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血咒
幾乎在離開天意劍的一瞬間, 一股魔氣籠罩住許楓的魂魄——若不是身上還殘餘一些劍氣護體,只怕他當場會魂飛魄散!
魔氣不斷侵蝕魂魄,劇痛使許楓眼前陣陣發黑,他明顯地感覺到自己越來越虛弱,只好運起身上所剩無幾的靈力負隅頑抗。
耳畔腥風尖嘯, 身邊濃黑一股腦往後湧,似乎又到了一個瞬移陣中。片刻後, 一點紅光撞入許楓的眼睛。他還沒來及看清周圍的環境, 魂魄忽然一緊。
仿佛被鐵鉗箍住身體、脖頸上套上項圈, 許楓被迫蜷成一團,極其微弱的光暈落在了魘魔手上。
黑霧化成人形, 霧面黑袍人的手指蒼白、枯瘦, 青紅色的血管佈滿皮膚,尖利的指甲朝內收攏。他發出一聲長長的、滿足的喟歎:“……真的是你。”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魘魔的面容依舊遮掩在黑霧中,喉嚨仿佛被割破過, 發出嘶啞變調的狂笑聲, “哈哈哈哈哈——!!!你這個廢物,終於做對了一件事!我以為你除了和我作對百無一用,沒想到你居然能看見你的同類,還親自把他送到了我的手中!!”
“你是不是很後悔, 是不是很心痛, 哈哈哈哈!!”魘魔目光放空, 癲狂地笑著, “你不是很行麼?不是一直不肯屈服麼?有什麼用?!要不了多久,一切會因你毀滅,你會親眼看著他們,一個個死在你面前!!!”
一股窒息感從胸口湧出,很快蔓延到全身。仿佛被烈火焚燒,複又被丟進極寒的水裡,許楓渾渾噩噩,難受極了,魂魄被牢牢捏在魘魔手裡,似乎隨時都會碎裂。
可奇異的是,越是痛苦,大腦越是清醒。聽魘魔顛三倒四,胡言亂語,許楓的第一反應是——他在和我說話麼?
不,不是……
同類?他究竟在說什麼?!
“狐狸,慕臨知道你回來了麼?”一連串自言自語後,霧面黑袍人的目光重新落在掌心的魂魄上。明明見不到魘魔的眼睛,許楓卻感覺自己被毒蛇盯上了,“你說,你落在我手裡,我叫慕臨幹什麼,他敢不從?!”
掌心光暈閃了閃,許楓的魂魄不斷試圖衝破魔障,一次又一次被彈了回來。
魘魔見他掙扎,愈加得意:“你是他的軟肋,是他的命門,只要你在我手上,我要慕臨往西他不敢往東……你信不信,哪怕我要的是他的命,他也會乖乖奉上!”
許楓渾身一僵,如墜冰窖。
“當然,還有些更有趣的玩法,”霧面黑袍人想了想,桀桀笑道,“比如,一命換一命,用你的命換他的命或慕無情的命……又比如,趁著你現在無主,你的魂魄將與我連為一體,同生共死,誰要殺我,就得先殺了你。若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耳畔魔音穿耳,化作片片利刃穿透許楓的心臟。雖然早就領教過了魘魔的喪心病狂,可聽到這些話,他還是感到了威脅與恐懼,腦袋裡不受控制地順著魘魔的思路想下去……
如果,如果慕臨因他受制,有人因他而死……
許楓緩緩閉上眼睛——萬一真有那一天,他與魘魔成為一體,他定會拼盡全力牽制魘魔。寧可與它同歸於盡,也絕不拖累慕臨!
既然無法逃脫,不如省點力氣,許楓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不動了。見掌心魂魄沒了動靜,霧面黑袍人道:“怎麼,這就受不了了?等我吞噬了你,你就會感謝我了。”
“成為我的一部分,從此長生不老,天下無敵,這比做一隻狐狸好多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霧面黑袍人邊笑邊收緊五指,力氣越來越大,幾乎要把許楓的魂魄捏成碎片。魔氣彙聚於指尖,指甲即將戳入許楓魂魄的刹那,許楓腦海中閃過慕臨的臉。
那一瞬間很短,也很長。無數過往畫面接連閃過,化作紛飛的桃花與羽毛,最後定格在少年的臉上。許楓心中忽地一片寧靜,似乎光是想到慕臨,他就生出了無盡的勇氣,甚至能從容地面對死亡。
那團微光一動不動,許楓不抱希望地想,這次真的是永別了。
靜默,一片靜默。唯有流動的風發出細響,預示著時間仍在流淌。
許楓等了一會兒,沒有感受到魔氣進一步侵蝕自己。
他將眼皮掀開一條縫,朝上望去——那只枯木一般的手依舊懸在他的頭頂。掌心微微顫動,不仔細看,仿佛靜止了。
這只手很奇怪,似乎想收緊,卻又做不到。仿佛被另一股力量控制,極力在抑制什麼,須臾,這只手居然顫抖地收了回去,魘魔渾濁的聲音在頭頂上方響起:
“我反悔了。你快……滾吧。”
沒有魘魔的鉗制,許楓的魂魄恢復自由,漂浮在半空。聞言,許楓愣住了,過度的驚訝與不解沖淡了憎惡與恐懼,他甚至忘了逃跑。
“滾——!!”魘魔吼道。
許楓一個激靈,魂魄後退幾步,轉身前,最後與魘魔對視了一眼。
霧面黑袍人幾乎與黑霧融為一體,那張臉也是黑洞洞的,神秘又可怖,盯著他看時,就像在凝視深淵。
雖然不知魘魔哪根筋抽了,亦或是他不過在耍人玩。抱著多活一刻是一刻的想法,許楓拼命地往前跑,很快筋疲力盡,魂魄都要散了。
可他真是太弱了。還沒跑幾尺遠,一股涼氣從背後襲來,直擊後心,許楓壓根來不及避閃,魂魄一痛,他再一次被魘魔抓在了手裡!
“……”許楓又累又恨,心道,果然如此!
指望一隻魔物良心發現把他放了,怎麼可能?!魘魔分明是在折磨他,招貓逗狗似的,把到手的獵物放走,再抓回來,再放走,給一點希望又打擊以絕望,樂此不疲地摧殘他,讓他精神崩潰,徹底臣服!!
還不如給個痛快的……
許楓心中恨極,卻又無可奈何。他以為魘魔會再次捏碎他的魂魄,等了片刻,沒等到死亡降臨,卻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在許楓見不到的側面,魘魔右手托著一團微光,抬起左手放在流動的黑霧前。黑霧化刃割破他的手心,一股黑血噴薄而出,腥臭味幾乎遮掩不住。那血原本是烏黑的、粘稠的,放了一會兒,顏色漸漸變得鮮紅,腥臭味也逐漸褪去,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霧面黑袍人就著左手湧出的鮮血,右手倏地一縮,放開魂魄。於此同時,食指指尖點上鮮血,飛快地在魂魄周圍畫上一道道血痕。
他的動作太快,令人眼花繚亂。許楓壓根不知道魘魔畫了什麼,只能看見一道道血咒浮在他的周圍,他被血色與腥氣淹沒。頃刻,這些筆劃連成一個詭異的圖騰,血光下圖騰閃著不詳的光,仿佛一隻巨獸,要把魂魄一口吞入腹中!
“好了,現在你可以滾了!”畫完圖騰後,並無下一步動作。魘魔頓了頓,惡狠狠道,“去見慕臨,告訴他——這是我送給他的一份大禮。”
許楓心裡一沉。來不及搞明白這是怎麼回兒事,一陣黑霧平地而起,把許楓的魂魄連同圖騰血咒捲入其中。
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碧海長空,水天一色。
海水如一面扣在地面的巨大鏡子,哪怕有風吹過,也掀不起一絲一毫的波瀾。天空是沒有一絲雜質的寶石藍,白雲印在海面,遠遠望去,整個世界仿佛由鏡像相連而成,美輪美奐到不真實。
這樣寧靜悠遠的景色中,倏地出現了一群格格不入的人。
他們有男有女,或高或矮,都身著統一的仙服,原本一塵不染的仙服上沾滿鮮血與塵土。少年少女髮絲淩亂,步履沉重,皆喘著粗氣,面如土色,一步步朝高山頂上的仙門走去。
等候在石門處的並非綠袍劍童,而是碧海長空的主人——鑄劍聖手,易殊。
易殊長著一張討喜的娃娃臉,原本總會笑出兩顆小虎牙,此刻卻面色凝重,握緊手中的劍,對他們道:“怎麼樣?找到了麼?”
定睛一看,發覺似乎少了一人。
“阿臨呢?”
眾人搖搖頭,不言不語。最後還是霍嶺道:“沒有……他在我背上。”
等他們再走近點,易殊這才發覺霍嶺背上有個人。那少年本該與霍嶺一般高,此時被霍嶺背在背上,腦袋無力地垂下,身體被霍嶺擋住了,這才沒被易殊發覺。
他們出聲交談,慕臨卻毫無所覺,被霍嶺托著,睡著了一般。
易殊忙上前幾步,伸手把慕臨的脈:“他怎麼了?!”
額頭上血液與汗珠混合,霍嶺看上去雖狼狽,神情卻冷靜的可怕:“三天三夜沒合眼,又受了傷,靈力枯竭,昏過去了。”
一陣沉默。
那日陷入七殺陣,眾人第一次嘗試四劍合璧卻被魘魔利用,陰錯陽差倒楣至極,慕臨掛在胸前的芥子碎了,天意劍被黑霧掃蕩而過……幻陣破後,慕臨當即察覺不對,強撐著與眾人趕往碧海長空。
他似乎有很不好的預感,白著一張臉,幾乎跌跌撞撞闖進石門。見到易殊時,禮儀風度都不顧了,拉著他就問:“表師叔……這把劍周圍可有一縷魂魄?”
天意劍是易殊親手鍛造的,他自然有秘法去探查魂魄。這法術不複雜,很快有了結果,縱使再不忍,易殊也不得不如實告知慕臨:“抱歉……我未能找到任何魂魄存在的跡象。”
慕臨當即身形一搖,臉色煞白。
後來就是慕臨二話不說禦劍離開,再度沖回七殺陣埋伏之地,瘋了一般尋找許楓魂魄的三天。
連接無極劍宗與碧海長空的瞬移陣出了問題,源源不斷的魔物被傳送至碧海長空。易殊一時走不開,只好讓這群孩子先行去尋找魂魄。
眾人心裡不說,實際上都清楚,許楓的魂魄怕是被魘魔擄走了。情況不容樂觀,阿楓落入魘魔之手,可能備受折磨,魘魔定然會以阿楓為質威脅他們,甚至做出更可怕的事……
各種推測都有,但他們什麼都不能說,也說不出口。雖然不知為何魘魔能感知到阿楓的魂魄,但事實是,目前除了天意劍、天狼、易殊與魘魔,其他人壓根感知不到許楓。他們只能盡力追蹤魘魔,通過尋找魘魔的蹤跡推測阿楓魂魄的位置……
這三天,魘魔並未出現,眾人一無所獲。慕臨心力交瘁,終於支撐不住昏倒了,慕一行、賀力、霍嶺輪流把慕臨背了一路,趕回碧海長空讓慕臨養傷。
易殊領眾人去了一間客房。戚木月戚水煙留在門外,少年們走進房間,霍嶺將慕臨放在床上,賀力取出新的芥子套在慕臨手腕上,慕一行幫他脫下外袍,只留裡衣,霍財等人迅速擺好枕頭,掖好被褥……易殊則坐在床邊,把著慕臨的手,給他輸送靈力療傷。
眾人忙活了一番後,確定慕臨暫時無事,這才輕手輕腳地退出去。
屋裡只剩慕臨一個人了。
他睡得並不安穩,臉色灰敗,眉頭緊蹙,皺成一個淺淺的“川”字。他的呼吸聲又重又急促,胸口上下起伏,似乎陷入了一場噩夢。
還是那個夢——他的小狐狸病倒了,怎麼喚都醒不來。他抱著一個沉睡的軀殼,上天入地尋找救治他的靈藥,卻一次又一次失望、絕望,以至於心如死灰……
這個夢就像一個惡毒的詛咒,從第一次出現開始,冥冥中預示了他與阿楓的離別。阿楓死去後,更是日復一日地折磨他,沒有安寧之時……
這樣過了幾個時辰,慕臨忽地驚醒了!
“砰——”一聲,他一下子彈坐起來。滿臉滿身都是冷汗,頭髮濕漉漉黏在脖頸上,令人十分不適。仿佛一個溺水的人遇到空氣,慕臨大口大口地呼吸,好半天才緩過來。
他抬手,摸到一掌潮濕,隨即目光下瞥,凝在手腕的芥子上。
慕臨呆坐在床上,愣了很久,才伸出手轉動芥子。指尖猶在顫抖,一陣白光從芥子上放出,慕臨從中撈出了兩樣東西——
小狐狸,天意劍。
他將天意劍別在腰間,劍鞘與自己的心臟緊貼在一起。那團火紅被他雙手摟住,就這麼靜靜地摟了一會兒,慕臨的眼眶慢慢紅了。
覆在小狐狸皮毛上的手動了動,毛茸茸的身體在白光中虛化,變成一個身著紅衣的少年。慕臨攬住少年的腰,動作輕柔地將他帶到懷裡。
他們側躺著,面對面,額頭相觸,鼻尖相抵。少年的肌膚冰涼,眼瞼闔上,渾身無力,沒有一絲生氣。雖然對面的人無法給出任何反應,這樣親密的姿勢還是令慕臨感到稍許慰藉。
他與少年貼的更緊,似乎想把他揉進身體裡。
這樣心中稍定,慕臨實在太乏了,又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他不知道的是,沉沉睡夢中,屋內倏而紅光大盛。流動的紅芒從屋簷、窗櫺、門縫中鑽進來,仿佛細小的溪流,彙聚成一片紅色的湖泊。
那片紅光不斷收緊,縮成一團,似乎找准了方向,朝慕臨懷中的少年撞去——
密密麻麻的血咒刻上少年的身體,時明時滅分外詭異。不知名的圖騰印在他的額心,閃爍了一下,消失不見。
須臾,仿佛從未出現過一樣,紅光消散。一團暖白色的光芒出現在少年的靈心。
這動靜不小,慕臨再度被驚醒,不舒服地眨了眨眼睛。
他醒來時,房間已然恢復了正常。過度的勞累使慕臨精神鬆懈,除了一直留意面前的少年與天意劍,沒有注意到其他異常。
他的心跳好不容易平穩下來,見到面前的少年,又開始刺痛。喉頭滾動幾下,咽下一嘴苦澀,慕臨收緊雙臂,將紅衣少年摟的更緊。
“阿楓……”慕臨眼眶發燙,微微垂頭,輕輕吻了一下少年的嘴唇。
一觸即放。
兩人的唇瓣不過碰了一下,慕臨便挪開了。
下一刻,一隻手驀然抬起,繞到他的腦後,按下了他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