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地獄歸地獄(1)
這天夜裡,天降暴雨。
這場大雨比在尼泊爾任何一場都要大。
溫寒和孟良川因為這場雨被困在小飯店的二樓。二樓空間很狹窄,只有兩張小桌子,是店家為了湊生意硬擠出來的。
「你知道嗎?自從進了尼泊爾,一直到今天,記憶裡不是陰天就是雨天,感覺我一輩子能見到的雨,都在這裡看完了。」晴天很少,就像是程牧雲這個人,輕鬆的時候很少,大多時候都讓人看不透。
「溫寒小姐,你來得不巧,正好趕上了這裡的雨季。」孟良川難得在印度吃到像樣的肉,點了雙份。
隔著滿佈雨水的二樓玻璃,溫寒能看到外邊街道已經沒有什麼人了。她用買來的乾淨毛巾擦著自己的頭髮,將脖子裡的那個護身符也扯了出來。
孟良川觀察力歷來驚人:「這東西,你在尼泊爾沒戴過吧?」
溫寒低頭,捏著手裡的這個護身符,搖頭。
「程牧雲給你的?」孟良川察覺到什麼,繼續問。溫寒所有行李都丟在了尼泊爾,身無長物,突然身上出現這麼個東西,百分之九十九來自那個男人。
溫寒心漏跳了半拍,低聲說:「是,是他給我的,但他什麼都沒說。」她說著,就開始聲音發澀,怎麼就忘了呢,還有這個東西。
「能給我看看嗎?」
溫寒放到桌上,慢慢推過去。
孟良川拿起,先是反覆看了圖案,很普通,就是寺廟裡常有的護身符。他蹙眉,回憶了下:「這個護身符好像就是這家店旁的那個寺廟裡的。」他住在這裡這麼多天,收集了不少信息,有用的沒用的,都烙在腦中。
「那天……我去廟裡燒香,他在外邊等著,等我一出來就給了這個,」溫寒心跳得越來越激烈,「你打開,裡面不是護身符,是個植物根莖一樣的東西。」
孟良川點點頭,鬆開抽繩,小心翼翼倒出那個小東西。
對著燈光看了看,又湊在鼻端聞了聞,微微瞇起眼:「像中藥。」
「中藥?」溫寒驚訝。
她竟然從來沒有往這上邊想過。
「這附近有個印度老人,早年在中國住過十幾年,就是個醫生,」孟良川在腦海中搜集資料,「也不對,不算是醫生。你知道印度底層人都很窮,不怎麼看病,這個老人就經常從富人家裡收集不用的基礎藥品,分類後免費送給窮人。我記得他還收集過中藥,因為有些富人也很相信中醫。」
孟良川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溫寒也就沒耽擱,兩個人匆匆買了單,冒著大雨,按照孟良川腦海裡的信息在暴雨街頭尋找那個印度老人開的救濟站。
髒水橫流,泥土被雨水沖刷的根本沒有能落腳的地方。
孟良川對這些髒亂差的環境壓根沒什麼感覺,又穿著軍靴,大跨步往前走,因為太急切想知道程牧雲留下的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麼,走得急,顧不上身後的女人。
溫寒穿著廉價的雨衣,腳上運動鞋全是泥土,長褲也全濕了。
最後當他們找到那個所謂的「救濟站」時,印度老人早就睡著了,被孟良川敲醒,迷糊著過來開門,看到兩個滿身雨水泥水的人,用當地話咕噥了句,兩人完全聽不懂。
溫寒心忽悠一下,落到低谷,濕透的衣服貼著她的大腿和小腿,再加上冷風,讓她控制不住渾身冷得發抖,可還是緊緊抓著那個老人的手,用英語拚命問:「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是不是一個華裔男人和你買的?是不是?你有沒有見過一個華裔男人。」
反反覆覆。
老人茫然搖頭。
溫寒眼眶發酸,好像等不及了,一定要現在知道答案,拚命攥著老人的手腕。「你等等,等等,」孟良川低聲說,「讓我出去找個會英語的人。」孟良川說完又衝入雨幕。
很快,就帶回來了一個三輪車伕。
那個印度男人負責翻譯兩個人的話,老人這才恍然,仔細拿起溫寒塞到自己手心的小東西,翻來覆去看了看,點點頭。
「他說,他知道這是什麼。」翻譯的人用濃重的印度口音說著。
「是什麼?!」
「live alone。」
「live alone?」溫寒茫然重複。
「對……對,live alone,」孟良川豁然開朗,「是『獨活』,這中藥就叫『獨活』。」
獨活……獨活……
一霎那她渾身都熱了。
血液瘋狂地在身體裡流動,她這一整天的焦躁無助在這一刻都消失無蹤。是獨活!程牧雲早就知道有今天所有事情的發生,這是他安排的,所有都是,否則他不會留下這個東西,告訴她讓她自己活下去!
溫寒渾身顫抖著,猛地攥住孟良川的手:「我告訴過你,他沒死,他不會死!誰都不可能讓他死!他早就給我這個,就是怕我擔心,對不對?!」
她的指甲因為激動嵌入孟良川的手腕。
孟良川有點傻:「你等等,慢點說,什麼意思?你說他早就給你這個東西,是告訴他活著?」
「一定是!」
「可溫寒小姐,你有沒有想過另一種可能。他知道自己在印度隨時可能會死,所以給你留下這個東西,在他死後能給你一個安慰。」當然,說出這種解釋連孟良川自己都受不了。
這種留下死後定情信物的事,那個男人估計做不出來。
「不可能,你以為如果他死了,這種東西能給我什麼安慰嗎?除了他還活著,任何東西都無法給我安慰!他特地給我這個,只是想告訴我,告訴我他和我都要……」
溫寒胸口起伏著,拚命喘息著,想讓自己能冷靜下來,可她冷靜不了。留下什麼安慰,才不是程牧雲做出來的事,他要死就會直接死,絕不會有這麼多彎彎繞繞的東西。
如果特地留下這個「獨活」,一定是為了在這種情況下,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告訴溫寒:我不會死,而你,要獨自活下去。
寶貝兒,也許我們不會再見面,但至少你和我都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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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傘,被放在了破舊小樓的入口處。
穿著雨披的人彎腰,從身上脫下雨披,她眼睛有些紅,看著面前空無一人的走廊。
漆黑,沒有光。
外邊的雨聲那麼吵,顯得這裡更是幽靜。
不知道為什麼,有些嚇人。
她輕吸口氣,慢慢呼出,用手背壓了壓酸澀的眼眶,沿著走廊走到盡頭,頭一次踩上通往二樓的台階。很快,眼前豁然開朗,空曠的二樓除了簡陋的裝修外,什麼多餘的東西都沒有。
只有最角落的一張床,堆著被褥之類的東西。
正中有長桌和幾把木椅,角落裡有書架,幾個櫃子。
她在這個房間收拾了很久,把程牧雲用過的、接觸過的東西,除了傢俱都收在隨身帶的大塑料袋裡。下樓時,左前方有動靜傳來。
明顯是已經有些老舊的樓板,被重壓後發出的刺耳聲響,才能發出這種奇怪的聲音。
她詫異,停步在樓梯口——
一樓有個人影慢慢走上來,高大的身形隱在陰暗中,輪廓被那種清冷的光線包裹著,散發出熟悉而危險的氣息……
她一瞬間渾身都冰冷了。
「我親愛的妹妹,」走上來的人右手大拇指扣住自己的腰帶,慢悠悠從黑暗中走出來,「我是多麼希望你帶著香燭和紙錢,來這裡祭奠我,而不是兩手空空來,企圖從這裡找到什麼。」
程伽亦渾身僵硬,連指尖都不敢動哪怕一下。
除了他,還有誰能這樣讓她懼怕?就是那個從小就抱著她長大,名字被埋藏在莫斯科行動組最機密的資料中,就在五個小時前,已經全系統通報死亡的男人。
程牧雲的身上沒有泥水和雨水。
也就是說,剛才她一路沿著走廊走過,就在他的視線注視下走上樓。程伽亦攥緊手裡的塑料袋,向後退了半步……
「怎麼?我又不是第一次死裡逃生,」程牧雲邁前兩步,從陰影中露出了整張完整的臉,黑色的眼睛中沒有光,卻有笑,「很意外?」
他六歲的時候,就親手用匕首剔下長輩獵來的野生虎。一身血,整張皮,剝得半點瑕疵都沒有,完整的虎皮。這就是程伽亦對這個堂兄認識的最初,從家人口中聽到的描述……
還有,還有程伽亦第一次拿槍就心慌走火,射中了他的腿,他眉頭都沒皺過一下,而她嚇得半個月都不敢再摸槍。
還有很多——
程牧雲的過去,那些和程伽亦有關的,無關的過去,都湧上來,像突然崩塌的高山積雪,恐怖而洶湧的白色浪潮席捲碾壓過她每一寸神經……她怕他,根深蒂固,深入骨血。
「我只是來收拾你的遺物……」她輕聲,努力挺直背脊。
「噓……想好再說,」他用她從小到大最熟悉的俄語,低聲說,「想好再說。」
「我想……找證據,想找到究竟是誰害得你,」程伽亦緊攥著拳頭,眼眶發酸,控制不住身體微微顫抖著,「程牧雲,你不能、不能這麼懷疑我……你在懷疑我是嗎?」
面前的男人沒說話,眼睛垂下,毫無感情地俯視她。
彷彿不認識她一樣打量程伽亦。
她發誓,她要崩潰了,程伽亦渾身發抖,無助地用俄語輕聲叫他哥哥,腿部肌肉酸軟地站不住,跌撞著向後,倒退,因為台階的高度,摔倒,猛地下滑幾個台階。
就是這一霎那,她像看到了生的機會,就勢滑下去,連滾帶爬地摔到一樓水泥地上。
還沒爬起來就被他拎起後脖頸的衣領,扭住右臂,狠狠撞上牆壁。
「是什麼給了你勇氣?」程牧雲俯身靠近她,「以為能逃走?」
「我錯了,哥哥……」程伽亦身體發抖。
她拚命壓抑,可還是控制不住地顫抖,眼淚不停湧出來:「我發誓,我發誓我真的沒有害過莊衍,也和那場害你的爆炸無關,我發誓,我真的沒害死過他們。」
「當然不是你,」他靠近她耳後,「都是我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