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血色夜色
阮霰靠坐在床邊,調息了小片刻,才披衣起身。他是個無相境的修行者,這種程度的“傷痛”,一時半刻便能恢復,現在身上已經不難受了,但有懶意從骨子裡往外冒,搞得他動作很緩慢。
拖著步伐朝門口走了幾步,阮霰突然頓住,他發現自己從鴻蒙戒裡提溜出的衣裳是原簫寒的。再一低頭,他看見手上多了只戒指。
阮霰這才後知後覺記起,原簫寒之前說要給他聘禮,他禮節性推拒之後,那人便強硬地將自己的鴻蒙戒戴在了他手上。
不僅如此,原簫寒還說:“這只是一部分,剩下的都在山莊,等什麼時候我們回去,就給你。”
阮霰將神識沉入鴻蒙戒,掃了一圈裡頭的東西後,眉梢一挑,邊攏衣袖邊推門而出。
阿七在外面等得著急,見到阮霰立刻原地躍起往前飛撲,但兩隻前爪就要觸碰到阮霰時,它警覺地發現某些細節,倏然回撤,以一個後空翻旋轉落地,然後前爪不忿猛拍:“你怎麼穿著原莊主的衣服!你身上還有他的味道!你把我們晾在議事廳就是因為他?你還是不是我主人了!你變了! ”
“情報樓得到了什麼消息?”阮霰癱著一張臉,和阿七對望幾許,歪了下身體倚上廊柱,低斂眸光,掩面打了個呵欠。
“哇嗚!你果然變了!你從前不會有這些動作的!”阿七搥胸頓足、痛心疾首。
阮霰斜乜阿七一眼,語氣裡透出點不耐煩:“快說,不說把你丟出去。”
“好吧,我說。”雪白巨犬耷拉著眉眼,在地上蹲坐端正。
“事情很簡單又很複雜,應該是阮東林計劃中的一環。”
“現在四聖家族其餘三族,都知曉你體內有寒露天刀鞘,能夠喚醒聖器了。除此之外,南陳北周兩國大大小小的門派勢力,都得到了消息——你能夠被轉化為靈脈、增長一方靈氣的消息。”
“除卻南疆朱雀一族外,青龍、玄武兩族,以及諸多門派,在今夜開了個會,他們打算聯合起來,打著為民除害的旗號,抓捕你。”
阮霰掀起眼眸,良久過後,又垂下。
星輝跌落長廊,在被風勾起的衣擺上跳躍,阮霰上半身隱在暗處,頭微微低著,脖頸的線條因此略顯彎曲,蒼白又冰冷。
難怪阮東林臨死前會那麼肯定地說,要拉他陪葬,原來是留了這麼一手。
“主人,你打算怎麼辦?”阿七擔憂發問。
“要如何對付呢……”阮霰低聲自問。
他忽然想起了那兩條所謂的預言:拔出寒露天之人,會成為毀天滅世的魔頭,以及寒露天是把救世之刀,必定要有人去拔出。
似乎有點明白了。
“他們人多勢眾,你說我要怎麼辦?”阮霰把問題拋回去。
阿七在原地踱步,“我們找個地方隱居吧……”但此言一出,立刻搖頭:“不行不行,怎麼能做縮頭烏龜。”
“但他們人那麼多!據我所知,已經聯合了十個門派!這怎麼能打得過!”
“啊啊啊到底要怎麼辦!”
阿七陷入凌亂與慌張,阮霰嘆了聲氣,岔開話題,“阮家的人都還在議事廳?”
“對。”阿七登時剎住腳,停止踱步,隨後又補充,“不過秋荷被我送回去了。”
“到議事廳去。”阮霰不假思索道。
雪白巨犬一愣,阮霰如今模樣,看上去分外慵懶,氣質和往日格外不同,它覺得很不妥,“就這樣去?不換身衣服,把頭髮梳一下?”
阮霰不以為然: “見死人而已。”
“但你好歹把衣領拉一拉啊!”
“……”
不多時,阮霰帶著阿七出現在議事廳。
他規規整整穿好了那件絳紫色外衫,方才在鏡雪裡時的神情完全收斂,眼底毫無情緒,跨過門檻,一路目不斜視,徑直坐上主座。散在身後的銀髮被穿堂的風吹起,在虛空里拉出幽冷光弧,跳躍燭火撞進淺色眼眸,非但融化不了眼底的冰冷,反倒被揉成寒霜之色。
謝天明、鏡雲生這些人自覺站去阮霰身後,林間鵲遞過去一本冊子,阮霰翻看過後,抬眸緩慢掃過底下的人。
阮家的人依著位分站列,沒人敢同這樣的目光對視,在泰山壓頂般的威壓之下,所有人都抬不起頭。
議事廳內落針可聞,沒有人敢出聲,沒有人敢動彈,唯獨通明的燭火兀自跳躍。約莫過了一炷香時間,阮霰開口:“當年參與阮東林計劃的人,我希望你們自行站出來,別讓我一個一個叫。”
這些人都不動,阮霰懶得說第二遍,直接將外放的威壓加重幾分。眨眼過後,便聽得撲通撲通的跪地聲響起。
“你想殺了我們?”有人拼力抬頭,對著阮霰狠狠說道。
阮霰冷笑了一下,反問他:“不然呢?”
這話剛說完,就見阮霰身旁竄出一抹雪白,利落撲向方才問話之人,咔嚓一聲咬斷他脖頸。
“呸,難吃。”阿七嫌棄地吐掉嘴裡的血,給自己施了個清潔術,退回阮霰身側。
“你……阮雪歸……你太狂妄了!”一個資歷極高的阮家長老掙扎著起身,滿臉怒火與斥責,但他還未完全站起,就被一根箭射穿膝蓋,重重跌回地上。
沈不悔保持著開弓姿勢,輕聲一笑:“敬你是長輩,所以沒立馬要你的命。”
議事廳內氛圍大變,跪地之人無一不汗如雨下,他們頂著威壓低聲交談,一時間,廳內跟飛來一群蒼蠅似的嘈雜。阮霰“嘖”了一聲,一甩衣袖,噤了所有人的聲音。
寂靜重臨,但不少人仍在交換眼神,片刻過後,有人頂著威壓艱難上前,伏在阮霰腳邊,祈求阮霰讓他開口。
阮霰解了他的禁制,這人忙不迭問:“春山大人,如果我們向您檢舉,可否饒過檢舉人的性命。”
“哦?你要檢舉誰?”阮霰瞥他一眼。
這人一連報出四五個名字,說完後猛地磕起頭。
阮霰喊了聲“阿七”,後者曉得是什麼意思,閃電般躥出去,將那些人處死。
“把這人送出去吧。”阮霰又道。
沈不悔一個箭步過去,拎雞一樣把人拎起來、丟去門外。
見此情形,這些阮家人跟瘋了似的,爭先恐後往外吐自己所知曉的當年參與者的名字,唯恐自己慢了,被別人搶先,失去了活命的機會。這些人,他們有的是夫妻,有的是兄弟,有的是摯友,但在死亡威脅面前,曾經所有的親密都化作泡影。
不久之後,有個長老突然露出狠色,頂著沉沉威壓向吐他名字的人動手,旁人見此,亦掏出武器,議事廳內瞬間化作戰場。
這一幕被阮霰收進眼底,他手指微微一動,悄無聲息撤去了外放的威壓。沒人注意到這點,爭鬥愈演愈烈,很快便血流成河。
“動手。”阮霰忽的開口。
阿七登時躥出去,沈不悔張開弓,一次發九箭。一人一犬合力,將列在冊子上的那些人名盡數弄死在地,接著又斬他們的黨羽。
不過數十息的功夫,議事廳裡空了大半。
阮霰將阿七喚回來,起身向正門走去。
“春山大人,您消氣了嗎?”有人膝行過來,顫聲發問。
阮霰沒理,繞開了這人。
議事廳裡還活著的人無一敢追。行至庭院,阮霰駐足,對身後幾人道:“我有事要離開一趟,明日,你們幫我拖住原簫寒。”
“阿霰,你穿著原莊主的衣衫,戴著原莊主的鴻蒙戒,莫不成是想利用他的身份幹什麼事?”謝天明抬手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
阮霰不欲多言,平平一“嗯”,“麻煩了。”
“不便多說?”謝天明挑眉。
阮霰只答:“事成之後,我會來找你們。”
謝天明點點頭,沒多問。在場眾人唯獨阿七與林間鵲對視一眼,他們分別從對方眼裡讀出擔憂。
“走了。”沒有多餘的告別,阮霰說完便提步,他誰都不打算帶,但電光火石之間,阿七陡然化作光團,衝入阮霰識海。
阮霰一步踏上雲巔,往北疾行。
阿七見自己得逞了,便從阮霰識海裡出來,掛在他肩膀上,大聲問:“你故意避開原莊主,又往這個方向,我能想到的,目的地只有一個,那就是鳴劍山莊——”因為風的緣故,它聲音止不住發抖。
“你是不是想去拿寒露天?對方人那麼多,還有兩把聖器,雖說沉睡著的,但仍不可小覷!如此一來,只有拿到神刀,才擁有幾分勝算!”
“可是不是說,寒露天所在的虛塚,唯獨鳴劍山莊嫡系和與他們結契之人能夠進去嗎?難道你今晚這麼久不來,就是背著我們,偷偷和原簫寒結契去了!”
“主人!你竟然和原簫寒結契了!那你們什麼時候拜堂成親!”
“閉嘴。”阮霰冷著臉,把阿七揪到袖子裡。
片刻後,風里傳來顫顫的聲音:“我明白了——我閉嘴——”
秦淮河岸,絲竹之聲已遠,燈火稀疏闌珊,河面清波微閃,不知是星辰落入河,還是河底另有一片星天。
一襲紅衣倏然落地,身輕如羽,未驚醒半片花葉。他手裡拿著一把銀芒深深的長刀,掂了兩下之後,兀的往後一拋。
黑影閃現,斗篷之下的手一抬,穩穩接住長刀。
“金陵阮氏——白虎家的聖器,我給你弄來了。”霧非歡轉身,衝對面人勾唇輕笑。
卻見此人手腕一翻,將刀尖刺入自己心口——令人震驚的是,沒有血流出,甚至沒有劃破衣襟,那刀隨著動作,緩慢沒入體內,直至整個消失不見。
這之後,黑斗篷發出一聲愉悅的嘆息。雖不可見,但能感知,聖器之力融入了他體內。
霧非歡先是一愣,爾後欠身一笑:“恭喜臨淵大人,功力大漲。”
黑斗篷沒理這句恭維,兜帽下的眼打量霧非歡一番後,道:“沒殺死阮霰,是你實力不夠,可要我再賜你一些聖器之力?”
“呵,不必,我清楚得很,阮東林答應事成之後再給我兩倍的聖器之力,不過是想送我上路罷了。”霧非歡想也不想,當場拒絕。
“那你可還要同我合作?”黑斗篷問。
“當然,你引起了我的興趣。”霧非歡幽藍的眼眸閃著真誠又詭異的光,拖著低啞的聲音,緩慢說道,“我想知道,你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
黑斗篷不咸不淡道了聲好,輕甩衣袖,提步離去。夜風吹起他衣角,露出內裡點點明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