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你選我吧
虞綺疏刺破指尖,一滴殷紅的血混入燈油中。錢譽之想了想,依然有些不放心,將混血的燈油分作三份。原本點一盞燈,變為點三盞燈。
“一支放在我書房,一支放在我庫房,一支放在我寢室。這樣不管我在哪兒、不管什麼時候,都能看到你小子的狗命還在不在。”
虞綺疏聽了前半句還挺感動,聽完後半句又收拾心情,微微撇嘴:“希望這些玩意兒永遠別用上,我留著一條狗命,一輩子給你送桃花。”
錢譽之開懷大笑,接過裝滿桃枝的儲物袋,結清貨款:“這些不夠賣,我準備漲價了,下次再多送些,咱們都能多賺點。”
虞綺疏趕緊擺手:“還要多?不行!等孟哥回來,看見我砍禿了桃林,非得罵我不可……”他聲音低下去,“唉,說起孟哥,孟哥還在秘境裏,我師兄又閉關了。長春峰只剩我一個人。”
他覺得孟雪裡本領高強,秘境其他參賽者都不算對手,卻又想起孟雪裡第一天教他時,曾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沒有真正戰無不勝的高手。錢譽之方才還猜測,秘境可能有變,虞綺疏不禁略感擔憂。
春日的寒山,山腳下野花遍地盛開、五彩斑斕,與湛湛藍天,皚皚雪山相映。一眼望去,景色壯麗而絢爛。
虞綺疏卻無心賞景,一路上心不在焉。
新來的論法堂小弟子放課了,聚在一起嬉鬧,摘花折草編花環,人群中傳出陣陣稚氣歡快的笑聲。
小弟子與他打招呼:“虞師兄好。咦,怎麼又是虞師兄啊?剛才不是……”
虞綺疏覺得莫名其妙,拍拍他們腦袋:“傻。”
臨近長春峰浮空吊橋,虞綺疏遠遠看見一道人影走在橋上,背影與自己身形相仿。
師父遠行,師兄閉關,誰還會走這座橋?
他快步追上那人,在刻有“長春”二字的石碑旁,拍拍對方肩膀:“喂!我說你……”
那人猛然回頭,虞綺疏呼吸停滯。
他對上了一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啊——”虞綺疏一顆心差點跳出嗓子。
“別喊,不許喊!麻煩死了!”雀先明一抹臉,比他更崩潰:“又來一次?別這麼倒楣吧!”
虞綺疏臉色慘白地收聲,感知到對方境界深不可測,一手按向腰間劍柄,後背冷汗涔涔,勉強鎮定:“你是何人?”
“我是孟雪裡的朋友,他人呢?哎呀,有話好好說,你別拔劍,反正沒什麼用,我單手能折斷……”
說話間,雀先明全身骨節劈啪作響,以肉眼可見速度舒展拔高,五官也漸漸變化,露出原本的妖異容貌。
“孟雪裡的朋友?什麼朋友?”什麼妖術,是人是鬼?
虞綺疏心想幸好留了魂燈,這次肯定打不過,我戰死之前,錢掌櫃會來救我的吧,一定會吧?
他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聽見前方一聲低呼:“前輩,怎麼是你?”原來是小道童聽見動靜,快步跑來。
虞綺疏:“你們認得?他真是孟哥朋友?”他不像小槐那樣好糊弄,依然警惕地看著雀先明。
小槐急忙拉開他,小聲道:“這位前輩我見過的。當日霽霄真人大喪,旁人都在祠堂祭拜,他主動來長春峰拜訪,安慰長老。你被嚇到了吧?前輩上次扮成我的模樣,逗孟長老開心,我也嚇了一跳……”
雀先明聞言微怔,他根本沒想到,上次孟雪裡的處理方式,這次竟然陰差陽錯幫了他。
虞綺疏捏捏道童臉蛋:“你不會也是假的吧,是他同夥?”
小槐被捏得噘起嘴,淚眼汪汪瞪著他:“虞絲兄!”
虞綺疏鬆開手:“看來是真的。”還是那麼膽小,一嚇就要哭。
他轉向雀先明:“失禮了。”
雀先明摸摸鼻子:“咳,我來看孟雪裡,有事和他商量,事關重大。他不在嗎?”
小槐疑惑道:“孟長老去了瀚海秘境,您不知道?”瀚海秘境乃修行界盛會,孟雪裡也很有名,所有人都知道孟雪裡會參加這次大比。
雀先明煩惱地拍腦門:“我忘了,怎麼偏趕在這個時候!”
他從妖界匆匆趕來,還沒有理順頭緒,便想混進長春峰找孟雪裡。
山腳下聽見論法堂小弟子議論,說孟雪裡的徒弟虞綺疏,演劍坪數場連勝,很是風光。恰好看見虞綺疏下山,小弟子們纏著他問東問西,等到虞綺疏走遠,雀先明便化作虞綺疏的模樣,回去逗弄那些小弟子。誰知道玩得忘記時間,走到長春峰時,與真正的虞綺疏撞見。
道童見雀先明神色苦惱,擔憂問道:“是孟長老有危險嗎?”
雀先明瀟灑擺手:“不會!我去找他了,有緣再見。”
虞綺疏覺得這人甚古怪:“他人在瀚海秘境,你沒有通行玉符,進不去的。”
“我有我的辦法!”
雀先明一躍而下,浮空吊橋微微搖晃。
虞綺疏向下望,只見雲海茫茫,已看不到人影。
……
瀚海秘境地域遼闊,孟雪裡扒著徒弟,享受飛行的樂趣。
他想,“光陰百代”真好,比雲船飛得靈活,可快可慢,又比孔雀飛得穩,不會令人頭暈想吐。
氣氛閒適,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飛過山川河流。
“那邊是什麼?”
“你想去的中央城。”霽霄答道。
孟雪裡:“看上去好小。跟我想得不一樣。”
霽霄笑笑:“人間有人口百萬的雄城,下次帶你逛。”
“嗯。”孟雪裡點頭又搖頭,“嗯?應該是我帶你。”
秘境的中央城不是一座有城門、有護城河的城池。
而是山河拱衛之間,開闊平原上,一片廢棄已久的宮殿群。
這裏原本是三界之外遊移的空間碎片,被霽霄真人以神通投至瀚海,才被稱作“瀚海秘境”。有人猜測,原應是一座上古大能的洞府。
到了大比後期,留下的參賽者皆是野心勃勃之輩,陸續向中央地帶聚集,每個人都想在秘境關閉前,遇到更多人,獲得更高分數。
中央城地底,則是蜃獸棲息的地宮。上城下宮都屬於秘境原有,蜃獸卻是後來者。乃是奉霽霄真人之命,看護秘境、製造蜃景的守衛獸。
烏金西墜,天色漸暗,霽霄問:“降落嗎?”
孟雪裡:“中央城好小,現在也不像有什麼人……”他伸手一指,“你知不知道,那邊閃著藍光的是什麼?挺好看的。”
半暗天色下,地面景色看不清了,只有東北方向一點碧藍螢光閃爍,甚是醒目。
霽霄:“是磷火礦石的光,應該有人在挖地底的稀有礦石。”
孟雪裡略一思索,有人有寶物,夠了。
“行,咱就飛那兒!看著也離中央城不遠。”
霽霄心想,你在天上看,當然哪里都不遠。算了,你說什麼就是什麼罷。
……
橘紅色夕陽下,一池潭水泛著熒熒碧色,煥彩生輝。
秘境最偏僻的東北邊,碧水潭附近,地下有礦,所以潭水呈現藍碧色,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實。
但不是最值錢的靈石脈礦,是磷火石礦,一種煉器基礎材料。而且地礦位置分散,不易尋找。大門派精英弟子嫌它積分低,效用雞肋,不屑於浪費時間。
一些無意搶奪通行玉符,來秘境不為爭名次,只想賺錢的小門派弟子,便組成挖礦小隊。如果運氣夠好,沒遇到或躲過了強敵,也能大賺一筆。
一支挖礦隊至少需要三人,一位陣符師勘測地形,埋爆破符炸開地底通路,一位煉器師辨認礦石等級和純淨度,一位武修為戰力不足的兩人保駕護航。
此時距離碧水潭不遠處,磷火礦石堆積如一座小山,昏暗天光下,散發著碧藍色光彩,正如孟雪裡高空所見。
兩人圍著小山忙碌,拼命將礦石裝回新的儲物袋。由於儲物袋空間不足,只好分裝。
顯然這支隊伍比較倒楣,他們的陣符師一時不慎,一張爆破符打偏,炸掉了裝滿礦石的儲物袋。武修去搶救時遲了一步,被炸傷一條胳膊一條腿,現在斜靠樹幹邊,生無可戀地看晚霞。
陣符師喊道:“再快點,再快點!這麼醒目不行,要出事的!”
煉器師大怒:“你還催?這是誰惹的禍?”
兩人爭執之際,一陣颶風憑空卷起,兩位黑斗篷從天而降。
不是從樹上、從旁邊山坡上跳下,是真的衝破雲層,從天而降。
“轟——”
地面砸出深不見底的巨坑,煙塵四起。
挖礦小隊尖叫著四散奔逃。
持刀的武修單腿跳:“啊啊啊!”
陣符師:“我就知道要完蛋!”
煉器師:“都怪你烏鴉嘴!”
深坑中,霽霄收起“光陰百代”還給孟雪裡。孟雪裡順手將“竹蜻蜓”拆解作雙劍,一柄交給徒弟,一柄自己拿在手中。
他撣撣袖袍,摸摸儲物袋,取出兩件嶄新的戰利品:“咱倆穿上黑斗篷,遮掩面目。”秘境中大多如此打扮,萬一以後再遇到荊荻,也不怕被認出糾纏。
等他們躍出深坑,正好落在三人面前。挖礦小隊只見兩位黑斗篷手中持劍,氣勢洶洶。從天而降都摔不死,肯定也炸不死了,完蛋。
“好漢饒命!”陣符師先發制人,語速極快:“我叫王曉華,年方二十八,平時制符也起卦,北海之外小門派,不足記掛。我們這隊來秘境,只想掙點小錢花。今天就去傳送陣,您看不如放一馬?”
孟雪裡:“……啊?”
他一句沒問,對方先說完了,還挺押韻。
他傳音問大徒弟:“這什麼情況?”
霽霄將秘境中礦藏與挖礦小隊簡單解釋一番。
孟雪裡思量片刻:“你們給我提供了新思路……周圍還有其他挖礦隊嗎?”
陣符師不解其意,老實答道:“應該有,但按約定俗成的規矩,我們各挖各的,不會互相攻擊。”
孟雪裡想想就明白了,都是窮苦菜雞、何必互啄?
“別怕,我們是寒山劍修。他姓肖,我姓孟。”孟雪裡和氣地笑笑,“不要你們性命,有什麼值錢東西,付給我們三成,算做保護費。我倆護送你們到傳送陣,進陣之前,把玉符交給我們就行,一路平平安安,舒舒服服,怎麼樣?”
煉器師一臉茫然,以至於發出有些癡傻的聲音:“哈?”
陣符師:“……就三成?”
挖礦小隊三人面面相覷,還有這種好事?大門派做慈善嗎?可是對方真沒必要騙他們,直接殺人掠貨更高效。
孟雪裡:“對啊,你們商量一下唄。寒山劍修,保駕護航,童叟無欺。”
他帶著徒弟,不方便再扮肥羊打劫。一來想給孩子留點好印象,二來,他也想像不到肖停雲大喊‘長老小心’、‘保護長老’的模樣。三來,剛才的出場方式實在不像肥羊,倒像魔王。
不如先與這支挖礦小隊結伴,遇到其他隊伍,就收編進來。收點保護費,送去傳送陣。
不多時,陣符師作為小隊代表上前兩步,略行一禮:“既然如此,多謝孟師兄、肖師兄。”
孟雪裡幹勁十足:“咱們走。”
陣符師指指天邊月亮:“這,太晚了吧。我們挖了一天,打算休整一夜明天再走。”
孟雪裡看了看霽霄:“行。”我們也飛了一天,徒弟可能累了。
霽霄從始至終淡淡微笑,沒有任何意見,隨便孟雪裡折騰。
夜幕降臨,潭水倒映月色。霽霄與孟雪裡坐在石潭一邊,另三人坐在對面。
挖礦小隊自帶鍋碗瓢盆,於是捕魚生火,煮了一鍋魚湯,喊兩位助人為樂做慈善的道友過來喝。
孟雪裡:“謝謝,不用了,我吃素。”
霽霄正在給孟雪裡剝松子,剝好的放一堆,沒剝的放另一堆。
孟雪裡略抬下巴,示意他看對面:“你說他們在聊什麼呢?”那三人修為不怎麼樣,感覺過得稀裏糊塗,卻還挺開心。
霽霄笑笑:“你想去聽,就去吧。”
孟雪裡跑過去,自掏腰包,給每人發了一把松子,順利加入閒聊。不管誰說什麼,都點頭附和。
三人發現大門派精英弟子居然毫無架子,漸漸放鬆下來,幾碗熱湯下肚,開始與他稱兄道弟。
魚湯香氣撲鼻,四人圍坐火堆旁。挖礦小隊打開一壇酒,見孟雪裡不喝,也不多勸,三人喝得熱鬧。起初談論礦石賣給煉器師,或賣給“亨通聚源”,能賺多少錢。後來話題說遠了。
陣符師喝著酒:“我聽說這次秘境,劍尊道侶孟雪裡也來了?”
孟雪裡裹著斗篷,豎起耳朵。
煉器師:“對啊,寒山應該會派人保護他吧。孟兄出身寒山,認識他嗎?”
孟雪裡玩心大起,心想我想看你們怎麼說,再突然表明身份,嚇得你們滿地亂爬。
於是他搖搖頭:“寒山很大,不認識。”
陣符師:“我雖然也不認識,但我聽說過好多他的事。”
武修單手捧碗,催道:“快說快說。”
“他長得特別好看。”
孟雪裡點頭。
“他每天用南靈寺靈泉水沐浴,而且普通衣料會磨傷他光滑的皮膚。”
孟雪裡目瞪口呆,卻見別人都聽得津津有味。
“霽霄真人殺了世上最後一隻九尾狐,為他做成一件白狐裘,穿上銀光熠熠,曳地三尺長。”
武修反駁:“不可能。”
孟雪裡想,總算還有個明白人。
卻聽那人道:“三尺長,走路不方便啊。”
“他用得著走路嗎?他想去哪兒,都有霽霄真人抱著,雙腳從不沾地的。你以為他跟你一樣?”
三人恍然大悟:“原來如此!理應如此!”
孟雪裡有些崩潰:“一派胡言!這都是編的!”
講故事的陣符師被他喊得很沒面子,反問:“你怎麼知道是編的?”
孟雪裡大喊:“因為我就是孟雪裡!”
氣氛一時寂靜,陣符師拍拍他肩膀:“兄弟,醒醒,別做夢。”
喝大的煉器師喊道:“誰來盆水,潑醒他!”
三人哄堂大笑。
孟雪裡站起身,氣呼呼地走了,走到徒弟身邊坐下。
“怎麼,不跟大家聊天了?”霽霄其實聽得一清二楚,覺得有趣,故意逗他。
孟雪裡打量他神色,直到霽霄收斂笑意,才開口:“你都聽見了吧?”
霽霄點點頭。
孟雪裡認真道:“我不想你誤會霽霄真人。他不是你聽到的那樣。我告訴你真相,你也有權知道這件事。”
霽霄又笑起來。
天天聽著小道侶熾熱、直白的愛意表達,就是一塊冰也要捂化了。大概這就是人間情愛。
他突然問:“你喜歡霽霄嗎?”
孟雪裡微怔,當初雀先明來寒山救他,問他是不是暗戀霽霄,他像被踩了尾巴,跳起來反駁:“你放屁!”
他此時可以撒謊,卻突然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或許因為肖停雲問得太認真,目光太赤誠。
看著肖停雲明亮的眼睛,他心跳加快,直覺自己的狀態不對勁。因為自己好像,真的暗戀霽霄。
如果霽霄活著,會喜歡他、回應他嗎?不會。正如霽霄的師兄胡肆所說,這是不可能的。
孟雪裡突然明白了,原來他心裏早知道不可能,所以只敢仗著霽霄不在,肆意編造恩愛謊言。
“不喜歡。他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孟雪裡聲音平靜:“謊言說一萬遍,我自己也信了。其實我與霽霄真人,是有名無實的假道侶,什麼情真意切,都是騙人的,不存在的。”
孟雪裡對自己和徒弟說:“霽霄真人救過我性命,我只想報答他恩義。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真相。”
好像一盆涼水澆滅火星,霽霄心裏微微泛酸,卻莫名心腸柔軟:
“沒關係。他雖然救了你,卻不求你報答。你不必執著於此。”
孟雪裡搖頭,只因為徒弟溫柔語氣略感安慰。
霽霄又說:“不喜歡就算了,你根本不欠霽霄什麼,可以重新選一次。但荊荻不是良配……”
他之所以讓荊荻把話說完,也有考察對方的意味。結論是年輕人性子還沒定下,輕浮多情,沒有分寸。
霽霄想了想,認真道:“我比他好。你選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