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七夕乞巧,天子腳下,一片繁華景象。
河邊姑娘們笑聲一片,衣袖甩起香風陣陣,花燈滿湖,人流熙攘,紅燈籠沿街懸起,將帝京照得亮如白晝。
華儀一手提著蓮花燈,在人群中飛快地穿行,頭上發帶隨著風拂動。
沉玉跟在她身後,目光緊緊追隨著那一抹紅色的身影。
小姑娘一襲紅裙,黑髮編成小髻,紅色發帶打成精巧的結,垂在腦後。
她的眼睛又大又漂亮,眼尾上翹,眉心花鈿明滅,晃花了他的眼。
華儀被人流推向遠處,揮著手朝他笑著,「沉玉,過來呀!」
沉玉擠入人流,一步步走向她。
她在原地等著,迫不及防被人一撞,往前摔去,卻被他眼疾手快地拉到懷裡。
華儀低呼一聲,鼻尖驀地撞到他的胸膛,兩人踉蹌一步,他伸出手來環著她,護著她別被人碰到。
華儀伸出一隻手來,揉了揉鼻尖,抬眼瞅他一眼,開心地笑了。
「沉玉,我們去那邊玩。」她抓住他的衣袖,往河岸那邊擠去。
沉玉注視著她,護著她小步挪去,直至來到寬敞的地方,華儀鬆開他的衣袖,笑著衝到河邊,蹲下身子攪了攪湖水。
她看看身邊的姑娘們,也學著她們,把蓮花燈放在湖面上,然後對沉玉招手。
沉玉走過來,華儀笑道:「沉玉,你許個願吧。」
沉玉哭笑不得,道:「該陛……小姐許願。」
華儀瞪他一眼,轉過身雙手合十,認認真真地許起願來。
燈光打在她的側臉上,依稀可見一層淡淡的絨毛。
未施粉黛,秀與天成。
沉玉只看她,所有人都成了背景。
華儀忽然睜開眼,抬頭衝他笑道:「你猜我許了什麼?」
他立刻收回灼熱的視線,溫柔地笑道:「小姐的願望應該很多。」
她點頭,認真道:「確實很多。」卻又飛快地補充道:「但是我最大的願望是,我希望,年年歲歲,如今朝。」
沉玉一頓,看著她的目光裡有著別的東西。
華儀踮起腳尖,飛快地在他耳側道:「你守著我,我護著你,我們誰也不要離開誰。」
少年靜立在原地,這一回,他開口答道:「好。」
花燈飄遠,湖上千萬燈火中,華儀覺得這是最亮的一個。
所以,上天是不是也聽到了呢?
沉玉走上石橋,自高而下地看著在河邊蕩著腳的華儀。
河岸裡都是漂亮的姑娘,可是她卻是最顯眼的一個。
沉玉垂袖而立,容顏清冷,孰不知也成了他人眼中的風景。
那些姑娘們拿著鮮花香囊走來,紛紛往他身上投,眼波盈盈,意欲給他暗示。
沉玉不喜被人靠近,頻頻後退讓開,那些姑娘們卻不肯輕易放過,他左她們左,他右她們右。
少年有些惱了,橋下時刻盯著他的華儀也惱了,她一拍水面,大喊:「沉玉沉玉沉玉……沉玉!」惹得旁人紛紛看過來
沉玉不知她怎麼了,忙奔下橋去,小姑娘一把跳起,揪住他的領子,就要往別處拖,「你太招眼了,別給我惹事!」
沉玉:「……」
華儀拖著比她高了一大截的少年郎,拖得氣喘吁吁,頗為滑稽,她回頭時,便見沉玉瞅著她笑,兩眼裡盈滿星光。
華儀喝道:「沉玉!」
沉玉:「在。」
華儀:「你牽著我走。」
沉玉:「……」他躊躇了一下,伸出手來,抓住了她的手。
華儀悄悄地翹了翹唇角,沉玉回頭看過來,華儀乾咳一聲,偏過了頭去。
華儀拖著他去了酒樓,七夕佳節,人滿為患,華儀蠻不講理地甩了整整一袋銀子,硬生生逼著掌櫃的單獨開闢了一個隔間。
華儀拎著酒罈,仰頭骨碌碌地灌下烈酒,卻總是被他半道奪去酒罈,她又得搶回來。
沉玉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單手摟著酒罈,認真道:「小姐,喝酒傷身。」
華儀才不管他,換來小二,暈乎乎道:「再……再給我來一壇酒……不對,來三壇,沉玉……我看你怎麼抱。」
少年默默無語,在心中權衡了一下利弊,立即放下酒罈,一把扛起小姑娘。
華儀在他肩上踢腳掙扎,不住地嚷:「放下!放放放放下!你放肆!朕……」
大街上人來人往,指不定能碰見哪位御史,沉玉在她說出後文之前將她放下,一把扯到懷裡,捂住她的嘴。
華儀瞪著他,「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沉玉:「沉玉回去認罪,陛下暫且忍著。」
華儀被他連拖帶抱地弄上了馬車,她醉得厲害,一進馬車就歪倒在沉玉膝上,單手揪著他腰上的玉佩,不住地咕囔道:「你犯上作亂……」
沉玉摸了摸她柔軟的頭髮,忍笑道:「當不起這個詞。」
馬車顛簸,她下巴擱在他膝上,硌得她難受,華儀不舒服地動了動,身子不使勁,從他身上滑了下來。
華儀跪在地上,濛濛地抬頭,瞧了瞧他,又張臂要抱他。
沉玉見女帝竟醉到跪他,忙彎腰要拉她起來,她順勢投入他溫暖的懷抱裡,被他半抱到身上。
華儀摟住他的脖子,咯咯笑起來,「一個沉玉,兩個沉玉……」
沉玉道:「只有一個沉玉。」
華儀抱緊他,蹭了蹭他的頸窩,輕哼道:「沉玉肖想朕十五年了。」
沉玉確實肖想她,卻不知十五年從何說起,只道她如今將滿十五,醉了說胡話。
華儀眨了眨眼睛,吸了吸鼻子,又道:「你不是。」
沉玉:「什麼?」
華儀道:「沉玉說要給我送生辰禮,但是他卻給我送了三個美男,他報復我呢!」
沉玉皺起眉,不知這話從何說起。
華儀有了哭腔,拽著他的衣領,罵道:「你怎麼就不跟我好好說呢!覆水難收啊,我除了下毒,還能怎麼辦!」
沉玉身子一僵,緩緩道:「陛下……說什麼?」
華儀卻不理他,把頭靠在他胸前,不知嘟囔著什麼,他聽不清。
他卻看她眼角的淚水越來越多,打濕了他胸前的衣襟。
華儀嘟囔著——
「沉玉,你打仗回來了沒有啊?」
「沉玉,你送朕的鸚鵡只會叫『沉玉』,你安的什麼居心?」
「沉玉,他們彈劾你弄權。」
「沉玉,你教我射箭。」
「沉玉,對不起。」
「……」
華儀做了一場夢。
她不知這是夢還是現實,她只知自己坐在高高的御座上,著帝王禮服,滿朝文武肅立於下方,下首,沉玉一襲官袍,風流清雅,是真正的當朝一品。
兵部尚書正在低聲彙報前方軍情,他垂袖冷淡而立,細細傾聽,待那人說完,終於冷笑一聲,道:「季大人好本事,十萬大軍軍餉在後,竟能叫人半道截去,實在可笑!」
兵部尚書撲通一聲跪地,抹著冷汗道:「臣,臣一時疏忽……請陛下降罪。」
「降罪何用?」沉玉微抬下巴,嗓音如玉石敲擊,「大軍在前,百姓生死朝夕之間,降罪何用?何以救我朝千萬百姓!」
沉玉將目光轉來,看向高高在上的她,一瞬間眸光淩厲如劍,連帶著眼角的那顆痣也顯得冷峭起來。
畫面一轉,她春日憊懶,慵懶地臥在他宅邸的花園裡,沉玉親自沏好了茶,推到她跟前,「陛下請用。」
女帝輕嗅,眯著眼笑道:「手藝退步了。」
他笑意清淡,朝她伸出右手,道:「拿劍多年,臣手上滿是粗繭,越發做不來這精巧活了。」
女帝看著他佈滿傷痕的手,微微一怔。
她垂下眼,歎了一聲,竟是笑著拍了拍他的掌心,「朕欠你的。」
「臣只要看著陛下,就覺得滿足了。」沉玉緊盯著她,黑眸幽深,薄唇一翹,低聲道:「譬如現在這樣。」
華儀輕嗔他一眼,半開玩笑道:「你好大膽子!」
沉玉隨性一笑,通身凜冽寒氣蕩然無存,笑意如清風霽月,揉得人心頭髮軟。
「臣開玩笑而已。」
臣開玩笑而已。
可是,你連玩笑話都不是在騙我。
華儀是哭著醒的。
她醒的時候,正是半夜,沉玉坐在床頭,不知不覺也睡著了。
華儀動了動,看清這是在自己的寢宮內,她側過身子,借著燭火,好好地看了看沉玉。
少年沉玉,溫柔精緻,翩然如玉,是她藏在皇宮裡最美好的東西。
後來,風雪磨礪了他的柔軟,世俗硬化了他的背脊,他站在那,舉手投足是奪人性命,不必她多言,他就已經遮天蔽日。
華儀不明白,為什麼偏偏重生的只是她?
為什麼沉玉沒有回來呢?
上一世的事情仿佛一場夢,他所做的一切都已經不復存在,在她眼前的這個世界上,沉玉不是那個將真心話說成是玩笑的沉玉。
他沒有經歷過戰鼓廝殺,他沒有在她每一個生辰時寄信回來,他沒有叱吒風雲。
那些記憶,真的只剩下她一個人記得了。
華儀坐起,靜靜地看了他許久,隔著虛空細細描摹著他的輪廓。
既然事先知曉,前世沉玉所受之苦,她便不會讓他再受一次。
萬望他是最好的他,萬望眼前這個少年,最終得償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