阮霰面無表情。
此言在阮秋荷意料之中,她應對道:“侄女並不認同堂叔之言!這份恩情,侄女會永遠記掛在心!”
阮霰:“……”
多說無益,他不再看阮秋荷,將目光移向牧溪云,不過尚未發問,牧溪云便做出回答:“你是我從金陵帶出來的,這一路上,我當護你周全。”
“縱使你不欲同我成親,但你我婚約仍在,我仍是你的未婚夫。且令堂將你託付給懸月島,身為懸月島弟子,我便有責任照顧你。”
牧溪云有些緊張,但極力保持著表面鎮靜,語速不徐不緩。
阮霰絲毫不為牧溪云的話語所動,聽完後垂下眼眸,淡淡道:“鶴取公子不必如此,待我將此間事了,便親自前往懸月島,退還定親時交還的信物,與當年那封庚帖。”
與之前的拒絕並無太大區別,這番言辭,沒令牧溪云變臉色,但阮秋荷不同,她被驚得瞪大了眼。
阮秋荷紅唇微張,目光在阮霰與牧溪云兩人身上不斷來回,神情有些凌亂,更覺得自己此時此刻身在此地,分外不合時宜:“九堂叔,牧公子,你們……”
牧溪云側過身去,對阮秋荷道:“阮姑娘,可否請你先出去?”
“啊?哦……好的好的,我去打水,給你們煮壺茶上來。”阮秋荷恍然大悟,點著頭倉皇離去,跨出門檻後不忘為阮霰與牧溪云帶上房門。
牧溪云聽著她的動靜漸遠,才邁出一步,靠近阮霰。
此間窗戶開了半扇,是阮秋荷進來後順手所為,當下星輝傾灑,縈繞阮霰周身,映得他素淨的臉龐更勝清雪。
牧溪云望定阮霰,抿唇低聲道:“此番前來,我還有一個目的。”
阮霰眼也不抬:“牧公子請講。”
“我想將我的心意告知於你。”牧溪云垂在身側的手原本握得很緊,但在將此話說出口後,結在心中那團氣竟是意外地鬆了。
屈起的手指自然舒展,他凝視阮霰,凝視那張幾乎看不出情緒的臉,又道:“阮公子認為,在下是因為婚約的關係,才對你出手相助,其實並非如此。早在你我見面之前,早在百年前,我便傾心於阮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