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守籠待鳥
夜已深了,月上中天,清輝照在寒山峰頂冰雪上,連綿山巒間,各峰、各洞府俱已寂靜,有人在寢室入睡,有人在靜室打坐冥想。
藏書樓燈火幽微,白日裏人群熙攘的演劍坪空空蕩蕩。山林鳥獸回巢休憩,風聲水聲愈顯聲勢浩大。輪值的弟子手提燈籠,在各處山道上巡邏,遠望像山間一隻只螢火蟲飄飛。這是最尋常不過的寒山夜晚。
就在這樣的夜裏,重璧峰迎來一位小客人。那是服侍掌門的抱劍童子,名叫小圓。
小道童行色匆匆,要往峰主居所去,路上卻被重璧峰一群頑劣弟子攔下,圍著他揉臉捏肩。
他急道:“我有要緊事,讓我見重璧峰主。”
“呦呵,小圓來啦!”
“你能有什麼急事呀?過來給師兄捏捏肩!”
“不捏啊?那師兄給你捏捏肩!”
小圓不像長春峰的小槐膽小怕生,但也不禁打趣,此時擺脫不得,急惱得漲紅了臉。忽然他像看見救星,大喊:“張師兄來了!”
嬉鬧的弟子立刻停下,讓出一條通路,乖乖問好:“張師兄好。”
張溯源嚴肅道:“大晚上不打坐修行,出來逗人家小孩?”一群弟子老實認錯,作鳥獸狀散去。
小道童急道:“張師兄,我真的有急事,要見峰主!”
張溯源笑笑:“這個時候,峰主正在靜室研習字畫,按規矩旁人不得打擾。你有什麼事,先與我說說。”
道童心慌氣急,說得顛三倒四。張溯源耐心聽了,好不容易才聽懂:“你說掌門真人下午就去了靜思谷,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小圓忐忑道:“對!以前道尊傳掌門敘話,最長不過一個時辰,我有點擔心。”
張溯源親身經歷過秘境大比變故,不像其他弟子不知輕重,趕忙報知自家師父。而重璧峰主正在案前欣賞自己的新作,那是一副寒山雪景圖,恢弘大氣,墨蹟半幹,張溯源趁他來不及收拾,悄悄掃了一眼圖下落款,居然是“霽霄真人”。
一盞茶之後,整座寒山從睡夢中驚醒。除過掌門真人、紫煙峰主不在,重璧、流嵐、岳闕峰主,以及五峰峰主一派的二十余位長老,帶領著各自弟子,浩浩蕩蕩地齊聚靜思谷“一線天”前。
以往主峰集會也沒有這般陣仗。千餘人按劍以待,年輕弟子感到局促不安,腦海中閃過許多猜測。年歲稍長的長老,感知到山谷中空靈寂滅的劍意,想起百年前寒山破舊立新那夜,同樣心情緊張。
重璧峰主運足真元,朗聲道:“深夜來訪,多有叨擾,還請道尊一見——”
明月耀耀,夜風蕭蕭,他的聲音在空谷間回蕩。
他話音剛落,突然拔劍喝道:“小心,散開!”
面前山石轟然崩裂,眾人疾退四散。如無數道爆破符同時爆炸,山道巨石生生被炸開,兩側山林像下了一場隕石雨。
煙塵之後,眾人才看清眼前場景,“一線天”不存在了。
霽霄成聖之日,泰珩道尊以神通造就一線天,直到今夜,這條進出山谷的通路,被泰珩重新炸開。
山谷深處,傳來蒼老、沙啞的聲音:“來。”
山谷燈火通明。眾人列陣整齊,小心翼翼進入谷中,許多年輕弟子第一次來,不適應寂靜到死寂的空氣,愈走愈緊張。
……
寒門城,亨通聚源。
錢譽之身披單薄外袍,坐在書案前翻書,虞綺疏的魂燈點在桌案一角,安穩燃燒著。
有人睡覺前,喜歡抄經安神,或看些詩文曲集説明入眠。錢譽之臨睡前,只喜歡看帳本,他翻閱一筆筆進賬,便如讀過道經一般,內心安然寧靜、無憂無怖,一覺到天亮。
時間漸漸流逝,他合上帳冊站起身,準備就寢。這樣寧靜的夜,萬籟俱寂,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錢譽之走了兩步,似有所覺,回身只見案前魂燈之火搖曳明滅,如狂風中羸弱野草。
他眯眼凝視,面色驟變,飛速穿衣:“不妙!”
錢譽之飛奔下樓,奔至庭院,召來飛行法器,突然覺得少了點什麼。
大管事提燈疾行而來,身後跟著一群典當行護院、夥計。管事見他長髮披散,神色急躁,不由驚道:“真人,出什麼事?”
錢譽之:“我劍呢?”
大管事還沒睡醒,迷糊道:“……您再找找?”
錢譽之只好又問了一遍:“我劍呢?”這次不是問管事。
深院寂寂,無人應答。一眾護院夥計面面相覷。片刻後,六十餘丈之外,地下倉庫方向傳來轟轟悶響,如滾滾雷鳴。
大管事悚然反應過來,大喊:“真人等等,不要啊!”
已經遲了。悶雷聲中,一道流光衝破倉庫,見牆穿牆,見門破門。
倉庫破壁,院牆坍塌,煙塵直沖天際,籠罩亨通聚源上空。
流光破風而來,殺進庭院,眾人倉皇奔走。流光猛然減速,顯出長劍模樣,穩穩懸停在錢譽之面前。
錢譽之單手抄起劍,臨走前囑咐:“這麼重要的東西,以後要放在方便取用的地方!”
大管事腹誹,您上次挑燈擦劍,可是六十年前的事。
不過須臾,整條街巷、半座寒門城被“轟轟雷聲”驚醒,街坊四鄰睡眼惺忪地推開窗戶,探頭望著“亨通聚源”坍塌的後院、天際飛掠的劍光,議論紛紛。
劍光如流星,直沖寒山。
眾人怔怔站在院中望天,年輕管事小聲道:“錢真人,竟然是個劍修。”
大管事點頭。許多年前,錢譽之還是個禦劍而行、白衣翻飛的翩翩少年,與數錢不搭邊。
又一人問:“這麼晚了,錢真人要去幹什麼?”
大管事琢磨了半天,不確定答道:“要賬吧?”
他想起自打“亨通聚源”開張,重璧峰主來店裏拿東西從來只記帳,不付錢,難道錢真人終於忍不過,今夜就要打上寒山收賬了?
……
長春峰。
春風不似平日溫暖,池塘下暗潮湧動,“初空無涯”漸漸蘇醒。水域震顫,滄海橫流,三蛟一邊盤旋上游,躲避鋒芒,一邊拖著悠長緩慢的調子聊天。從前它們談天時,虞綺疏站在池塘邊,只見三尾“錦鯉”吐水泡打轉。月影照清波,魚戲蓮葉間,一派寧和安逸。
現在他跪在海底泥沙間,聽著陣陣蛟吟,頭腦眩暈,雙耳發麻,如遭受重錘敲擊。
三蛟問:“他在幹嘛,是不是在和劍說話?”
二蛟幸災樂禍:“那柄劍脾氣不好,現在剛醒來,凶得很,肯定一劍砍死他吧。”
三蛟大笑:“哈哈哈哈砍死好,死了咱們就能吃肉啦!”
大蛟:“蠢貨!他是霽霄的師弟!他在我們眼皮子底下被砍死,你想等霽霄回來,砍死我們給他陪葬?”想到此處,巨蛟身軀微微顫抖。
三蛟立刻轉笑為哭,嚎叫道:“我不想死,我還想化龍!霽霄說,只要我們痛改前非,用心修行,他就幫我們化龍飛升!”
人各有命,妖各有性。這三條蛟,原本是西海深淵呼風喚雨的一方霸主,不吃素,專以海底鯨鯊、海上漁民為食,不懂吐納天地靈氣之法,不似蜃獸懶散而遲鈍,只知吐息。即使三蛟妖法深厚,但就像修行者無力飛升,世上也早已沒有龍了,只有海底的龍珠、古書的記載、三界流傳的故事,證明此界曾經有蛟化龍。
它們被霽霄收服、或者說打服之後,便將化龍的希望寄託在“人間無敵”、最有可能飛升的霽霄真人身上。
大蛟道:“還能怎麼辦?那柄劍可不講道理!”
三條蛟性情不同,卻有一個共識——霽霄最講道理,霽霄的劍最不講道理。既然初空無涯醒來,必定是寒山有難。虞綺疏這倒楣小子修為低微,肉身脆弱,初空無涯何等威力,劍身溢散的劍氣,就能將他徹底絞碎,變成一灘模糊血肉。
二蛟:“我們得救他!救他就是自救!”
三蛟:“救他就是化龍!”
大蛟抬起腹下爪子,指了指三蛟:“說得好,你把妖丹借他護體!”
二蛟抬爪附和:“對!”
三蛟抬爪也指不到自己:“對……不對,為什麼是我?!”
海底,虞綺疏對初空無涯傳音:“你想出來嗎?我來幫你!”
三條蛟看見他竟然敢握劍柄,齊齊眼前一黑。
初空無涯一寸寸拔出泥沙,劍身雪亮,光華大放。海域水壓驟增,虞綺疏只覺水流中夾著道道利刃,要將他活生生割裂。他握緊劍柄不鬆手,視野一片模糊,渾不知自己已七竅流血,只隱約看見面前一道金光閃過。緊接著,一陣暖流湧入四肢百骸,力量充盈肺腑。
大蛟看著三蛟,對二蛟說:“我們已經盡力了,這小子萬一死了,霽霄可不能怪我們!”
三蛟哭嚎:“是我盡力了!”
今夜原本月色晴朗,不知何時,狂風大作,烏雲蔽月。長春峰地動山搖。
一泓海水形成水龍卷,自小池塘沖天而起,池邊樹木、房屋瞬間碎裂,被高高拋上天空。
旋渦中心,一柄劍如朝陽破雲,冉冉升起,劍身滴水不沾,光彩照得長春峰如臨白晝。
若定睛細看,劍柄處,赫然掛著一個生死不知的人。
虞綺疏像一條死狗,耳畔水聲轟鳴,他緊緊扒著初空無涯:“劍兄,初兄,你冷靜點,你要去哪?!”
長劍飛向夜空,劃過一道絢麗弧線,如果遠看,會以為有人禦劍而行,境界高妙。
……
瀚海秘境中,孟雪裡一行人已經看到中央城建築的起伏輪廓。
霽霄說:“我信。”
孟雪裡見他表情認真,不像安慰自己,感激道:“停雲,謝謝你。”
雀先明正在和荊荻小隊吹牛聊天,突然一回頭,看見兩人相視而笑,便跑回孟雪裡身邊:“你倆聊什麼呢?”
孟雪裡:“聊霽霄可能沒死。”
雀先明以為他開玩笑:“我看你瘋魔了!”
他悄悄對孟雪裡傳音:“來跟兄弟交個底,你喜歡霽霄,還是喜歡這位肖停雲。你到底喜歡老的,還是小的?”
孟雪裡真的很想打他:“我喜歡你個頭!”
中央城不算一座城。秘境中心,山河拱衛間一片平原,平原中坐落著廢棄的宮殿群。建築也不是卯榫結構的木制,而是切割大塊堅硬白石料,堆砌、雕刻而成的殿宇。經過許多年風沙侵蝕、打鬥毀壞,依稀可辨認宮殿、花園、長廊複道、天井廣場等等建築模樣。
傳說除了地上,地下還有一座宮殿。蜃獸就在地宮中吐息,但霽霄以外,沒有人親眼見過蜃獸。
孟雪裡做雪山大王時見過,他此時摸摸中央城高聳的石柱,就想到腳下還藏著一隻,霽霄養的‘別的妖’。
孟雪裡傳音問徒弟:“停雲你說,是蜃獸住的地宮金碧輝煌,還是咱們長春峰風景秀美?要是讓你選,你住哪兒?”
霽霄完全不明白這種問題由何而來,一臉莫名其妙,又怕答不好惹小道侶生氣:“我肯定跟你住啊……”
孟雪裡心氣平和,不冒酸水了。他想,也對,如果霽霄讓蜃獸住的更好,霽霄的兒子肯定跟它,不跟我。
荊荻小隊第一次進入中央城,雀先明雖然多年遊蕩人間,也是第一次來秘境,看見石刻建築,尚有幾分好奇心,忘了再打趣和徒弟“眉目傳情”的孟雪裡。
宋淺意翻出地圖:“這是天井,中央城最偏僻的建築,沒什麼人。我們要往主建築群那邊走,才能遇到其他參賽者。”孟雪裡出發前指了指地圖,選在此處,她其實不明白為什麼來天井。
六根石柱高高聳立,圍城一座開闊、平坦的圓形廣場。石柱表面、廣場地磚上,細密的刻度已看不清,依稀留下幾道印痕。
雀先明問:“這天井幹什麼用的?”
眾人面面相覷,又圍著一根石柱打量,孟雪裡:“我也不知道。”
荊荻:“管他呢。這附近沒人,咱就去前面看看!”
霽霄答:“用來看天。記錄日影、月影、星光的偏移。”
孟雪裡吹捧徒弟:“你懂得真多。”
荊荻:“……”
宋淺意:“據說整座秘境,是上古時候某個大能開闢的小世界洞府,大能飛升之後,留下這塊無主空間碎片,在界外之地遊移……原來是個愛看星星的大能。”
徐三山:“我覺得只有咱們隊會研究這玩意兒。”
孟雪裡對徒弟道:“你看,霽霄選此地做大比場地,實在用心良苦。有大能飛升,證明飛升不是夢。每一個來到這裏的人,都會記得這件事。埋下一顆種子,就有生根發芽的可能。只要後來者相信可以飛升,不管人族妖族,終有飛升的一天。”
雀先明也聽見了,小聲嘟囔:“說得還挺玄乎。我看霽霄就是挖個糞坑,你也能吹出朵花!”
孟雪裡兇神惡煞地怒瞪他。雀先明做了個捂嘴的動作。
劉敬手裏撥弄陣盤:“孟長老,咱們現在往哪去?西邊、東邊都有人的氣息。”
孟雪裡問:“你會布擴音陣吧?”
劉敬拍胸脯保證:“當然,最簡單的基礎陣式,閉著眼睛也能布。這地方正適合擴音陣。”
擴音陣沒有殺傷力,只是擴大聲音傳播範圍,修行者運足真元講話,聲音可遠遠傳開,如果再加一道擴音陣,則傳得更遠、更清晰。
宋淺意懷疑道:“真的?你確定你行?不行也不丟人……”
陣符師大怒:“剛才我解不開師父的絕靈陣,是技不如人沒錯!這次你點一炷香,一炷香之內擴音陣不成,我就一頭磕死在石柱上!變成秘境裏的孤魂野鬼!”
荊荻趕忙阻攔:“太狠了,沒必要,您這樣沒必要。”
鄭沐:“阿彌陀佛,息怒啊。”
宋淺意沒理他們:“孟長老要擴音陣做什麼?”
孟雪裡:“我想和大家聊聊。我想整個秘境都聽到我的聲音。”
荊荻一時震驚,心想他是不是被巨大壓力逼瘋了:“如果所有人,包括寧危、還有我們不知道的敵人,都聽見你在這裏,你就成了活靶子。”
宋淺意:“孟長老想要告訴其他參賽者,這次秘境有陰謀,讓他們找到還能用的傳送陣,速速離開,然後咱們也趕緊轉移地點!咱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在秘境,又在秘境哪個地方,用擴音陣比較快。”
孟雪裡問:“我直接這樣說,如果你正在秘境爭排名,突然聽到這話,你相信嗎?”
宋淺意想了想,很不情願地承認:“我沒親眼見到的話,肯定不信。還會以為你設了圈套,誑我退賽,我就偏不能走。能留到大比後期,不是自恃本領高強,就是自信又傲氣……唉,總有人願意相信吧,能勸走一個是一個?”
孟雪裡:“所以我要換一種說法。”
他簡單講了講想法,眾人聽罷再次沉默。
宋淺意:“……太冒險了吧。我再想想別的辦法。”
荊荻:“我不同意!”
徐三山、鄭沐、劉敬對視幾眼,沒有說話。
雀先明:“我隨便吧。”
孟雪裡眼巴巴看著肖停雲。
霽霄:“我同意。”
霽霄對孟雪裡的縱容,並非毫無底線,如果孟雪裡欲行惡事,他一定會阻攔。但這種不算出格的小打小鬧,他還是希望小道侶開心就好。
孟雪裡:“只有你理解我,相信我,你真好。”
荊荻其實已經想通,知道自己與孟雪裡基本沒有可能,但看著孟雪裡對待肖停雲態度親切,還是一陣陣氣悶:“我也同意了!”
孟雪裡點點頭,轉向劉敬:“佈陣吧。”
荊荻為了排解鬱悶,真的點了一柱香。
半柱香之後,劉敬陣勢已成:“孟長老,聲音覆蓋半個秘境沒問題,至於能不能到達整個秘境,就看你真元凝練程度了。”
孟雪裡腳踩擴音陣,站在天井中心,手握“光陰百代”。
秘境中夜幕漸沉,六根石柱陰影斜長。漫天璀璨星光落在孟雪裡身上。
霽霄遠遠看著他,覺得他胡鬧起來也好看。
孟雪裡深吸一口氣:“大家好啊!”
荊荻小隊捂住耳朵。
孟雪裡聽見自己的聲音:“大……家……好。”
他說:“聽到我的聲音不要驚慌。我,孟雪裡,霽霄道侶,長春峰現任峰主,正在中央城天井,與你們說話——”
……
瀚海秘境上空,雲層之上,明月之下。
天湖大境之主的朱紅色雲船,依然停在原處,像星河中一抹燦爛紅雲。
船上眾人已經適應這種生活,不知道胡肆什麼時候願意回天湖大境,也沒人再問,只當從天湖搬到瀚海上空看風景。
但今夜不一樣,春水、秋光進門時,看見胡肆終於推開花窗。
他立在窗邊,長髮披垂。銀色月光勾勒出他頎長身形,如世外仙人,俯瞰瀚海芸芸眾生。
境主手中提著一隻空鳥籠。鳥籠金光閃爍,精緻漂亮。
秋光問:“境主,秘境有什麼事嗎?”
胡肆笑笑:“哪有什麼新鮮事。”
春水誇讚道:“這籠子真好看。”
胡肆回身,順手將鳥籠掛在窗前:“我自己做的,挺結實。”
秋光奇道:“境主,您想養鳥呀?”
胡肆點頭:“是要養。”
秋光喜道:“您要養什麼鳥,我去幫您捉來?”
胡肆笑了笑,卻搖頭:“鳥不能捉,捉來的養不長久。要它自己飛進來才好。”
春水掩嘴笑道:“什麼鳥願意自己飛進籠子?”
胡肆:“傻鳥。”
“哈哈!傻鳥!”
“只聽過守株待兔,境主要守籠待鳥啦!”
兩位姬妾與四位侍女都被逗樂了,寢殿裏響起銀鈴般的笑聲。眾女笑鬧作一團,忽聽胡肆悠悠開口,說了一句話。
這句話沒人聽懂,笑聲一時靜下。
胡肆說:“快了,再等等。”
春水去點香爐,秋光示意眾侍女退下。寢室安靜後,兩位寵姬行至榻邊,服侍胡肆寬衣。
胡肆擺擺手,兩人不敢上前,局促地站著。
胡肆笑道:“來,坐,我給你倆講個故事。”
秋光放心地笑起來:“今夜境主興致好,又要講故事了。”
胡肆緩緩道:“我小時候有一個朋友。今天就講他的故事。”
春水、秋光一左一右坐在他身旁,心情放鬆。她們知道這時的胡肆最隨和,幾乎有問必答,有求必應。寢殿香煙嫋嫋,紗幔重重,靡豔而安逸。
胡肆道:“我這位朋友,出生于大陸北方凡人小國,一戶富庶之家。他從小好學,喜歡看書,也喜歡看志怪話本,牛鬼蛇神、山鬼狐仙之流。有一天晚上,他坐在案前挑燈翻書,忽然聽見院中窸窸窣窣的響動,好像落進什麼龐然大物。他心裏害怕又好奇,忍不住推開窗戶縫……你們猜猜,他看見了什麼?”
春水:“什麼?”
“一隻大孔雀!”
秋光:“怎麼只是孔雀,不是狐美人。人間話本不是最愛寫書生撞狐仙、撞豔鬼。”
胡肆道:“那孔雀竟然口吐人言,‘小孩,你別怕,我是天上的神仙’。”
春水:“哈哈哈看來不是撞鬼,是撞妖了!”
秋光奇道:“怎麼是小孩?他多大?”
胡肆:“七歲半。”
春水笑道:“原來還是個小朋友,沒福氣撞上狐妖豔鬼。”
胡肆:“對,小朋友見孔雀說人話,又驚又疑,嚇得趕忙關窗戶。等院子裏徹底沒動靜了,他還蒙著被子不敢睡。天亮他出院去看,哪有什麼孔雀,草叢裏有一支孔雀羽毛,五彩斑斕,還閃著光!”
春水道:“孔雀妖的翎羽,對小孩也是稀罕物了。”
“第二天晚上,他還不敢睡,等到後半夜,那只孔雀又來了。孔雀問‘你叫什麼名字’?”
春水:“他答了嗎?”
胡肆:“他當然不敢答,可是孔雀每天都來,今天送他彩色羽毛,明天送他海底的龍珠、天上的星星。一個月之後,他將孔雀當成好朋友。”
秋光:“龍珠和星星?怎麼可能?!”
胡肆大笑:“不過是幾顆下品靈石、中品靈珠,會發光、會變色而已。但凡俗小國的孩子,沒甚見識,最好騙。動動腦子就知道,妖和人,怎麼可能做朋友?”
春水問:“然後呢?”
“有一天晚上,漫天星河閃爍,孔雀說,我帶你飛上天,摘星星去!小孩大喜,騎在孔雀背後,隨風飛起來。孔雀張開翅膀,飛過院牆,飛過城門,飛過山林,孔雀飛得好高。沒有人發現他們,他們一直飛,小孩好像做夢一樣……”
秋光笑道:“真要去摘星星?”
胡肆也笑:“孔雀將他放在城外山頂,告訴他這裏距離星星最近,等自己上天摘了,再飛下來送給他。小孩說,我不要星星了,你別走,這裏風大,我一個人很害怕。孔雀說,怕什麼,你手裏拿著我的羽毛,只要對星星喊我名字,我就會出現,以前每天晚上,不都是這樣嗎?”
秋光問:“那孔雀叫什麼名字?”
胡肆認真想了想:“我忘了。”
春光問:“孔雀妖去偷靈石了?那得快點回來,不然他留在小孩身上的妖法消散,小孩會凍死。”
胡肆:“小孩在漆黑的山頂吹了一夜冷風,喊孔雀名字無人應答,最後喊啞了嗓子。黎明時被上山尋他的家僕發現,已經渾身凍僵,神志不清,回家後高熱不退,夢魘中胡言亂語,還是喊孔雀名字……”
他的聲音漸漸低沉。
秋光忍不住追問:“然後呢?”
“然後死了。病死了。”胡肆說。
春水怔怔道:“就這樣死了?那只孔雀去了哪兒?”
胡肆道:“不知道。孔雀東南飛,一去不回了。”
秋光撒嬌道,挽著胡肆的胳膊:“這故事不好,平白惹人傷心。境主,您改個結局吧。”
胡肆:“那好吧,孩子沒死。從此不想考功名、做學問了,改志修仙問道。機緣巧合,長大後成了修行者。終於知道孔雀不是神仙,是妖物。他捧在手心的發光星星,只是幾塊下品靈石。真正的星星遠在九重天外,有時星辰墜落的碎屑,能將地面砸出巨坑,將一座城池毀滅……”
不關星星的事,秋光想,這結局還是太敷衍:“那只孔雀呢?”
胡肆搖頭:“孔雀沒了。故事結束了。”
兩位寵姬心中嘀咕:這算什麼,沒頭沒尾的。
胡肆左擁右抱:“你們不滿意,想聽什麼結局?”
春光想了想:“我想故事裏小孩長大後,一人一妖再相見。”
胡肆問:“相見之後,能說什麼?”
秋光答:“問孔雀為什麼要騙人……”
胡肆:“孔雀是妖,騙你就騙你,可不跟你講道理。”
春光單手托腮:“我覺得小孩有點可憐。”
胡肆搖頭:“不可憐。這故事是我編的。”
秋光纏著他胳膊抱怨:“境主怎麼又騙我們!欺負人。”
胡肆漫不經心道:“因為我想找個理由養鳥。”
……
瀚海秘境上空,從來不止一艘雲船。明月湖歸清真人的雲船也沒有離開,像一片遮天蔽日的青葉,懸停在雲層上。紅船輕浮華麗,青船厚重莊嚴。
青黑色雲船深處的殿宇,掌門雲虛子與歸清真人對坐。雲虛子恭謹奉茶,這是自捕殺蜃獸失利後,歸清真人第一次命他煮茶,這說明對方終於有了飲茶的興致。
那支捕殺蜃獸的隊伍,不是年輕一輩的新生天才,而是中生代已經成長起來,小乘境的厲害修行者。
可是蜃獸沒有死,他們卻死了。臨死之前傳回來的最後訊息,只有三個字:孔雀妖。
雲虛子得信罵道:“一群廢物!”
歸清不語,捕網覆著他的神通,他可以細微感知。
雲虛子:“我再派人……”
歸清搖頭:“不必。那只孔雀妖,是來救孟雪裡的。妖的朋友,才會是妖。”
雲虛子恍然:“師叔英明,一早料到孟雪裡不是人間之外的妖魔,就是奪舍重生的老鬼!誰能想到,霽霄道侶竟是一隻妖!”
他頓了頓,見對方沒有反應,試探道:“那我們現在……”
歸清寫了一封傳訊符,不知傳去何處。然後他什麼也沒有做。雲虛子心中忐忑不安,幾次欲言又止。
歸清見狀,漠然道:“你心思不靜,這幾日不要煮茶了,糟蹋茶葉。”
雲虛子冷汗涔涔:“是,師叔。”
歸清微笑起來:“臨大事必靜氣。越是千鈞之際,出劍越要手穩。我看你還差點火候。”
雲虛子應諾:“受教了。”
直到今夜,他重新擺出茶具。琥珀色茶湯沏入杯盞,歸清飲罷微微蹙眉,卻什麼也沒說。
雲虛子鬆了口氣,這說明對方依然不滿意喝到的茶,但是心情不錯,所以沒有責備自己。
喝過茶,歸清取出一面八角琉璃銅鏡,鏡身厚重,不像女子的梳妝鏡。
雲虛子感受到鏡身有妖族氣息溢散,奇道:“敢問師叔,這是何物?”
歸清悠悠道:“不管是妖是魔,披了人皮都很像人。肉身可以重塑,但神魂模樣做不得假。此鏡乃妖界神器,名作‘照影’,除了做攻擊之用外,還可以照見神魂之影。任它是妖是魔,一觀便知。有人、有妖,比我們更想孟雪裡死。”
雲虛子驚奇地盯著鏡面:“上古妖王的‘照應鏡’,竟然是真的!”
歸清真人笑道:“你收好。”
雲虛子心中一喜,雙手捧鏡,裝入儲物袋,隨即拜倒:“謝師叔信任,弟子必不負期望!”
歸清眼神微變,似笑非笑看著他:“收好之後,現在就將它送給泰珩。”
雲虛子面色驟白,強忍著維持語氣平靜:“如此神物,稀世難得,為什麼要便宜泰珩那老匹夫?”
歸清淡淡道:“有些事情,由寒山的人去做,比我們去做更好。只有泰珩最懂得,如何能讓死去的霽霄‘勾結妖物’。只憑孟雪裡是妖,泰珩就能做出其他‘佐證’。”
雲虛子遲疑道:“別人會信嗎?”
歸清笑道:“不必盡信。”
雲虛子明白了,只要有了爭議,霽霄就不再是世上最清正、最白壁無暇的人。
人的名,樹的影。名聲雖然是虛物,不像劍術、功法、修為落在實處,但它對於大門派、大世家,有名的修行者非常重要。
雲虛子仍不放心:“泰珩那老匹夫,做了那麼多年縮頭烏龜,能活五百余壽數,全憑他畏首畏尾!我怕他不能成事,到了窮途末路之時,一口咬出我們!”
他面上恭謹,心思電轉,歸清真人究竟從何得來這面“照影鏡”,如果從前就有,為什麼直到今夜才拿出來。很有可能,是那天發過傳訊符之後,別人送給他的。妖的朋友是妖,能送妖界神器的,多半也是妖。或許這意味著,有一位大妖,要借人間修行界一灘渾水,風雲變化之時,殺死孟雪裡,為此不惜送出“照影鏡”。
但歸清失望地看著他:“就算泰珩不成事,又與我何干呢?”
雲虛子咬牙道:“師叔,弟子擔心他誣陷您勾結妖族,說自己所作所為都是受您指使脅迫!”
歸清笑了笑:“不必等他窮途末路反咬一口,我見機行事,倘若事不可為,就一劍殺了泰珩,維護明月湖和霽霄的名譽,順便幫寒山劍派清理門戶。不要愚蠢地以為,我們還是盟友。”
雲虛子低頭:“師叔教訓的是,一切都在您掌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