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番外-小九篇（貳）

　時間是治癒傷口的靈藥， 方岐年紀又小， 那場噩夢很快被新的生活沖淡， 化作回憶裡的疤痕，不會忘，卻也漸漸不那麼痛了。

　後來想想， 在萬劍莊的時光，大約是他此生最快樂的日子了。

　方歧一入門就成了年紀最小的內門弟子，羨煞了那些外門弟子。且他雖年齡小，卻異常懂事， 嘴甜又聰穎，不論是師父還是師兄都很喜歡他。

　七歲雖然不大，卻也不小。若是在仙門中長大的弟子， 已經是較晚的入門年紀了。因此， 他剛被帶到萬劍峰， 用不到半月調養好了身體後立即開始接觸劍法。

　方岐剛開始學劍時，手臂力量不夠，拿不穩劍，是慕無情手把手教他握劍的正確姿勢，一點點為他開蒙的。後來，劍倒是能拿穩了，舞劍的姿勢卻依舊笨拙， 又是慕無情一遍遍不厭其煩地為他演示， 教他如何氣沉丹田、如何控制靈力， 如何駕馭長劍， 令他夯實了基礎。

　當然不止慕無情一人教他。

　莊主與其他師兄弟也會帶方歧玩，親手傳授劍法與心法，態度甚至比慕無情好，也與慕無情一般耐心。可是，方歧格外黏慕無情，哪怕這位二師兄教他時總是面無表情，看起來冷冷的，不好接近，可他還是本能地親近他。

　可能是因為，當初第一個發現他的是慕無情。將他抱起放在劍上、帶他離開臨安也是慕無情。

　答應留下他父母的屍身是慕無情，親手撒下黃土、為他抹去眼淚的還是慕無情。

　他從來不掩飾自己對二師兄的信任與依賴，這種感情又是相互的，越是篤定，越是深厚，慕無情對他，也漸漸與對旁人不同。

　於是，他到哪兒方歧就跟到哪兒，成了慕無情的小尾巴。連讀書習字慕無情也一併教了。

　那時，小小的方岐並不知道，他的二師兄修的本是無情道，對世間萬物、都抱有一種梳理又冷淡的態度，可小九卻成了一個例外。

　不僅僅因為是他救回來的，是他帶大的。更重要的是，小九入山不到一月時，他曾私下問過師父，小九究竟是什麼人，臨安城外師父沒說出口的後半句話是什麼。

　萬劍莊莊主只道了兩句話——

　“過世的乃是他的養父母，這孩子身世成謎。”

　“天縱奇才，也是天妒奇才！”他的師父長歎一口氣，“與人緣淺，與世命薄……可惜了。”

　仿佛印證了師父的前半句話，自從方岐學會了以身禦劍，仿佛開了竅，一天一變化，進步神速令人咋舌。九層劍道，層層遞進，必定是越來越難的。許多弟子入門後便遇到瓶頸，裹足不前，需要在一次次的磨礪中慢慢前行。

　方岐卻不同。

　他的領悟力極高，一學就會，一點就透，甚至能舉一反三，幻化無窮。

　——天生有劍心的奇才，不用凝練，自至化境。

　一開始還甩他老遠的幾個師兄很快發現，這個小師弟修為增進的速度快到恐怖。不過一年多，一不留神，他已經追平了他們的修為，可以拆他們的招了。

　若不是方歧身體尚在發育，力量尚且不足，單挑中處於下風的早就是他們了。

　對於小九的天賦與進步，慕無情自然看在眼裡。多數時候，小九一有增益或什麼新的領悟，便會來找慕無情，也不管慕無情會不會嫌煩，絮絮叨叨說給他聽。

　這樣明顯地求表揚，恨不得把腦袋湊上前給二師兄摸。慕無情依舊淡然，吝嗇讚賞且惜字如金，偶爾會道一聲：“不錯。”

　慕無情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偏冷，可得了讚賞的方歧卻一點兒也不受打擊，整顆心都熨燙起來。

　對於方歧來說，慕無情不僅是他的師兄，還是他的恩人。他將他從塵世中領出，帶他領略三界眾生、無上劍道。這個世界玄奇而瑰麗，浩瀚而蒼茫，他不過窺見一角，便徹底折服，甘願窮盡一生以劍證道。

　怎麼會有萬劍莊這樣好的地方？怎麼會有師兄這麼好的人？

　記憶如同烙鐵刻下的印記，深埋於骨血之下。每一件事，不論大小，他都清清楚楚地記得。比如，他剛到萬劍莊半年時，發生的一件小事。

　萬劍峰地處仙界，與凡間隔絕，但劍修並不完全避世，他們所練之劍、所修之道就是為了除魔殲邪、懲惡揚善，因此時而會外出平亂、歷練或採購一些雜物。

　那時方岐快滿八歲了，一次，慕無情與幾個師兄出山辦事。方岐雖然一直乖巧懂事，刻苦練劍，可畢竟在凡間長了七年，又是活潑好動的年紀，自然渴望和師兄們一同出去玩兒。可惜他剛來沒多久，萬劍峰都沒逛熟呢，劍法方才入門，堪堪踏進了一隻腳，出去不僅幫不上什麼忙，反倒可能添亂，處於以上種種考慮，萬劍莊莊主壓根沒和他說這件事。

　等方岐反應過來，慕無情等人包裹都收拾好了，幾柄仙劍載人飛來，眾人與師父道別後，來到方岐面前，七嘴八舌地問：“小九，喜歡吃什麼？師兄帶給你！”

　“該買幾身新衣裳，小九又長高了，不能總撿我們的舊袍子嘛。”

　“九師弟，糖人糖畫要麼？”

　“傻叉，帶回來早就化了！”

　方岐被一群又當媽又當爹又當哥哥又當師長的師兄圍著，異常感動又有些局促。他紅著臉道謝，連聲道“不用，不麻煩師兄啦”。最後，睜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巴巴地望向慕無情，輕聲道：“我只想師兄們早點回來。”

　他不想一個人練劍，尤其捨不得慕無情。

　慕無情看向他，神色淡淡一如往昔，眉宇卻是舒展的。“不出一月就會回來，”他俯下身，拍拍方岐的肩膀，“好好練劍。”

　“嗯！”

　一個月勤苦練劍又望眼欲穿的日子很快過去，方岐怎麼也沒想到，再見這群師兄時，他迎來了一場驚喜！

　那日天朗氣清，陽光正好。鳥兒撲棱棱飛過簷頂，歡快的叫聲順著窗格湧進屋內。方歧正盤腿坐在床上，凝神斂目練習打坐。遠遠傳來一聲呼喊：“師兄們回來了——！！”

　小小少年唰地睜開眼睛！

　他尚且不會禦劍，跳下床套上靴子，扯起外袍就往外狂奔，邊跑邊套上外袍，系上腰帶，等穿戴整齊了，正好跑出那片樹林。

　沒有遮擋，劍光如刺芒劃過天空，他仰起頭，喊道：“師兄——！”

　性子活潑的幾個師兄立即應聲。小六朝他揮舞雙臂：“小九，想我了沒有？”

　方歧笑了笑，點點頭。目光卻凝在了慕無情身上。隔著薄雲與清風，慕無情也看見了方歧，對他微微頷首。

　方歧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道：“二師兄！”

　等眾人落了地，收起劍，一一拜過師父後，將方歧團團圍住。

　方歧比他們矮一個頭，被人高馬大的師兄們圍觀，莫名有點緊張。

　三師兄墊了掂鼓鼓囊囊的包裹，笑道：“小九，你猜猜師兄們給你帶了什麼？”

　“三師兄，”小六道，“你該問小九，記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啊？”方歧愣了愣。

　“傻！”小六上前一步，粗暴地擼了一把方歧的腦袋，把他剛梳理好的長髮弄得毛毛躁躁的，“今天是你的生辰呀！”

　“……”方歧壓根不記得！

　他養父母生前也會給他過生辰，可那時他小，不識字也不記得具體日子，只隱約記得每年夏天有一日，阿爹阿娘會帶他出去買一身新衣裳，給他做頓好吃的。入萬劍峰修道後，更是摒棄凡俗，壓根忘了還有過生辰一事。

　見師兄們一個個掏出禮物，有新鮮的酥糖糕點、孔明鎖巧環等小玩意兒，也有一些仙器靈丹、自製的符篆等等……環抱裡都要塞不下了，方歧眼眶發熱，忽然有點想哭。

　慕無情給他帶的是兩身新衣裳。小六給了方歧一個乾坤袋，方歧將其他禮物統統收進去，雙手接過慕無情的禮物。

　隨後，他的二師兄又從包裹中掏出幾本書，道：“入門的劍法，劍仙的傳說，無事可以看看。”

　方歧恭恭敬敬接過去，對慕無情道：“二師兄，我的劍法進步了！”

　“嗯。”慕無情伸手拍拍他的腦袋，把被小六弄亂的雜毛壓下去，頓了頓，道：“我還給你帶了一樣東西，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方歧睜圓眼睛，心中歡喜如同沸騰的水，咕嚕咕嚕快要溢出來。

　他以為這就是全部了，沒想到還有！

　隨即，他見慕無情從袖中取出一串碧綠，遞到他面前。

　似乎覺得太幼稚，又像是不習慣做這樣的事，慕無情抿了抿唇，面無表情地將那串草編蚱蜢遞到方歧面前，道：“……要麼？”

　方歧張了張嘴，說不出話。可他的行動卻很誠實，雙手接過後緊緊攢在手心，看看蚱蜢，又看看慕無情，半晌，才輕聲道：“多謝二師兄！！”

　晚上，師父親自下廚，其他師兄幫廚，做了一頓豐盛的晚膳，既是接風宴，又是慶祝他們的小九長大了一歲。

　就這樣，方歧收到了平生最多的禮物，過了一次最熱鬧的生辰。

　恍若身在美夢中。

　那串蚱蜢被他掛在床頭，每日睡前醒後都用手指撥一撥，與蚱蜢紅色的眼睛對視，腦海中閃過的卻是慕無情的臉——其實，七八歲的方歧，對百家劍譜、鬼神話本更有興趣，這種草編蚱蜢，更適合哄兩三歲的豆丁兒。可二師兄不一樣，心中似乎埋下了一顆不知名的種子，每每回憶起六師兄的話，那顆種子便開始抽芽瘋長。

　方歧專門問過六師兄，二師兄為何要給他買蚱蜢呢？

　六師兄道：“他原本給你買的都是劍譜和劍訣，當真是無趣又嚴厲。後來見我們給你買了各種小玩意兒，大約是怕自己送的禮物不合你的心意，與小五一同給你挑了衣裳，回來途中見到路邊有個編蚱蜢的老農，他讓我們先行，自己折了回去。”

　“我道他要幹什麼呢？沒想到最後他提了一串蚱蜢回來！”想到慕無情冷著臉、頂著太陽在老農身旁盯了許久，最後下決心買蚱蜢回來“爭寵”，小六哭笑不得，“二師兄真的對你寄予厚望，也是把你當孩子哄。你可要好好練劍，不要辜負他和師父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