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我非良緣
沉夜漸深,宵風漸寒,獨行之中,阮霰在識海中喚了聲“阿七”。
話音甫落,光團狀的天字七號自他體內飛出,在虛空裡打了個旋儿,落地成一條雪白巨犬。
“汪汪”低吠兩聲,阿七甩動尾巴,往前方踱了幾步,似在探尋什麼,不過片刻後失落垂首:“依舊尋不見地魂踪跡,許是不在阮家人手上。 ”
阮霰音色清冷:“我亦無所感知。”但並不認同阿七的後半句。
阿七的兩條前爪在地上刨了刨,憂心道:“這該如何是好?既然出來了,便不可能再回去陣法中、供阮家人利用;但尋不見三魂之一的地魂,過不了多久,主人你就會變得痴癡呆呆,跟傻子一樣。”
“萬般難題,在這世間總能尋得解決之法。”阮霰迎著風,低聲說道。
言罷,不再開口,兀自行往前方白梅林。阿七仰著腦袋在風裡嗅了嗅,試圖再做些掙扎,卻發現一不留神便被拉遠距離了,不得不匆匆邁開腿追過去。
白梅栽植在一片開闊的緩坡上,飛花散作落雪,卻更勝落雪清幽。素色的花勾掛素色衣角,描摹經年累月堆積出的陳舊。
天上星辰稀疏,寒月深藏,阮霰披散身後的發上卻自有一股輝芒流淌,無端照出些許涼薄。他垂著那雙狹長漂亮的眼睛,長睫掩住眸光,叫人辨不清其間情緒。
“主人,你且等等我,太久沒活動,腿有些邁不開——”阿七在他身後大喊,但話音尚未完全落地,阮霰周身流露出的氣息陡然一變。
阮霰腳步不停,壓低聲音,道了句“阿七”。
追趕途中的雪白巨犬霎時明了阮霰心思,更嗅出白梅林中異常,立時蹬足躍起、疾速前撲,在與自家主人擦身一剎,化作一把三尺三寸長的雁翎腰刀,落入他向外伸出的手中。
疾風瞬起,肩頭落花紛往他處,沉夜遭一點冷光劃破,伴隨著一聲“請春山刀賜教”,悍然氣勁襲面!
阮霰翻轉手腕,長刀利落上挑。翩飛的梅瓣於此一剎凝滯,但見刀光破空,與襲來的劍氣相撞,炸起一聲轟然。
飛花凌亂,塵埃四起,素白衣袂卻如蝶翼折轉,在虛空里拉出一道飄渺光弧後,倏然消失原地!
下一刻,阮霰出現在襲擊的劍者身前,沉沉擊上此人手中劍,刀鋒冰冷,眸光凜寒。
“阮雪歸,現在回去,還有回寰餘地。”對面的劍者冷眼同阮霰對視,足踏弓步,支撐自己立於不退之勢。
“來得還挺快,但——你為何不去?”阮霰面不改色,話語落地之時,赫然旋身,撤走力道、撤走長刀,退向旁側。
——接著腳步錯踏,以虛招惑敵。刀光紛紛亂亂,須臾,長刀偏轉,搖晃花影,白色身影猝然一閃,駐足於劍者身後二尺處。
長刀長三尺三寸,刀刃自劍者後背而入,貫穿胸膛。
來襲的劍者死,但阮霰站定於原處,並未立即抽刀,而是低斂眸光,淡聲道:“沒想到,你們都來了。”
話甫出,八道人影從不同方位現身,或持刀或執槍,兵器各不相同,立於沉寂夜色,氣勢駭人。
這些人——加上被阮霰一刀穿過胸膛的劍者——便是守湖人口中所言,十大高手除他之外的九人。
有許多老面孔,但阮霰並不閒,沒那個功夫打招呼。
這八人中的一人上前一步,淡漠掃過阮霰身前的劍者,沉聲道:
“當年,我們十大高手聯合追捕你,雖死傷慘重,但你終是落敗;如今百年已過,我等修為精進,你卻身陷囹圄,武學停滯不前。阮雪歸,你認為這樣的你,能打敗我們、逃出金陵城嗎?”
阮霰垂下眸眼,緩慢抽刀,“我什麼時候說過自己出金陵城了?我不過是想走出這片梅林、下山去,同你們的家主說上幾句話。”
那人冷嗤道:“家主正在同貴客議事,不會見你。”
“你又不是阮東林,怎知他不會見我?”阮霰偏了偏頭,話音裡冰冷更甚,“對於阮家來說,還有比我更重要的'東西'嗎?要是我一個不留神,自毀了,你們要怎麼辦?”
明顯可見的威脅話語,卻是讓呈包圍之勢、立於阮霰四方的八人後背滲出冷汗。
——阮霰所言不錯,他對於阮家而言,重要性大於天,否則當年家主不會下令十人同時出動,不惜任何代價,都要將之追回。
他們互相對視,正是舉棋不定時,卻見一個管家模樣的人出現在視野中。
此人著玄衣、腰玉帶,鬢髮花白,於白梅林邊止步,蒼老的目光掃過在場諸人,最終停在阮霰身上。
“果然關不住你。”
他長長一嘆,似有動容,卻在眨眼間,偏轉話鋒。
“隨我來,家主要見你。”
“哦?那還真是湊巧。”阮霰眉梢輕挑,語氣諷刺。
那截素白的腕偏轉,刀尖指地,殷紅的血立時順著刀身淌落,一滴一滴,濺開在鋪地的白梅瓣上,隨著他施施然的腳步蜿蜒而前,詭麗冰寒。
八大高手停留原地,目送阮霰同管家一道離開。
山下燈火連片,照一方院落明亮如晝。
百年來,阮家的佈局未曾有過大變動,阮霰循著記憶前行,遠梅林、過小橋,很快,一條岔道出現眼前——往左,是曲徑通幽無人處;往右,是燈火通明巍巍正院。
阮霰想也不想,朝右踏出腳步,卻不料被管家叫住。
“家主讓你回'鏡雪裡'等他。”管家沉聲道。
鏡雪裡是阮霰曾經的居住地,位於整座院落至幽至清之處,欲往此處,當向左行。
寥落清燈下,阮霰手中血珠猶存的長刀折射冷冽,他淺色的眼珠子盯住管家看了會兒,道了聲“好”。
“如此,老奴不再相送。”管家沖他點頭,語氣平淡。
他話音未落,阮霰已踏上向左的那條以細碎鵝卵石鋪就的小路,走得毫不猶豫。管家站在原地,見他身影消失在轉角,適才振袖離去。
阮霰前行的步伐不改,但——在下一個路口時,乾脆利落地拐向遠離鏡雪裡的那條道路。
不曾料到迎面行來一人,霽青衣衫,玉冠束髮,背負伏羲長琴,清俊容貌,溫潤目光。此人見得阮霰,三步併兩步上前,拱手執禮問道:“可否請教公子,鏡雪裡當如何去?”
聲音,也是蠻好聽的。
此人並非金陵阮家的人,阮霰瞥他一眼,淡淡道:“鏡雪裡無人,去了也沒用。”
言罷,同此人擦身而過,繼續行往那院落深深、燈火重重之處。
宵風起得無心,卻是翻飛衣角,勾勒一處交纏。但阮霰步伐極快,那一點繾綣,瞬間飄遠淡去。
不多時便至正院,阮霰未曾隱匿氣息,來得光明正大。他乃修行之士,耳力目力自然非比尋常,無消靠近那主客皆在的廳堂,其間談話已然入耳來。
好巧不巧,談論之事正與他相關。
說得更具體些,便是他的那門親事。
少年時候,阮霰母親為他定了一門親,婚約對象為當時懸月島某長老之子。
今夜,金陵阮家的訪客來自懸月島,其中之一,正是那位曾經的懸月島長老,如今的懸月島島主。
至於那位未婚夫,兩人素未謀面,阮霰分不清廳中坐著的,是否有他。
“百年前,雪歸因傷退隱江湖、長居鏡雪裡,鶴取公子數次求見皆無果,想必已絕紅塵之心。”
許是察覺到他到來,高坐主位的阮家家主微微提高音量,語氣雖真摯,卻也暗藏警告之意。
聞得此言,阮霰登時升起看戲的興趣,駐了足,打算聽聽懸月島島主預備如何回复。
但說話的仍是阮家家主:“不過我的孫女阮秋荷,卻是仰慕鶴取公子許久,她乃阮家這一代的佼佼者,論天分,世間少有人及。”
回應之人聲音略顯遲疑:“阮族長的意思,想讓犬子與令孫女,那位美名江湖的清芙仙子結親。”
阮東林鄭重道:“我族春山刀避世百年,雖名聲依舊,但基本不問江湖事,我想牧島主當清楚,這樣的人,並非令公子首選之人。”
“這……婚約乃我與雪歸之母親自定下,那兩個小子更是無不同意,若因雪歸久病不愈而悔婚,實在是不仁不義。”懸月島島主語氣為難至極。
聽到此,阮霰面上表情似有所動。當即不再聽戲,按住刀柄,一撩衣擺,緩步跨過門檻。
廳堂之中浮現一剎沉默。
來者一身素衣陳舊,刺繡與描紋皆已無法辨認原本顏色,發不束,鬆鬆垮垮散著,滿是蕭索味道。
但他深夜帶刀,刀鋒之上殘存血珠,被滿室燈輝一照,映出眸底清冷色澤,端的是詭異駭人。
這人是誰?此時此刻至此地,有何目的?
眾人心思瞬轉,更甚者,已做出防備姿態。
跨過門檻進門來的阮霰卻是只往內走了三步,慢條斯理掃視正廳眾人,視線落到懸月島島主身上時,眼眸中的冷意便散了,化為幽遠之色:
“牧島主,無論是定親前,抑或定親後,我與令公子都未曾見過面,並不知曉對方秉性如何,更不知曉雙方脾氣是否相投,如此便綁在一塊兒,未免太過倉促。”
“再者,如我們阮東林阮族長所言,我久病不愈,是個半條腿踏進棺材的人。而且,如江湖傳言,我這個人心狠手辣、冷漠無情,而鶴取公子性情高潔,實在是做不得良配……”
邊說,阮霰邊撿了最外頭那張椅子坐下。
燈盞懸在斜上方,點點輝芒,映那雙狹長漂亮的眼清澈透亮,卻也襯得他皮膚蒼白無比,宛如雪捏作的人,毫無生氣可言。
他身穿舊衣,握一柄普通至極的腰刀,氣質枯朽,渾身上下唯獨那張臉動人,令人難以相信他乃那位名動天下的春山刀,但觀之話語,與上座中阮東林的態度,又不得不信。
懸月島島主神色愈發凝重。
中途,阮霰端起茶飲了一口,潤過嗓後,繼續說自己的缺點,將自己形容得毫無品行,根本無以為人夫。不僅如此,他還在識海裡敲了敲阿七,要這位忠誠的伙伴幫忙想些說辭。
可兀然的,門口傳來一道聲音,打斷了阮霰及天字七號:
“阮公子所言,在下並不認同。此前我們未曾見過,因而不知曉雙方是否合得來,卻也不能就此斷定,你我並非良緣。”
這個聲音很好聽,也有些耳熟。
循聲而望,說話人著霽青色衣衫,負琴而立,端的是清俊溫雅。
此人乃是阮霰於山道偶遇之人,看他這番說辭,大抵便是他那位未曾見過的未婚夫——牧溪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