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成功成仁
三蛟小聲嘟囔:“只省一年,這有什麼用呢?要想化龍,我至少還需三百年……”
霽霄傳給他們吐納天地靈氣的修行之法,使他們體內妖力更精純,不必再食人、食妖增進修為。三條海蛟有“化龍”這個盼頭,才心甘情願地待在長春峰池底暢遊。根據霽霄估算,化龍大約還得三百年。一百年對凡人已是一生,對大妖不過彈指一揮間。
大蛟恨鐵不成鋼:“你傻呀?七七四十九天,可抵一年,你對他說說好話,如果他願意幫你蘊養十年,豈不是抵你七十年?!”
二蛟:“就是,湊合湊合不就一百年了,你得祈禱那小子長命百歲,千萬別早死!”
三蛟琢磨了一會兒:“有道理啊,嘿嘿!”
大蛟怎能讓三蛟專美於前?只見錦鯉對虞綺疏吐泡泡:“我修為比三蛟高,你下次來借我的妖丹吧。”
二蛟也不甘落後:“我的也好,有需要儘管借,都是自家兄弟,別客氣。”
反倒令虞綺疏頗不好意思地撓頭:“不不,不用了吧……”
他想,我是人,你們是蛟,比我年長數百歲,怎麼就成兄弟了?
霽霄淡淡一笑:“我們該走了。”
虞綺疏趕忙跟上。
說是要走近路,的確是山林間的小道。初夏的寒山,山腰間蟲聲、鳥聲繁密如雨,他們一路走到主峰,才被巡守弟子發現。
虞綺疏現在是寒山名人了,比數月不曾露面的肖停雲更出名。
巡守弟子遠遠向他行禮:“虞師兄好,虞師兄來拜訪掌門真人嗎?我這就去通報一聲。”
虞綺疏側身避開,向他們還禮:“不敢當,是虞師弟。有勞師兄。”
不多時,通傳的弟子回來了:“虞師兄,掌門請你偏殿敘話。”
等兩人走遠,巡守弟子感歎道:“虞師兄還是這麼謙虛啊!”
另一人道:“他身邊那位,是哪位師弟,我看著還挺眼熟……”
去瀚海秘境的適齡弟子是少數,虞綺疏在寒山大多數弟子心中,都留下了謙虛有禮的印象。
他在演劍坪連勝,別人誇他劍法卓絕,他想起自己被孟雪裡、肖停雲打得毫無還手之力,便連連擺手,說我不行,我還差得遠。
他在靜思谷一戰中立下大功,得到掌門、各峰主青睞重視,也說不是我的功勞,都是劍做的。眾弟子當然不信,一柄劍還真能操控人嗎。
虞綺疏的謙虛很真誠,甚至帶著一絲惶恐,不是故作姿態的虛偽,因此不招人討厭,反倒人緣不錯,沒人覺得他出了風頭而嫉妒他。
此時他走在霽霄身邊,心情激動而忐忑,霽霄比他自在得多。
臨近偏殿,侍候掌門真人的道童出來迎接:“兩位師兄請進。”
虞綺疏走在霽霄身後幾步,順手關上殿門。
掌門傷勢未愈,面露倦色:“咳咳,綺疏來了啊。”
他獨坐沏茶,皺紋深深,好像老了二十歲。
殿中點著安神香,只剩三個人。
霽霄上前兩步,負手而立,淡淡道:“見微,近來可好?”
寒山掌門道號見微,只有比他輩分高,或與他同輩的修士這般稱呼。
掌門一怔:“你……停雲?”他驟然抬眼,目光如電,緊緊盯著霽霄,表情由驚疑漸漸變為震驚,“不,你……”
他想到了什麼,卻不敢說出口,似乎怕被上天聽到。
虞綺疏低聲道:“不是停雲。靜思谷之變,我沒有控制初空無涯。”未盡之意,已然足夠。
掌門猛然起身:“我們五人的俗家名諱叫什麼?”
霽霄無奈:“你叫張仕,紫煙峰主袁紫葉,重璧峰主李白書,岳闕峰主劉光明,流嵐峰主趙大澤。你的道號是泰珩真人取的,袁紫葉的道號是她師父一笑真人取的,她師父俗家名諱叫韓春光,至於李白書,他……”
掌門:“可以了可以了!真,真的是你!”
虞綺疏覺得自己知道太多了,退後兩步,垂首侍立一旁,將空間留給他們。
霽霄:“你不能輕易信人,我還可以催使一道劍氣。”
掌門真人連稱:“不必了!”
他激動難抑,強忍淚水。霽霄拍拍他肩膀。
掌門長長吐出一口氣,彷彿要將近日苦悶一吐而出。
霽霄示意他坐下:“寒山以外如何?”
掌門微歎:“外面流言四起,說什麼的都有。”
兩人對坐,談起正事。
霽霄真人想用蜃獸鎮守秘境,或者守護寒山,可以。能收服大妖做靈獸,證明人族修士的本領高強,彰顯了人族之威。
霽霄真人為了人妖兩族和平,光明正大地與妖族聯姻,未來聯合抵抗魔族,也可以。這是權宜之計,霽霄為人界太平,犧牲個人婚娶。
但霽霄竟與一隻隱藏身份、偽裝成人的妖合籍。在有心人刻意引導下,這未免讓人嗅到莫名的陰謀氣息。好像“人間無敵”的霽霄打算背著人族做點什麼。
如果霽霄還活著,大可說明緣由,以他生前威信,絕大多數修士都會信服。可惜霽霄一去,死人無法開口,只能任人揣測。
掌門:“泰珩妖言惑眾,明月湖圖謀甚深!”
霽霄:“問題不大。”
掌門轉念一想,確實,寒山不缺鎮山大能,有霽霄在;寒山不缺優秀後輩,有崔景,虞綺疏這樣的年輕弟子正在成長,何必太過憂慮?
寒山缺的只是時間。這段穩定的時間越長,對寒山越有利。
掌門忽然看向虞綺疏:“此子可堪大用啊!”
虞綺疏一愣,嚇得差點跳起來:“不敢當!”
霽霄笑笑。
掌門見他微笑,覺得霽霄變了。轉世重修一次,變得更有人氣兒了,不再像供桌上的金漆神像。
或者是什麼人、什麼事改變了他。
這場談話耗時頗長,兩人臨行前,已是日暮。
掌門鄭重道:“我有個問題,近來苦惱萬分,還請解惑。”
霽霄似乎知他為難,請後輩虞綺疏先離開:“但說無妨。”
“當年寒山人才濟濟,你為什麼扶我做掌門?”
自靜思谷事變後,見微被周易、泰珩長老質問,近來總在思考這個問題。
儘管各峰主勸慰他:“不是你的錯。”
見微依然想不開,他甚至想,如果霽霄還活著,一定要問霽霄一句,到底為什麼。
“何出此言?”
“掌門之位傳到我手裏,我沒能將寒山發揚光大,反倒害它四分五裂,是我無能,對不起寒山。”
霽霄聽罷,沒有委婉安慰,也沒有解釋太多,只說道:“做寒山掌門,不必機敏善謀,不必修為深厚,一顆赤子之心、萬事以宗門大局為重,足矣。見微,換旁人來做掌門,遠不如你!”
見微真人久久怔然,淚濕眼眶。
……
孟雪裡吃蜃獸的醋,與霽霄置氣,索性換了一身行頭,穿上他在秘境中得來的,隱匿身形的黑斗篷,下山去尋錢譽之。
為了證明自己平安無事,劍尊私庫仍有主人。現在不能說是“遺產”了,應該是財產。
寒門城依舊車水馬龍,人流往來絡繹。
街上許多散修都身穿黑斗篷,孟雪裡的裝扮混入人群便看不見了。
孟雪裡走近“亨通聚源”,請夥計帶他見錢真人,還準備自證身份,誰知立刻被大掌櫃引上樓。
原來前陣子,青黛等人來“亨通聚源”籌備散修盟事宜,生意太大沒有談完,約好今日再談最後一次。
大掌櫃見他散修打扮,又報出錢真人的名號,還以為他是青黛的人。
錢譽之正在案前看帳本:“青姑娘,你來早了。”
孟雪裡取下斗篷兜帽:“錢真人,最近生意可好?”
錢譽之見到他微微一怔,卻不驚訝,起身相迎:“孟長老,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孟雪裡笑笑:“我在秘境習慣了改裝,這身像散修,也不至於像姑娘吧。”
錢譽之為他倒茶賠禮:“幸好你穿著黑斗篷,寒門城人多眼雜,最近情況複雜……”
兩人許久不見,先談過太上長老一派叛山、明月湖秘境中陰謀,互通消息後,孟雪裡心情略感沉重。卻不至於絕望,霽霄還在,自己還能修行,他就有無限希望。
他沒有提霽霄重生之事,如果霽霄願意,自然會來見錢譽之。
錢譽之搖搖摺扇:“我的意見是,你暫時不要露面,等一個合適時機。哦,對了,現在外面傳什麼的都有,你聽見也別在意。”
孟雪裡好奇道:“傳我什麼?我就當樂子聽,但說無妨。”
錢譽之見他還真想看,差人呈上數冊市井話本。
大掌櫃呈上話本,對他低語稟報幾句。
錢譽之一敲摺扇:“孟長老,我今日還約了人談生意,恐怕要失陪片刻。”
孟雪裡接過話本:“不必客氣,錢真人先忙吧。”
錢譽之匆匆離開。孟雪裡並不知道,秘境中被他報假名字忽悠的散修們,此時正在隔壁。
他饒有興味地翻開一卷話本,漸漸笑不出來了。
諸如《長春記》、《雪裡傳》之流,當真香豔浮誇,將他與霽霄寫得像妖妃與暴君一般。
孟雪裡越看越羞憤,數本讀完面紅耳赤。他想,分明是胡說,這裏面寫的“孟雪裡”夜夜笙歌,得霽霄獨寵,比我過得好多了。
一念及此,滿腦子都是霽霄懷抱蜃獸的模樣。
人與妖授受不親,霽霄怎麼能抱一隻外妖呢?我為什麼要避開霽霄,將道侶拱手送人?
孟雪裡將話本揣進懷裏,決定採取行動。
等錢譽之回來,只見孟雪裡神情堅定:“錢真人,我要添置一件新衣!”
錢譽之談完生意,滿面春風,大手一揮,又召來管事。不多時便有十余架木施,掛著各色各式的錦繡華服呈上來。
孟雪裡露出為難表情。
錢譽之見慣客人各種表情,善解人意道:“別急,你想要什麼樣的?店裏還有很多。”
心裏卻想,這些都是最新料子,最好的貨,卻遠不如霽霄送給孟雪裡的,只怕孟雪裡被養高了眼界,現在根本看不上其他衣裝。好端端的,怎麼想起買衣服。
孟雪裡:“不必繡印符文,不必水火不侵、刀槍不入,好看就可以。”
錢譽之鬆了口氣:“這容易。”
“亨通聚源”店大業大,有自己的繡坊、布行,錢譽之陪孟雪裡下樓去挑選。
孟雪裡轉過一圈,忽然眼前一亮:“就它了!”
錢譽之順他手指看去,表情變得非常微妙:“孟長老,你確定?”
孟雪裡壯士斷腕般下定決心:“嗯!”
這一次不成功便成仁。
東市買新衣,西市買新靴,南市買腰帶,北市買發簪。
等孟雪裡回到長春峰,已是日暮時分,正看見虞綺疏對著池塘說話。不知他與那三條蛟說了什麼,錦鯉們歡快地跳躍,濺起晶瑩水花。
“小虞,來!”
“孟哥!你剛去哪兒啦?”
孟雪裡和虞綺疏勾肩搭背:“小虞,孟哥知道你是孝順徒弟,師父要辦一件大事,委屈你先離峰兩天,怎麼樣?”
虞綺疏茫然:“需要我幫忙嗎?”
孟雪裡笑笑:“傻孩子,這種事情沒辦法幫忙的!”
虞綺疏撓頭:“那,那好吧。等等,我不在峰中,我住哪兒?”
“‘亨通聚源’那麼大,總不會少你一張床吧?想想辦法。”
虞綺疏覺得有道理,懷裏抱著小鼠,兜裏放著蜃獸,便去尋錢譽之了。如果可以,孟雪裡真想讓他把三條海蛟也帶走。
虞綺疏離開之後,孟雪裡又將那話本翻了許多遍,激動地等待夜幕降臨。
當天深夜,霽霄正在案前寫字,只聽“篤篤篤”三聲,窗戶被敲響。
敲窗者的影子輪廓投照在紙窗上,隨燭火跳躍忽明忽暗。
霽霄笑了笑。
敢在夜裏敲霽霄的窗戶,除了隔壁的孟雪裡,還能有誰?卻不知孟雪裡為什麼放著正門不走,偏要偷偷摸摸地翻窗。
難道要講究從哪里出去,就從哪里回來嗎?
霽霄打開窗戶,略有些驚訝。
孟雪裡今夜不一樣。
他薄唇微啟,齒間輕叼一支含苞欲放的桃花。花瓣鮮嫩嫩地綴著晶瑩晨露,正如他兩頰飛霞,雙眸泛起水光。
不必看打扮,這副面容便有“人面桃花相映紅”的衝擊力。
清亮如銀的月光下,真像趁夜迷惑讀書人的精怪鬼魅。
霽霄站起身,伸出雙手,打算將小道侶從窗外抱進來:“來。”
誰知孟雪裡見霽霄意動,知道好事成了,喜不自勝,自己先提起真元,一個縱身躍進窗裏,一頭紮進道侶懷中。
“咳咳咳。”霽霄呼吸微窒,後退兩步才站穩,掩嘴低咳。
孟雪裡抬眼,當即嚇得一個哆嗦,齒間桃花枝“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只見霽霄臉色霎白,唇邊又溢出鮮血。
他幫霽霄擦拭嘴角,手忙腳亂的道歉:“對不住對不住,都是我不好!”
孟雪裡探了探道侶的脈,“哎,你分明還沒有痊癒,為什麼不告訴我?”
霽霄擺手:“沒事,再休養一陣便好。”
孟雪裡羞愧地低頭。
他不想做人了。做貂起碼可以鑽進雪堆,裝作無事發生過。
孟雪裡扶霽霄坐在床榻上,為他輕輕拍背順氣,這次記得控制力道了。
霽霄看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笑道:“找我什麼事?”
孟雪裡悶聲道:“……就想來看看你。”
他看向桌案上的燈燭和紙筆,見紙上墨痕未幹,正好轉移話題:“你剛才在寫什麼?”
霽霄:“給你寫《初入道》第二卷 ,《立道心》。”
孟雪裡沒話可說了。道侶為自己的修行日夜操心,自己卻滿腦子壞主意,還恩將仇報,把道侶撞得吐血。
霽霄仔細打量他,小道侶今夜用心裝扮過,墨發半挽半放,柔順地披在身後,面頰微微泛紅,著實人比花豔。
然而他穿了一件……大紅色金花斗篷!
紅斗篷繡金線,繡的是什麼?前面青龍、白虎,背後朱雀、玄武。
再細看發簪,原來是威風凜凜的二龍搶珠,燭光下燦燦發光。
從前孟雪裡身穿雪青色錦衣,配一件銀色披風,樣式華貴,但配色清淡素雅。
今夜這般……威風是威風,卻實在奇怪,非常奇怪。
霽霄忍著笑:“怎麼換了新衣?”
孟雪裡本來機敏,可是此時此刻,氣氛正尷尬,他對面霽霄編不出瞎話。
他訥訥道:“話本裏說我穿紅色紗衣,口銜桃花。我就琢磨著,穿紗衣挺冷吧,還是穿斗篷算了,反正都是紅的,肯定比紗衣好看。”
霽霄聽他這麼說,忽然來了興致,非要刨根問底:“什麼話本?給我看看。”
孟雪裡從懷中摸出一卷簿冊,遞給他,指望霽霄看過,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霽霄略略翻幾頁,卻是笑了。他笑意溫和,像在包容胡鬧的小孩:“以後少看這種東西。”
孟雪裡小心地問:“你不生氣?”
霽霄以為他指的是話本內容:“千古功過,後人評說,大可不必在意。”
孟雪裡只好點頭:“那我先回去了。”
可是這樣下去,什麼時候才能做“名副其實”的道侶呢?
孟雪裡愁啊。
霽霄:“等等。”
孟雪裡眼神驟然明亮,好像盛滿星光的湖水。
霽霄注視著他的眸子,溫和道:“即使你不來,明天我也要去尋你,正好今夜你在這裏,不如我們一起……”
孟雪裡期待地仰頭,甚至想踮腳尖。
霽霄:“看看道經吧。”
如冷水澆熄炭火,孟雪裡眸中光芒熄滅,嘴角還停留在微笑的弧度,表情卻僵硬了。
霽霄拉起孟雪裡的手,將人牽至書案邊:“你看,這是我為你寫的《立道心》,喜歡嗎?”
孟雪裡呆呆道:“喜歡。我好喜歡。”
霽霄:“《初入道》你已經學完,再熟讀這本,一定大有進益。”
燈火搖曳,暖光灑落一室。兩人坐而論道,共度漫漫長夜。
作者有話要說: 孟雪裡敲窗冒頭:你的小貂突然出現!
霽霄拎貂進窗:進來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