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來不及了。
重甲的碰撞聲和馬蹄聲在清晨顯得特別嘈雜。蠍子和瑟羅非下意識皺眉豎起耳朵,都聽到了護衛們大聲吆喝著驅散民眾的聲音。
這位好心的老人家顯然是一遇到那什麼庫恩就急著跑回來通知蠍子。他現在還有些喘。
可老人家畢竟走得慢,在同樣的時間裡,庫恩已經迅速抵達了巡崗處,帶著護衛們朝這裡來了。
蠍子連忙將臉色驚恐的老人送走,承諾改天親自去道謝。她輕輕關上門,轉身對扛著巨劍走下樓的瑟羅非比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
尼古拉斯也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走了出來。瑟羅非偷偷瞄他,見他氣色正常,表情鎮定,臉皮還是一如既往的黑,根本看不出來昨晚到底睡沒睡,不由得萌生出一股無名的嫉妒之火。
她剛下意識地磨了兩下牙,就見對方的眼神兒輕飄飄掃了過來——
她趕忙咳了一聲,飛速轉移視線,擺出一副正直誠懇的表情地對一臉「你們夠了我都瞎了」的蠍子說:「有人告密?現在怎麼打算,騙?打?還是跑?」
蠍子搖搖頭:「現在不是晚上,肯定不少人探頭探腦,護衛隊那些家伙不敢亂來,多少得顧及……何況有你們在,也有人看著傷員們。我們……就在這裡哪兒也不去。」
蠍子把玩著胸前的掛墜,表情有些微妙。最終她深吸一口氣,篤定地對瑟羅非和尼古拉斯說:「老大,羅爾,你們放心。今天這出就交給我。我們不和他們打,我們哪兒也不去。」
瑟羅非眨眨眼。她不是不信任蠍子,但蠍子說的話她一個字都沒聽懂,她當然不可能就這麼全盤接受對方的安排:「你要一個人對付他們全部?不不不這聽起來就不太可行。聽我說蠍子,我們都回來了,打架不用慫;實在不行的話我想到這麼一套說辭,我這就上去和小安娜學一遍,讓她哭一哭騙一騙,把這事情反栽到那個告密者身上。」
外面的急促的馬蹄和腳步身越來越近。蠍子眉頭一擰,飛快掃視著屋內,一手就扯著瑟羅非往牆角的櫃子走:「來不及了你們先——」
女劍士巍然不動。
女王大人抬起下巴,手中的鞭子一鬆一緊發出啪的聲響:「你,去不去?」
等瑟羅非意識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自個兒在櫃子裡蹲好了。尼古拉斯高大的身軀正沉默地欺了進來,她還特別體貼地往角落用力靠了靠,給船長大人讓了個位子。
瑟羅非:「……」
瑟羅非:「不,等等,我說——」
蠍子沖尼古拉斯點頭:「頭兒,委屈你了。」說完砰的一下把櫃子門關了上去。
瑟羅非如果是什麼長毛動物的話,她現在一定炸成了一個刺球兒:「喂,你,你怎麼也——這太荒謬了根本沒有道理,我知道我們現在身份敏感不好出現,可我們為什麼不舒舒服服地站到二樓柱子後面呢?」
說著她就要去推櫃子門。
……她受不了。
就這麼短短幾秒時間,她的心臟就開始不停地鼓噪,像是隨時要爆開一樣。
他的氣息太有侵略性。
即便是這見鬼的櫃子裡陳年的霉味兒,也沒能稍微把他身上傳來的,隱隱帶著雪茄味兒的熱氣壓下去一分。
那天晚上那些混亂的、迷亂的、被酒精烘烤得過熱的記憶仿佛一只食人的獸,它安靜地坐在這個昏暗空間的某個角落,一旦她停止咋咋呼呼的說話,它就會迅速地撲過來將她吞噬。
她的指尖剛碰上櫃子門,就被微微拍到一邊。一只修長有力的手不由分說地將她繃緊的手指攏成一團,牢牢地固在手心。
另一只手準確地壓上她的嘴唇,把她脫口而出的話擋了回去:「噓……他們來了。」
經過這麼一鬧,她的後背靠著他的前胸,兩個人緊緊地貼在了一塊兒。
……這麼一來倒是顯得寬敞了一點。
……呸!
瑟羅非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哪個蠢乎乎的幼年海龜附身了,她下意識張開嘴,帶著點兒洩憤的意味,對著尼古拉斯的指尖微微用力地咬了一口!
黑髮的船長整個人都僵硬了。始作俑者也沒好到哪兒去,她梗著肩膀,腦子一片空白地感受著他驀然繃緊的肌肉和抵在她後腰——
在這個黑暗而狹小的空間裡,他盡力往後靠了一點。
他有些遲疑地抬手,頓住,最終有力地揉了揉她的頭髮。
灼熱、帶著強勢的侵略感的氣息打在她的後頸,他的聲音裡卻充滿了安撫的意味:「……抱歉。」
瑟羅非悶悶地用氣音道:「放開我。」
尼古拉斯沉默了一下,橫在她腰間的手一點兒都沒動:「這裡視野好。」
瑟羅非閉了閉眼,努力把腦子裡各種顏色奇怪的想法全部趕了出去,專心留意起外頭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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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在櫃子裡亂七八糟地鬧了一會兒,蠍子早就和鐵錨庫恩和他帶來的護衛隊對上了。
尼古拉斯至少有一點說的沒錯兒,這個角度視野確實好。透過那個因為年代久遠、木板扭曲變形而出現的裂縫,瑟羅非在櫃子裡能挺清晰地看到外面的狀況。
那個叫鐵錨庫恩的告密者顯然曾經是個海盜,但估計是不太入流的那種。他看起來正值壯年,但撇開那一臉髒兮兮、不知道夾藏了多少不明物的絡腮鬍子不說,他肌肉鬆弛,肚子高挺,鬆弛的眼皮、腫脹無神的眼睛和時不時用力哆嗦的嘴唇都顯示著這是一個狂熱的酗酒者,說不定還帶些藥癮。
護衛們並不喜歡這個邋遢的、就差沒把「敗類」兩個字寫在臉上的家伙。但他們顯然非常重視這個消息。
瑟羅非粗粗掃了一遍,發現包圍他們這棟樓的護衛遠遠不止一隊十二人,更別說其中還有五六個騎著高大馬屁的槍兵,和一個帶著兜帽的法師。
蠍子背對著他們,站在屋裡與他們對峙著。瑟羅非看不到蠍子的表情,卻能從她緊緊抱著的肩膀和顫抖的聲音猜出一點兒。
所以說了,每個海盜都有吟游詩人的情懷嘛。
蠍子說:「……大人,我必須說這是我見過最可笑的污蔑!我在這裡住了很長一段時間了,附近鄰居們哪個不知道,我這一大家子,能站起來走路的就只有我和我十三歲的妹妹!一家子都病倒了,我和妹妹什麼都不會,只能多少炮制一些藥材,勉強維持生活——如今我們竟然被安上了謀殺的罪名?告發者竟然是這樣一個,一個……」
蠍子急促地喘了幾口氣,顯得非常激動:「您難道不覺得荒謬嗎!」
「怎麼了怎麼了?這裡發生什麼事兒啦?」外面有愛湊熱鬧的家伙大聲嚷嚷。
立刻有人解釋道:「庫恩指控安娜一家謀殺呢!」
「安娜!那個瘦瘦小小的金髮小姑娘和她那個特別漂亮的姐姐?殺了誰?」
「據說是……一整支十二人的護衛隊!還用可怕的手法毀屍滅跡了,一點兒痕跡都沒留……哈哈哈!」解釋的人自己都沒忍住笑了出來。
人群中驟然爆發出一陣哄笑。顯然,就像蠍子說的,這個指控實在是太荒謬了。
「庫恩這是喝劣質酒喝傻了。」
「沒准是看上姐姐妹妹中的一個。」
「沒准是兩個。」
庫恩急了,他有猛地哆嗦了一下肥厚的嘴唇,大聲說:「大人!長官!您可不要被這個娘們兒騙了!我親眼看到的!這女人有同伙,她自己也會用鞭子,用得可好了!我可以發誓!發毒誓!」
周圍的哄笑聲更大了。
有人大聲說了一句:「長官!上一回他懇求藥販子給他留點兒貨的時候也發了毒誓說自己是個變性的妓女!我們好多人都親耳聽到的,是不是?」
瑟羅非看到,闖進屋子裡的護衛們有好幾個沒忍住,嘲諷地勾起嘴角輕蔑地看了庫恩一眼。
那個帶隊的長官摘下頭盔,一雙凌厲的眼將庫恩、蠍子、不知什麼時候跑下樓來的安娜,和一樓的擺設全數掃了一遍。
這人是個真正的軍人。他可比昨天那個帶隊的蠢貨要靠譜多了。瑟羅非迅速給出了這樣的判斷。
然而,也比昨天那個蠢貨難對付得多。
哪怕面前的情形看起來「一目了然」,蠍子想用幾句話把事情平息,恐怕……
果然,那位帶頭的長官沉聲說:「很抱歉,女士。艾奇男爵所負責的小隊已被確認失蹤,而這位,」他也忍不住皺了皺眉,「庫恩先生自稱是唯一的目擊者,他指認了你們的嫌疑,並描述了不少確實符合艾奇男爵及其小隊成員的特征。無論如何,我們需要進屋搜查,並至少需要請你們二人去審訊廳走一趟——如果你們的其他家人確實如你們所說,有難以克服的行動困難的話。」
蠍子當然不會同意。先不說躲在櫃子裡的兩個人,單論瑪格麗塔的槍,蠍子自己的藥方,一些規格外的草藥,還有阿倫夫婦的生活用品……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東西都是會講故事的,要真的讓人進來這麼一搜,他們的身份十有八九會曝光。
蠍子歎了口氣。
來人都以為這個姑娘打算妥協了。庫恩臉上露出了得意的表情,那位長官的臉色也微微好轉了一點兒。
可蠍子不僅沒往後退,還昂然往前走了一步。
她手指一動,將胸前的掛墜取下,卡噠一聲摁開。
「想要搜查一位貴族的住所,請帶著您的紅章搜查令再來吧。」
瑟羅非躲在櫃子裡,眼睛和嘴巴一塊兒變成了囧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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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想來,蠍子的身份倒不是特別的無跡可尋。
蠍子自然而優雅的舉止,她在藥劑學上完全與年齡不符的知識量與熟練度。她那放在海盜堆裡幾乎有些天真的直脾氣和赤子之心,還有,蠍子從來不和他們一塊兒時不時說一些無傷大雅的髒話。
瑟羅非感歎了一番後,默默往腦子裡「貴族少女」的立柱上增加了一千點好感度。
場面還在膠著著,但那位氣質凜然的長官已經有了妥協的跡象。
蠍子拿出了她家族的家徽,只有正式登上家族樹成員名單的直系後代才會拿到的憑證,以及她與家人合照的照片。
瑟羅非這個角度看不到蠍子展示的那些證物,但從那位長官的表情看來,這些東西顯然如假包換。
那位告密者則是嚇得臉都白了。
「這真是個……了不起的發現。」那位長官也不再理會這一場「滑稽的指控」,只是深沉地看著蠍子:「你是曼德拉院長的女兒……對……我在你很小的時候還見過你。我不知道你在數年前突然出走的原因,但我回到城政廳後會將這些事情如實上報——對城主,也對王都。」
蠍子聳聳肩,表示並不在意。
「曼德拉院長他——」長官歎了口氣,也不再多說什麼,揮手示意大家撤退。
這時候,外面又重新嘈雜了起來。
越圍越多的人群鬧哄哄的,間或有抱怨的嘟囔聲傳來,似乎有哪一家的侍從在驅趕他們。
「這裡在做什麼?啊……恐德列叔叔。」
這是典型的又慢又長、尾音輕飄飄的「貴族腔」。
一個瘦高的年輕人走了進來,他在看到蠍子的時候眼神兒明顯亮了亮,然後才衝那位長官像模像樣地行了個禮:「看到這邊一團亂……您這是在?」
「一點兒誤會。我們換個地方說話,薩伊。」叫做恐德列的長官明顯不想多談,他揮手示意自己的副官跟上。
就在這會兒,告密人庫恩突然和瀕死之人看到了救命稻草似的,突然撲在了薩伊面前不斷求饒:「貴族老爺!貴族老爺救我!!!這個女人殺了人!殺了一整支護衛隊!!!我說的都是真的!!!她下一個要殺的就是我!!!」
薩伊狹長的眼睛瞇了起來。他的靴跟定定地停住了,饒有興味地哦了一聲,說:「艾奇那個膿包和他的小隊啊,這事兒我也聽說了。艾奇好歹也是個貴族,這可是個不小的事情,很值得好好查一查……恐德列叔叔怎麼就要走了呢?」
恐德列皺眉:「這人只是個游手好閒的混混,滿嘴胡話!阿方,把這個家伙捆起來帶回去。」
薩伊輕笑一聲,懶懶地一抬手,他身邊就有侍從敏捷地上前一步,正正好攔在了那叫做阿方的護衛面前。
恐德列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低聲道:「薩伊,不要任性,這位是曼德拉院長的獨女!」
薩伊很快明白過來,他挑眉掃了一眼這屋子的擺設,不無嘲諷地說:「這還真沒看出來,恐德列叔叔,你為人正直,最容易受騙——」
「薩伊!」
薩伊面色一肅,他雙手抱胸,看著恐德列的時候也沒了剛才那層假裝的尊敬,反而是毫不遮掩地帶上了高高在上的、命令的口氣:「我知道恐德列叔叔在顧忌什麼,貴族,呵呵,紅章搜查令。不過艾奇這件事兒確實是最近的大案,前兩天我的爺爺,庫珀里長老還特地叮囑我,讓我『協助』您一定維持南邊的穩定——」
「曼德拉院長承伯爵,我的爺爺庫珀裡長老承公爵。按照憲令,爵位高者起訴爵位比其低過兩級的貴族,可當即逮捕並暫管其家產。」
「為了瑪蒙城的安定,我以庫珀里的名義,行使此項特權。」薩伊沖恐德列笑了笑,然後沖蠍子一仰頭:「需要我上去請你嗎,這位……曼德拉小姐?」
瑟羅非捏緊了背後的劍柄。同時,她也察覺到尼古拉斯已經無聲地換好了彈匣。
蠍子沉默了一會兒,沖櫃子方向隱秘地做了個「別動」的手勢,說:「我跟你走。不過在整個審訊過程中,我要求城主在——」
「讓一讓啊這位漂亮的姑娘……讓一讓這是我家……對,我家……哎呦這真的擠死老子了!」
已經看花了眼的現場群眾又是一愣。
什麼?又有人來?這出戲還真是一波五六七八折!
一撮耀眼的紅毛顫顫巍巍、吊兒郎當地走了過來。他半真半假地護著懷裡的包裹,嘴裡不停抱怨著:「別碰啊,大家看著點兒手!我這可都是為你們著想,這些花花草草真是貴出血來,擠壞一朵花賠一年生活費啊!」
人群很快讓出一條路來。
他很快走到了房門前。他沖蠍子冷笑一聲,顯得特別不高興:「你挺好的,我在外頭辛辛苦苦給你摘花摘草,你卻偷偷開了個百人大派對也不帶我玩兒!」
薩伊根本沒把喬放在心上,他嫌棄地看了眼喬沾滿泥土的靴子,不耐煩地沖旁邊的侍從道:「這種一看就非常可疑的人為什麼還不綁起來?」
幾個侍從趕快一擁而上,卻見這只紅毛雖然嘴裡嗷嗷嗷叫得挺慌,他的身形卻特別靈活,左躥一下右跳一步,一陣鬧鬧騰騰之後,反而讓他們自個兒相互絆在了一起。
不等薩伊發怒,蠍子不得不出聲提醒:「喬!這是薩伊庫珀里,長老院庫珀里長老的後輩!」
聽到庫珀里這個名字,喬的眼神兒明顯一閃。
薩伊哼笑一聲,等待著即將到來的求饒和奉承。
蠍子急著把喬扯到身邊,擰了一下他的手臂示意他老實點兒,然後低聲將事情簡單說了一遍:「……現在我和他們走,你留下,一會兒城主那邊如果有人找來,你就說——」
喬卻不耐煩聽蠍子說話了,他興致勃勃地在恐德列、薩伊、和蠍子三個人之間轉了一圈兒,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這是在玩比爹的游戲啊。看上去不錯。」
喬把懷中散發著一陣土腥味兒的大包裹放下,從褲兜裡掏出了一大堆東西,有貝殼,有帶著牙印的銀幣,有化了一半的糖,有……一枚一看就非常古老的徽章。
他一點兒也不在意地將徽章隨手拋給恐德列:「賭注是什麼?願賭服輸拿來拿來啊。」
恐德列的眼神兒在喬剛剛拿出那徽章的時候就有些凝滯。他幾乎是手忙腳亂地結果了那枚可能價值千金、讓許多旁系你死我活地爭鬥了一輩子也摸不著一下的家徽。
幾乎是在家徽入手的那一刻,他就不由自主地驚呼出聲:「班德里克!」
「啊。看你的樣子,我家那老頭兒還沒死啊。真是太令人遺憾了。」喬掏了掏耳朵,漫不經心地點了點正瞪大眼睛的薩伊:「還有,你弄錯了,曼德拉窮得連海怪都知道了,這樣的家裡怎麼可能會有錢置辦房產。這套房子,沒錯兒,是我的。私闖王室宅邸,意欲強行搜查……長老院這是要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