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瑪格麗塔性格軟綿綿的,眼睛還瞎,只掌握了與鍋相關、與毛衣針相關的技能。
幸好鳥鑽石鎮的肉菜販子都還挺同情她們這對孤女寡母,也多多少少受過瑟羅非的小恩惠,否則瑪格麗塔獨自上街買個菜都要被人騙。
瑟羅非一直不太敢想象自己萬一死在海上了,瑪格麗塔要怎麼辦。
五年之前她從瑪蒙城逃回來時,破草席上那個跟屍體沒什麼兩樣的瑪格麗塔至今是她心中的夢魘。
所以她特別惜命,也特別記掛那些惦記著她性命的家伙,一有機會就搶先下手弄死他們。
所謂先來先得嘛。
這個詞應該是用對了的。
海盜船上的友誼大多情況下就是個笑話,比不得一個蔬菜罐頭值錢。但對於梅麗,瑟羅非的感覺始終有些復雜。
一個姑娘在海盜船上走的每一步是多麼戰戰兢兢,周圍有多少隱藏的或是壓根不屑隱藏的惡意,瑟羅非自己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她是一個幸運兒,在最艱難的時候遇上了紅毛,所以她想著要把這份幸運傳遞下去——結果梅麗姑娘不接不說,還啪嘰一下砸在了地上。
梅麗最開始在逃離獨眼號時對她出手,應該是因為當時有一隻巨大的、陌生的海獸在他們身下。
梅麗想把她弄暈了去填海獸的肚子,好讓自己安穩逃離。後來梅麗迅速抱上了三刀的大腿,那時她對獨眼號的海盜們積怨已深,做出落井下石、主動指認他們把他們送上絞刑架的事兒也並不奇怪。
可現在呢?
聽尼克的安排,梅麗是又在計劃什麼對南十字號不利的事情了?瑟羅非有些不理解——南十字號這邊對護衛艦的約束其實很少,尼古拉斯和希歐都是一副任其發展的樣子。
在護衛艦上,三刀擁有絕對的話語權,相應的梅麗的生活應該也過得相當滋潤——她又為什麼要打破現狀,暗中對南十字號動心思?
……尼克又是怎麼知道的?
瑟羅非的腦子呼啦啦轉著,突然捕捉到了一絲靈光——
艾瑪那只海獸!
雖然很粗很遠但依舊算是長條狀的身軀……頭上長長的、尖銳的獨角……
「天啊那是阿尤!」瑟羅非猛地坐起來,一只圓乎乎的墊子被她的肩膀大力撞出去,砸上了貓窩旁邊的一只用椰子殼雕成的貓頭鷹風鈴。
被毛絨毯子整個兒裹住的蠍子卷兒動了動,一個形狀猙獰的東西猛地朝瑟羅非這兒飛來:「再吵吵就抽死你!睡覺!」
女劍士抬手接住。是個菠蘿。
她吐吐舌頭,拿著大劍安靜而迅速地給菠蘿削了皮,把它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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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衛艦上,三刀怔怔地坐在桌前,眉頭緊皺,目光卻有些渙散。
這是梅麗的小屋子。
這段時間以來,這間屋子裡已經留下了很多屬於那個姑娘的印記。
漢克斯那家伙已經盡力約束手下了,但屋子裡的擺設還是被翻得有些凌亂……嘖,海盜。
海盜永遠不知輕重。他們的手太過習慣於拿起長刀、砍下頭顱,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對待這些精細的、易碎的小擺件。
他自己也是這樣。很久很久以前,他還是個身板都沒張開的小毛頭。在鳥鑽石鎮上一間散發著濃濃醋汁味兒的小酒館裡,他醉醺醺地給前台那吝嗇的老女人交完渡夜資,一腳深一腳淺地爬上那個幽暗閣樓,然後他看見了莉蓮。
淡金色的長髮,蘋果一樣的臉龐,湛藍的眼睛直直看過來,帶著些疲憊和驚慌。
第一次被其他海盜帶來「大人的世界」的他更慌。
他不想在一個妓女面前露怯,就裝模作樣、大搖大擺地跟著莉蓮進了屋——匡當一下把門口的大肚子花瓶,那間簡陋屋子裡唯一的裝飾品打得粉碎。
他覺得自己糟透了,沮喪得都想哭。他垂頭喪氣、結結巴巴地給她道歉,看都不敢看她一下,一邊埋頭清理碎片,一邊急切地許諾著各種賠償。
一隻瘦弱的、有些蒼白的手抓住了他。那隻手上塗著劣質的紅色甲油,明明白白透出一股廉價的風塵感,手心卻是溫暖而乾燥的。
莉蓮對他溫和而包容地笑著,她的眼睛裡已經沒有了小心翼翼的警惕,那片藍色溫柔而平和,就像是清晨的天空。
——那時候,梅麗應該至少有兩歲了。
三刀有些煩躁地打開一瓶朗姆酒,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
後來,他漸漸聽說了莉蓮的遭遇——這女人年紀不算小了;她有一個女兒;哦對了她甚至還曾經有一個丈夫——就是這個丈夫染上了毒癮,在敗光所有家產之後把妻子女兒也一起賣了來償還賭債。
在這之後,三刀就不怎麼去找莉蓮了。他一邊在心裡爆發了詭異的、大概姑且能被稱之為「正義感」的東西,覺得自己花錢睡莉蓮的事兒是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一邊又確實在心裡暗暗在意她曾經徹頭徹尾屬於另一個男人——還是個人渣——這回事。
他漸漸長大,徹底強壯起來,手上的財富越來越多,也有越來越多年輕漂亮,身材火辣的小姑娘主動坐到他的大腿上。他嫖過全鎮最好的妓女,和身價最高的舞娘一度春宵,他漸漸把莉蓮拋在了腦後。
只是每一次回到鳥鑽石鎮,他都會打包一大堆吃的用的,帶著自己也揣摩不透的心理,默默的跟做賊似的放去莉蓮的閣樓門口。
直到某一天,他又拖了一個大包裹放在閣樓門口時,前台收錢那個鷹鉤鼻老女人從隔壁探出頭來,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憐憫和嘲諷的神情告訴他:莉蓮得病死了,這裡已經沒有住人了。
梅麗長得和她媽媽很像。陽光一樣的頭髮,蘋果一樣的臉蛋,但她的眼睛卻遠遠沒有她媽媽的漂亮。
三刀不是看不出來梅麗的那些小心思、小計倆,但他願意忍著,把梅麗當成妹妹或者是女兒養著。
三刀在無數個甲板上輾轉過,他比很多海盜都更明白南十字號究竟是一條多麼與眾不同的船。梅麗有他護佑著,待在這兒絕對比呆在陸地上安全。
等再過幾年,他就讓哪個看起來靠譜一點兒的小伙子娶了梅麗……比如漢克斯其實挺不錯。
但一切都不可能了。
三刀猛地將手中杯子摔在地上!
那個愚蠢的、自作聰明的姑娘!那本見鬼的該死的日記本!
在他怒氣沖沖地趕來,質問漢克斯和他的尖牙小隊時,對方配合地讓他翻閱了梅麗的日記本。
本子裡密密麻麻地記載了護衛艦上的人員組成,每個人的名字、身形特點、慣用武器、甚至曾經受的重傷都被一一記載了下來;護衛艦的隱藏結構,每一處的換班時間和人員也被她探聽得一清二楚。
雖然其中部分記載並不十分准確,而且透著一股外行人無知的蠢氣兒,但毫無疑問,這一本日記牽扯到了太多南十字號的隱秘,足夠給梅麗扣上一個反叛的帽子,把她拖出去絞死好幾遍了。
最諷刺的是,因為梅麗並沒有踏足過南十字號主艦,她收集的關於主艦的情報基本都是胡亂聽來的,超過半數都錯得離譜。而最准確的記載?哈,是的,是關於他三刀的。
日記本中還有一些絮絮叨叨的抱怨。她幾乎將她認識的所有人、用過的所有東西都抱怨了一遍,還有幾段逼真的場景描寫附帶哭訴——那些「梅麗被大家欺負」的場景絕對沒有發生過,三刀敢用自己的性命賭誓。
梅麗和她那可憐母親,根本沒有一丁點兒相像的地方。
三刀是一個老辣的海盜。既然徹底認清了這一點,他對梅麗自然不會再有什麼憐憫。那個自作聰明的煩人精早就被他丟在了一邊。
然而,他的臉色卻在一室沉默中變得越來越陰沉。
主艦那邊為什麼知道梅麗有一本日記本?他們為什麼知道日記本的內容?
……知道了多久?
三刀煩躁的在屋內來回踱步。他覺得有無數刺探的視線正徘徊在屋外,等待著把他的一舉一動都記錄下來,媚笑著拿給主艦那邊過目。
他臉上的疤痕顯得愈發猙獰起來。
「尼古拉斯……或者是希歐?你們監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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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十字號上,瑟羅非走出船樓,在溫暖的陽光裡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醒著的時候想了什麼,睡著了就會夢見什麼。昨天晚上,女劍士在夢中見到了梅麗做的一百個壞事以及做壞事的一百個理由,有煽情版,倫理版,驚天陰謀版等等,個個論點扎實,邏輯通順,讓夢裡的她十分信服。
……可惜她一個都沒記住。
她滿心遺憾地轉去廚房,在胖大嬸慈祥的目光中領走了最大的一個圓麵包,跑去船尾巴幫人收網,為之後的訓練熱熱身。
現在,她和南十字號上的海盜們已經很熟悉了。這一班負責撈魚的海盜們看見瑟羅非這個最強勞力都開心得不得了,紛紛大笑著和她相互輕碰拳頭。
「這一網裡的刺皮蝦都歸你。」領頭的海盜許諾道。
知道面前這個年輕姑娘有怪力是一回事兒,真正論起來,海盜們也不樂意就這樣被一個女孩子比下去。大家一起憋足了勁兒,巨大的漁網很快被一節一節收了上來,鮮活的魚蝦在甲板上堆成了小山高,還有機靈的螃蟹從網眼鑽了出來,慌不擇路地在甲板上滴溜溜跑。
瑟羅非單手拎了一只快到她肩膀高的厚木桶,正準備在魚山裡收割自己的戰利品,就聽見上方有人喊她。
漢克斯在上方甲板探出半個身子:「嘿,姑娘,這裡!」
旁邊有海盜起哄:「喲漢克斯!你喊人家姑娘做什麼呢?是要敲一段手鼓,還是唱個小調啊?」
高大的青年朝那人齜了齜牙:「骨頭癢了?」
他不再理會那幫海盜們,轉頭對瑟羅非揮了揮手:「羅爾,你上來。那個寫日記的女人說一定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