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人生時常艱難,我們要積極地向前看。
女劍士這樣安慰著自己,決定暫時揭過這一茬,開始努力回憶起話本中一位「合格的女主人」是怎樣招待客人的。
首先……要把客人迎進來,給不認識的人相互做個介紹。
這裡的海盜們本來就是一窩的,只有瑪格麗塔不認識他們,需要介紹。可是瑪格麗塔已經帶著她腦子裡唯一的客人,尼古拉斯.小男朋友,進屋烤小椰子餅乾去了。
瑟羅非自暴自棄地抹了一把臉:「看在這是我家的份兒上,別用這樣的眼神兒盯著我——讓我們當做什麼事兒也沒發生、愉快地脫了鞋子進屋怎麼樣?」
大家不置可否地開始脫鞋子,一邊繼續高深莫測地盯著她。
是的,「大家」這個詞中,毫無疑問地包含了被稱為「南十字號的良心」的托托,和他的同族長輩赤銅。
能把自己對於強烈渴求八卦的情緒穿透至少有兩層甲板厚的鬍子,清晰地呈現在別人面前,也真是功力不淺。瑟羅非木然地想。
囑咐眾人一會兒記得帶上房門,她先一步小跑進了屋,決定和瑪格麗塔澄清這個誤會。
當她來到那個逼仄的小廚房時,瑪格麗塔已經給小男朋友繫上了一條極其粉嫩、有三層勾絲花邊、畫著小兔子吃餅乾的圍裙,並正在試圖教會他如何又好又快地使用那台快要散架的手搖式攪拌機。
「……對,就是這樣,要始終往一個方向攪拌……好孩子,我聽著聲音就知道你一定做得棒極了!」瑪格麗塔慈愛地道,「你一定很健康,很有力氣,是不是?我從前就總和羅爾說,年輕姑娘喜歡瘦條條、漂漂亮亮的吟游詩人很正常,但真正要過日子呢,還是得選精壯一些的。我真高興她聽進去了。」
瑟羅非看都不敢看她家船長的表情,飛一般地衝上來將瑪格麗塔手中的廚具和食材又輕柔又不容拒絕地搶下,接著一把把她抱出了廚房。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又迅速又流暢,完美地用上了許多她在訓練中學會的戰鬥技巧。
「羅爾你怎麼了?這樣是不是有些失禮——」
「不不不,媽媽,你聽我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這個一會兒我再跟你解釋,總之,我帶來的客人可不止一個,他們——」
「什麼?!」瑪格麗塔睜著沒有焦距的灰藍色眼睛,微微拔高了聲音,臉上表情幾乎是有些驚慌了,「你,你一下子帶了好多男人回來?!哦天吶,雖說我之前也私下裡不安過,為什麼我家姑娘老大不小了,卻跟沒開竅似的從來不把男人往家中帶,可,可這一下子帶回了積累了五、六年的份兒,我也……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好……」
瑟羅非手一軟,只覺得說著這樣可怕的句子的瑪格麗塔比南十字號的桅桿還重。
她將哀求的目光投向了蠍子——客人中唯一的女性,請求對方趕快開口說說話。
女王大人在關鍵時刻還是很靠得住的。
蠍子很快走過來,面對著嬌小的瑪格麗塔微微彎腰:「您好,瑪格麗塔女士?方才在門口沒來得及和您打招呼,真是太失禮了。」
說著,蠍子變魔術似的從後面拿出一束火紅的、含苞待放的、花瓣上甚至還沾著露水的玫瑰,以一種優雅而親近的姿勢遞到瑪格麗塔面前:「我是,呃,碼頭旁邊那個開皮革店的,我們都是羅爾的朋友。平常我們總是聽羅爾誇耀您的廚藝,把我們惹得饞得不行,今天就一塊兒鬧著她帶我們來蹭一頓飯了。」
瑟羅非被蠍子這幅地地道道的優雅做派震了一下,等蠍子給她使眼色了,才磕磕碰碰地接話:「是,是啊就是這樣,媽你別總是亂想……對了,對了,今天希歐也來了,一會兒阿倫伯伯他們也會過來!我們在外頭買了食材,今天的午飯晚飯都拜托媽媽了!」
順著她的話,希歐,漢克斯,托托和赤銅前輩也分別上來跟瑪格麗塔打過招呼,作了自我介紹。
瑪格麗塔明顯有些怔愣地接過玫瑰,一只手緩慢地、有些遲疑地觸碰著沾了露水的花瓣。突然,她匆匆忙忙地抹了一下眼角,猛地從自家姑娘懷裡跳開,一時間局促得連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你們別,別站著,隨便坐,沙發、軟墊、小椅子我都有洗得很乾淨的!你們,我……我去給你們拿點心吃!」
說著,她先是轉身將蠍子給她的花束珍而重之地插在了矮櫃上別致的純白花瓶裡(剛開始因為太激動完全走錯了方向,在瑟羅非的提示下才繞了回來)——這是瑟羅非某次出海帶回來的戰利品,瑪格麗塔非常喜歡它溫潤的手感和精巧的形狀,她曾經揚言這只花瓶就是最棒的藝術品,她不會往這樣的傑作裡放上任何花花草草,徒增累贅。
她簡直像是全世界最快樂的人。真摯的笑容讓她的臉龐變得更美了,她準確地來到了蠍子身邊,毫不吝嗇地擁抱了這個比她高上太多的海盜姑娘,慈愛而親暱地捏了捏對方的手,然後踏著輕快的步伐一次次往返於廚房和小廳之間,端來了自制的蜜桔乾,壓得細細脆脆的起士海苔片兒,還有圓乎乎的酥皮百合餅。
在瑪格麗塔努力將廚房和儲物櫃全部搬空的時候,瑟羅非將家裡所有能坐人的小軟墊,小凳子全部找了出來,並招呼大家各自坐下。
一抬眼,她看見蠍子正一個人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有些茫然的目光定定地停留在自己的……手上?
「蠍子?」瑟羅非跳到她面前揮了揮手,「怎麼了?哪兒不舒服麼?」
「不,沒什麼。」蠍子仿佛突然被驚醒的夢游者,有些倉皇地微微往後退了一步。她迅速將兩隻手絞在了一塊兒,臉上還有些可疑的紅暈:「我,我去那邊坐下了!」
最後,她從廚房把黑髮的船長給端出來了。
謝天謝地,尼古拉斯已經沒再穿著那條小兔子圍裙了。
瑪格麗塔精准地將尼古拉斯摁在了瑟羅非身邊,笑瞇瞇地一拍手:「好多個朋友,一個男朋友!真是美好的一天!」
瑟羅非按了按額頭,正要開口把這糟心事兒解釋清楚,卻聽瑪格麗塔搶先一步問起了阿倫夫婦的近況。
「……感覺距離上一次和阿倫太太交談,已經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啦。都怪我平常不怎麼出門,還是上一會羅爾回家,我才得知你父母已經搬走了,聽說來了不少人,匆匆忙忙的……沒什麼大事兒吧?他們現在都還好吧?」
瑟羅非有些小緊張。
從法師一家口中得知的,「來了一堆人把阿倫夫婦呼啦一下搬走了」的事兒,她在剛到南十字號的那幾天就問過了希歐。希歐也一五一十地回答了她:當時那個叫做佐拉的長老院臥底徹底撕破了面具開始挑事兒,希歐第一時間就想到了父母的安危。他雖然自個兒不能靠岸,但依舊是通過一些渠道將消息傳了出去,請人連夜將阿倫夫婦帶去了瑪蒙城一個隱秘的居所。
如今面對瑪格麗塔的詢問,希歐當然不能實話實說。
只見大副先生面不改色,無比自然地將瑪格麗塔的話頭接了下去:「多謝您的問候。之前是父親的一位幼年好友輾轉定居到了瑪蒙城,不知為何就打聽到了父親的下落。多年沒見,那位伯伯就急著把父親母親接過去敘舊,動作倉促了些,勞煩您掛心了。」
瑪格麗塔舒了口氣,眼睛又快樂地瞇了起來:「沒事兒就好。」
瑟羅非卻突然想到一件事:「媽,你今天有和希金斯太太、和小安娜說過話麼?剛才我去敲了她們家門,沒人應,怎麼她們今天不在家?」
瑪格麗塔顯然也是有些吃驚:「她們都不在家嗎?這可不太尋常!小安娜昨晚還來給我送了點兒樹莓蛋糕,今天倒是沒有見過。」
瑟羅非皺了皺眉:「我去法師先生那兒問問,說不定他們知道些什麼。順帶也邀請他們來我們家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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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羅非敲了挺久的門,法師一家在裡頭也沒什麼動靜。就在瑟羅非奇怪嘀咕著怎麼今天所有人都出門去了、准備掉頭回家的時候,那扇門才被猶猶豫豫地打開了。
法師先生帶著尷尬的笑容站在門口:「你,你好啊,瑟羅非。」
法師先生和瑟羅非差不多高。透過他的肩膀,她很輕鬆地看見了正匆匆收拾桌面的法師太太,和拿著一大堆卷軸跑進自己房間的傑克。
……這不是都在麼,這是怎麼啦。
瑟羅非心中疑慮,臉上卻扯出了個大大咧咧的笑:「法師先生早啊。是這樣的,我和媽媽要在家裡辦一個小派對,請大家吃吃東西、聊聊天。您來麼?」
法師先生的五官好像不能做出除了尷尬之外的表情了。他訕訕地擺了擺手:「不,不去了,謝謝你。我們……和重要的大人物有約了,是我兒子的臉面,那幾個大人物都很欣賞他——哦,雖然,要我說,這點兒成就對於傑克的天分來說,可不值得驕傲。」
說到最後,他一邊想要極力謙虛,一邊又實在沒忍住得意洋洋的調調。瑟羅非光看著他都覺得辛苦,趕快順著奉承了兩句,問起了正事兒:「法師先生,你今天有見過希金斯太太和小安娜麼?」
法師先生的表情驟然變得古怪起來。
那是一種混雜了輕蔑、嫉妒、和一點兒虛偽的憐憫的表情。
瑟羅非微微皺起了眉。
「她們啊——」法師先生拖長了聲音,有些刻意地歎了一口氣,「所以我總說,人心不能太大,要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能力,才能不做出惹人笑話的事兒。這一點傑克就學得不錯,可惜我沒什麼機會多教教安娜——」
「所以到底出了什麼事兒?」瑟羅非急著打聽希金斯太太她們的下落。
法師先生明顯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但他瞟了一眼瑟羅非背後的大劍,最終還是老實道:「安娜也不小了,到了該學點兒什麼的時候了。結果,你猜這麼著?我們的房東太太想讓把安娜送進瑪蒙城的星輝女校!」
「哦,然後呢?」
「『然後』?小姑娘,這個不是什麼會有然後的事情!」法師先生的臉漲得通紅,就像是在捍衛他神聖的魔法一般捍衛著這所瑟羅非從沒聽過名字的什麼星星學校,「你不知道,哦,當然,你不知道這所學校……可是聽我的,瑟羅非,你應該對它保有基本的尊敬!那是一所地地道道的貴族學校!那裡有尊貴的教師、尊貴的學員,像房東太太這樣的……身份,怎麼可能有入學的資格!」
瑟羅非熟練地忽略掉法師先生的全部廢話,直擊重點:「所以希金斯太是在為了小安娜上學的事兒奔波?」
「是的。要我說,這完全就是在浪費時間,其實我覺得安娜就很適合去編織鋪子做一個學徒。」
既然知道了希金斯太太和安娜沒出什麼大事兒,瑟羅非也就不想和這位一直不怎麼投脾氣的法師先生多說了。她照例遞上了瑪格麗塔烤制的小點心,就表示家裡還有客人,她要先回去了。
法師先生之前猶猶豫豫著不肯開門,現在又猶猶豫豫著不肯關門了。
「哎,哎,瑟羅非,」法師先生吞吞吐吐地說,「剛才,那什麼,我是不是看見了希歐多爾?阿倫夫婦家的那個孩子?」
「嗯,希歐來了,一會兒阿倫夫婦也會來。」
「哎,其實,我們最近需要點兒周轉資金——當然我們家的生活還是十分富足的,只是周轉,周轉——」
這是想和人家借錢啊。瑟羅非了然:「你放心,我會如實轉告給阿倫夫婦的。」
「謝謝……不,不,瑟羅非,我這兒有個更好的方案,我們為什麼不考慮考慮呢?」法師先生見瑟羅非答應得乾脆,說話也放開了些,「我不知道你是用了什麼……說服希歐多爾先生他們一塊兒來的。你一定沒和他們說實話吧?關於你現在在幹些什麼——當然,我知道你只是迫不得已,你本質上還是個好孩子。但我想阿倫夫婦恐怕不會樂意自家的孩子和女海盜在一起。」
瑟羅非:「啊?」
「聽我一句勸,瑟羅非,你和希歐是不會有結果的。」法師先生憐憫地看著她,「你不如將他們一家帶到我這兒來,以傑克的博學和風趣,他們很快會成為最好的朋友。我將欣然與他們分享覲見那位大人物的機會……我相信阿倫一家也將十分珍惜這個機會,並感到無上榮耀。」
瑟羅非快要忍不住笑出來了。
「……把阿倫夫婦一家,帶到你們這兒來?讓他們和你們一塊兒去見什麼大人物?」瑟羅非將法師先生的建議重復了一遍,在得到對方的肯定後,十分遺憾地攤攤手:「沒用的,法師先生,希歐不喜歡男人。就算沒有我,他也不會娶傑克呀,性向這種東西,大人物來了也是勸不動的,你死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