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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出寒山》第157章
第157章 生死存亡

  月華降臨太快,眾人什麼都做不了,心中只來得及閃過兩個念頭:肖停雲必死無疑;聖人為何突然出手轟殺一位晚輩?

  以歸清的境界,對吉凶判斷更依賴直覺而非證據,他推演到此夜兇險變數,且肖停雲周身氣機複雜,看不清來路,說不定真是與霽霄有血親關係的後輩。

  這足夠令歸清警惕至極——其他事可以往後再論,眼下哪怕無理,也必殺此子,且需一擊必殺,決不能讓他多行一步,多言一句!

  霽霄抬眼,雙目神光湛然。

  一道無形劍氣隨他劍指發出,正與壓頂月華衝撞,月華轟然潰散,他周身宛如落了一場光雨。

  一擊不中,霽霄已站在照影鏡下。

  鏡中清楚地映出他神魂之影,場間寂靜一瞬。

  只見那張臉面部線條鋒銳,劍眉星眸,孤高漠寒,卻不是肖停雲,而是一位讓人敬重、恐懼、尊崇、嫉恨的熟悉人物。

  在歸清胡肆成聖前,他的高大背影籠罩修行界一百餘年。

  寒山弟子有人聲音顫抖地喊道:“是劍尊!”

  舉座皆驚。

  眾修士瞠目結舌:“這,霽霄劍尊沒有死?!”

  歸清不料月華劍氣被打散,正欲全力出手,卻乍見霽霄身影,一時忘記聖人風度,起身喝道:“這不可能,霽霄死在界外之地,屍骨無存!”

  霽霄憑什麼還活著?難道自己所做一切,都是白用功一場?

  泰珩真人與他反應如出一轍,哪怕事實擺在眼前,也不願、或者說不敢相信。

  “霽霄怎會起死回生?必是那孟雪裡的妖族幻術,諸位別被他迷惑!”

  絕大多數人只顧盯著霽霄,其中心思稍細、閱歷豐富的修士都皺眉:明月湖、淮水周家為何如此篤定霽霄死亡,而非驚喜於霽霄未死?

  難道當初他們就在界外之地,親眼見證霽霄死去?霽霄之死果然另有隱情?

  寒山弟子卻想,長春峰師弟肖停雲竟是霽霄真人,難怪重璧峰主胸有成竹地聽他指示。

  其他門派某些年輕弟子想,原來自己接受過雪山大王、霽霄劍尊的教導。中央城輸得其所,反倒成了一種榮幸。這種經歷,一次夠吹一輩子。

  霽霄平靜道:“奪舍重生,僥倖罷了。”

  一句話輕描淡寫地解釋,對某些人來說是莫大的刺激。

  “轟!”歸清威壓爆發,震飛周身侍立的長老,他身影一閃,像一陣疾風,掠至湖心亭重簷尖頂上。雲虛子等人隨之握劍,歸清微微抬手,示意底下人勿動。

  他獨立亭頂,廣袖翻飛,居高臨下地注視霽霄,氣勢略勝一籌。

  新舊兩位聖人、人間兩大門派對峙。明月湖死寂無聲。分明秋風蕭瑟,湖山遼闊,眾人卻覺得空氣沉悶,空間逼仄,聖人之勢如高山壓頂,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唯獨孟雪裡拍拍虞綺疏肩膀,聲音極低道:“小虞,你以後與人對陣,千萬擺這種姿態,你越想俯視別人,其實越是心虛。”

  虞綺疏乖乖點頭:“我記住了。”

  孟雪裡很滿意:“他們這種境界的鬥法,你可能看不懂,等會兒打起來,如果我有空,我給你解說,如果我沒空,你就看看劍軌。”

  “好的孟哥,謝謝孟哥!”

  孟雪裡又將赤初,飛羽兩妖介紹給虞綺疏認識,並叮囑道:“還有那邊的泰珩,雲虛子,如果他們出劍對付你,我卻恰好顧不上,你就躲在赤初,飛羽身後,別被抓去當人質。本來長輩不對晚輩出手,是默認的共識!但現在拿不准,世風日下啊,為老不尊也常有,不是都像你師父師兄這般和藹慈祥……”

  泰珩真人還以為他們低聲密謀什麼大事,急忙真元貫耳,凝神細聽,卻聽見這一番對話,氣得七竅生煙:“豎子囂張!”

  一道劍光飛掠,劍中寂滅殺機籠罩孟雪裡一行人。

  泰珩真人的劍名為寂海,此時他含怒出劍,並非被怒火衝昏頭腦,而要借這一湖寒涼秋水的肅殺之意,打破霽霄與歸清對峙的僵局。

  他心知歸清老謀深算,當年計畫殺霽霄,歸清起初躲藏在暗處,沒有把握不肯冒頭。此時他怕對方推演之後,發現今夜與霽霄只能鬥得兩敗俱傷,于宗門無益處,便暫且與霽霄和解,多年後再分高下。

  倘若兩聖收手,其他門派不用選邊站隊,今夜危機化解,也算修行界之幸事。

  但如何和解?霽霄奪舍重生,心中必有復仇之恨,滔天怒火,這些總要有人承擔。歸清為了表示和解誠意,難保不會推他出去當替罪羊。

  這對泰珩,及他背後家族無疑是最壞情況,泰珩決不允許它發生,所以他搶先出劍。

  寂海劍出鞘,劍光所過,明月湖如怒海翻波,揚起驚濤駭浪。湖上竹道根基搖晃,如海上片片孤舟。水浪彙聚,似一道水幕城牆,遮雲蔽月,托著泰珩身形升高五六丈,向竹台壓下。

  眾人沒想到他說動手就動手,一動便是最強神通。孟雪裡不敢輕敵,一手將虞綺疏推向赤初、飛羽,一手持“光陰百代”,飛身高躍,連踏水浪。他如今身負人族修為、靈山設計而來的萬妖之力、天外宇宙的星辰之力,但後兩種力量還無法自如使用。

  孟雪裡踏過之處,湖水如被煮沸,騰起道道白煙。

  眾人一時覺得極寒,一時又極熱。

  孟雪裡逆流而上,靈活地騰轉跳躍,一次次閃過襲來的劍氣,不斷逼近泰珩,他看似處境危險,卻極省力。泰珩屢擊不中,恐懼與怒火愈盛,劍氣如疾風暴雨傾瀉。

  孟雪裡已踏上最高浪頭,與泰珩近身纏鬥,後者欲抽身而不得。

  寒山弟子看得心焦,尤其是重璧峰三位,他們再次喊出秘境組隊時的口號:“長老小心!”

  立刻召來周家子弟怒目而視:“與妖族同流合污,不配做人!”

  滔天巨浪他們上不去,只怕還未近前便被勁風掀飛,無法參與那個層次的戰鬥,只能與境界相似的同輩爭執。

  兩方拔劍而待,眼看寒山兩派將第二次兵戈相見,霽霄先動了。

  他主動打破與歸清的威壓僵持,一道劍氣後發先至。水浪被劍氣割裂,分開兩邊。

  劍威逼壓,怒海不得不平。

  寂海劍意一破,泰珩跌下浪頭,咳出一口心頭血,怨毒地盯著霽霄:“你……”

  孟雪裡看了霽霄一眼,拆解“光陰百代”為雙劍,扔給對方一柄。

  “打的好!”忽聽有人笑道。竟是歸清,他神情似嘲諷似得意,彷彿看到寒山同室操戈就是莫大滿足,他目光越過霽霄,看向遠處,冷笑道:

  “你們做過什麼,以為他不知道嗎?只要他今夜不死,來日就不會放過你們。你們還睡得著嗎早晚落得和泰珩一個下場!”

  其實泰珩想錯了一件事,歸清根本沒打算和解。霽霄已成心魔,已成證道路上最大阻礙,如何和解?

  他這話不是對霽霄說,而是若有所指。並且先給人以恐懼,再給人以希望,歸清話鋒一轉:

  “我方才仔細看過,他還未徹底恢復境界。我們能齊心協力能殺他一次,就能殺他第二次!他出一劍,傷不了泰珩性命,修行界為何還是他的天下?!”

  這番話並非毫無用處。人的求生欲望會壓下恐懼。十餘道黑影掠至竹台,氣息引而不發,蠢蠢欲動。

  曾經參與過設計霽霄死亡的人們,不得不站出來,準備合力一拼,再殺一次霽霄。

  霽霄目光掃過他們。各門各派的人都有,有的邀戰敗在他劍下,有的求他辦事不成,還有的突破無望,空耗壽數。他們曾是震懾一方響噹噹的大人物,輩分極高。但在霽霄心中,都已不記清他們名字、道號。

  同門見他們出場,或驚愕不解、或扼腕歎息,或沉默不言。

  歸清又道:“你們出來了,還有你們的後輩弟子、家族子侄,今夜之後霽霄若不死,豈會放過?”

  孟雪裡本以為,設計霽霄之死,多半是泰珩真人與明月湖裏應外合,最多在加上霽霄師兄冷眼旁觀,卻不料修行界將近二十人都有份,各門各派都有。

  他望向夜空,圓月皎潔,無限蒼涼。拔劍四顧心茫然。

  “我不想走到這一步。”霽霄自語道。

  強敵環伺,他沒有氣憤,只是感到無奈,甚至是悲哀。

  他重修一次,劍意更精深,反而不想用劍解決問題,但總有人逼他拔劍。

  歸清冷冷笑了,叱道:“開!”

  隨他話音,月光如道道雷霆轟下,直擊霽霄,光輝刺目,銀屑飛濺。

  整片湖水沖天,沖起十丈高水牆,四周玉山傾頹,落石滾木轟轟而下。

  明月湖大陣開啟,天塌地陷,宛如末日降臨。

  借陣法之威,十余道人影一齊發動,各路神通擊向霽霄。霽霄身影忽隱忽現,一時在山巔,一時在浪頭。

  一般護山大陣,有兩重作用,一為撐起防護屏障,保護自家宗門;二為借用天地之力,轟殺來敵。

  明月湖大陣被歸清改動,捨棄屏障作用,所有威力集中在殺滅。

  孟雪裡心道糟糕,此處還有他們本派弟子,但歸清為了借陣法威力誅殺霽霄,已然不管不顧,誰還在乎赴會賓客如何?

  神仙鬥法,小鬼遭殃。狂暴真元對沖,磅礴威壓碾壓,地動山搖之中,一些境界不足的年輕弟子辛苦支撐,若師門長輩回護不及,便墜入寒冷湖水中,或被勁氣沖到湖岸山林間。

  孟雪裡高聲喊道:“凡小乘境以下,上飛行法器速速離開,沒有飛行法器的,不拘門派之別,都跟我走。”

  大門派聞言,如夢方醒,急忙召出飛行法器,撐起防護屏障,載自家弟子逃離最激烈的戰場,懸在空中遠遠觀戰。

  小門派和散修沒那麼好運,孟雪裡命赤初、飛羽顯出巨大妖身,紫狐奔向山林,將受傷弟子甩在背上。虞綺疏騎著白鶴,俯身準備撈人。

  孟雪裡身形靈活,駭浪中點水飛掠,長槍挑起落水弟子衣領,扔向虞綺疏,後者一接一個准。

  “坐穩了!我們要飛了!”虞綺疏其實對“飛”有很大心理陰影,他這麼說,是為了給其他弟子信心,顯得問題不大。

  白鶴展翅,紫狐高躍,背負著眾弟子,躲避滾石與巨浪,將人聚在一處。孟雪裡撐起一道屏障,護住眾人。

  “孟長老,咱們又見面了!”混亂中有人喊道,“雪山大王”名聲兇悍,他們喊不出口,仍稱長老。

  孟雪裡一怔:“你們是……”

  那群人做出挖礦姿勢,還念了兩句順口溜。孟雪裡恍然大悟:“哦,原來是你們!”

  瀚海邊緣挖礦隊!

  “剛才聽說,霽霄真人還未恢復…”

  孟雪裡:“我相信他能勝!”

  這是霽霄的戰鬥。他早晚要戰這一場。

  忽然孟雪裡臉色劇變,心在滴血。只見光陰百代承受月華連擊,從中斷裂,那是他摯愛的寶劍!

  “不好!霽霄真人的劍斷了!”

  眾人不約而同地想,對方還有好幾人,還有好幾柄劍,劍尊兩手空空,接下來怎麼打?

  強者之爭,差在毫釐,歸清試圖以言語動搖霽霄心意:“霽霄,你以為你贏了嗎?!”

  歸清發冠歪斜,道袍殘破,形容瘋癲,不復威嚴,他狂笑道:“你看看這人間,你舉世皆敵。誰不想殺你,連你師兄都想殺你,世上只有人恨你,沒有人真心待你。什麼人間無敵,孤家寡人罷了!”

  本該是最深的秘密,但此時此刻,什麼秘密都沒有意義了。

  宗門地位、飛升希望,他已經失去一切。

  旁人距離稍遠,只聽見地崩山摧的轟鳴,唯孟雪裡意識到什麼,臉色微變。

  歸清真人伸手,雲虛子慘呼一聲,明月劍脫手而飛。他不甘喊道:“師叔,你說過這柄鎮山神兵已賜給我!”

  歸清真人充耳不聞,真元灌注劍身。明月劍拿在他手上,光輝燦然,更像真正的月影。

  歸清又道:“你死之後,轉世天魔的魔元就落在你師兄手裏。你若不信,大可去問他,可你不敢問,你只會自欺欺人,你根本不敢問!”

  霽霄淡淡道:“是我不想問。”

  歸清大聲呼喝:“諸位聽我說!”

  霽霄又道:“我不想聽。”

  歸清歷數霽霄“罪狀”,煽動眾人群起而攻。

  霽霄沒有理會,他浮在半空中,伸出右手,五指微張。如果寧危在此,必然認得這熟悉姿勢——劍尊要借劍,想動真格了。

  重璧峰主卻想,初空無涯留在寒山壓陣,從北方寒山到南方明月湖,何止萬里,總要讓劍飛一會兒。還來得及嗎?

  於是他解下佩劍,揚手一拋:“霽霄師兄,先用我的劍!”他這柄不算絕世好劍,最多排上一流,但他想為霽霄多爭取一點時間,等候“初空無涯”到場。

  長劍化作一道流光,直向霽霄而去。

  霽霄手勢微變,卻並不握劍,只令此劍懸停於他身畔。劍身光彩熠熠,蓄勢待發。

  霽霄道:“多謝。”

  再慷慨的寒山劍修,也不會輕易把佩劍借給別人使用,就像市井凡人可以借錢,但不會借老婆。

  劍修的劍,那是眼珠子、命根子,於是重璧峰主坦然受了霽霄這聲謝。

  他弟子見自家師父拋劍,大著膽子模仿:“我的劍不是名劍,劍尊若不嫌棄,也請拿用去吧!”

  其他寒山弟子看見霽霄沒有拒絕,紛紛拋出隨身佩劍。

  “還有我的!”

  寒山之劍懸停於霽霄身後,形成一張稀疏的劍屏,在黑暗夜色中微微發光。

  寒山之外,別派年輕弟子爭先效仿。他們經歷過瀚海秘境、方才又見證荊荻斷臂遠走,眼下心潮激蕩,不惜獻出佩劍。

  “劍尊,再加上我的劍。”

  無數柄劍從四面八方飛向霽霄,或長或短,或優或劣,或明或暗,劍屏越來越密集,織成一張巨網,鋪天蓋地。

  它們都不是霽霄的劍。它們又都是霽霄的劍。

  人間萬事,利劍萬柄,熱血萬腔。

  “何其有幸,有生之年得見劍尊出劍!”

  許多人都明白,今夜之戰不會再現,只有霽霄能讓人心甘情願的獻劍,只有霽霄能同時駕馭這麼多劍。前者需要名望,後者需要實力。

  虞綺疏看見這一幕,想起自己初來長春峰,霽霄師兄在觀景台講道心之戰,曾說“心意堅定為首要,神通道法為其次,兵器為最次”。虞綺疏當時似懂非懂,反駁說兵器怎會最次要,“初空無涯”就是當世神兵,一劍即出諸劍俯首。今夜他才真正明白。

  歸清方才諷刺霽霄孤家寡人,眼前卻有眾志成城的劍屏。

  中秋月圓之夜,明月秋水之畔,劍尊重臨人間。

  萬劍同去,如旭日東昇,萬丈金光噴薄。

  日月爭輝,群星黯淡。

  轟然一聲巨響,天地間一切歸於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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