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敲夜雨
到津門的時候已經天光大亮,一行人陸陸續續下了船。
在陸然的輿圖上,涿郡到津門段標注得很是清楚,畢竟津門扼守京畿,是離京城最近的一處渡口。所以聞熠這一行人下船不是爲了考察水情的,而是去客棧稍稍休整一下。到了後邊,那些個渡口會越發荒凉,客棧條件只會更差,補給也更少些。
幾人在客棧泡了個熱水澡,渾身舒爽。聞昭的頭髮還未幹透,隨意披著進了三哥的房間,坐到桌旁便要開動午飯。
聞熠看著她這副模樣,有些好笑,「非要跟著來吧?這裡連個能給你挽發的沒有。」
「等幹了隨意束著唄,暫且只當我是男子好了。」聞昭說完就夾了一口菜。爲了行路方便,聞昭一直穿的是男子的衣衫,活脫脫的一個俊俏小郎君。
聞熠無奈搖頭,他這個妹妹平日裡也是個愛俏的,現在却這般隨意,不過這樣也好,不然路上這條件可滿足不了她。
用過飯,聞昭就在搗鼓她的頭髮,鬆鬆散散地將長髮束起,瞧著像剛睡醒似的,倒是三哥看不過去了,幫著她將頭髮束緊了些。
待幾個小厮提了幾桶水上了船,聞昭才跟著上去,進了船艙便坐到榻上。
三哥說再往南邊走人烟會越發稀少,且在黃河附近遇上了淤積的河段還要下船走陸路,因此要養足精神。
又行了數日,船夫將船靠在了一處小碼頭,道,「前邊就行不通咯,大人就此下吧。」
聞昭出了船艙,見脚下的河水竟是渾濁的黃,仿佛水底下的泥沙都被攪起來了似的,叫人看著心中不適。
岸上有幾輛馬車候著,可見三哥是個會安排的,沒有讓船上衆人等著,即刻便能出發。
馬車抄了近道,行的是小路,略微有些顛簸,聞熠給聞昭鋪了厚厚一層軟墊,這才沒顛疼了她。
路經了一處石碑,上頭刻著被歲月侵蝕得斑斑駁駁的「文家村」。馭馬的老伯對這一帶很是熟悉,當下便與三哥嘮嗑起來,「這『文家村現在可不能叫文家村啦,姓什麽的都有。』」
「可是別的村的進來的多了?」
「何止別的村?這些個流民裡頭連西邊兒來的都有,有些還是從中原那塊富庶之地被趕出來的佃戶,從前還能吃飽穿暖,現在喲,嘖嘖嘖……」
就在老伯嘮嗑的當口,馬車前頭站了一個衣衫襤褸的村童,因著路窄,老伯只好勒馬停下。
聞昭感覺得馬車陡然停住,掀開車簾一看,那村童臉上泪痕與污漬混成一片,帶著哭腔哀求道,「各位貴人行行好,救救阿梅與娘親吧……」
老伯是個良善的,見了這狀况也不忍心呵斥,隻爲難地向後看。
「賞一個饅頭就行,阿梅求求各位了……」
童聲稚嫩哀婉,叫人聽了心中不忍,老伯見車上的主子要發善心了,善意提醒道,「大人接濟她可以,但要做好馬車被圍堵的準備。」
聞熠聽了向四周一看,果真不遠處已有好些個躲在石頭後邊的小傢伙睜大眼睛往這邊看,還有些大人也坐在地上盯著這邊,要是他們發了善心接濟了眼前這個女童,那麽其他的人都會一擁而上。
聞昭也懂得這個道理,這趟出的是公差,半點耽擱不得,她不好做决定,只好看著三哥。
聞熠沉吟了一會兒,叫了一個小厮來,小聲囑咐道,「你身手最爲敏捷,待會等我們離開了這裡之後你再拿些乾糧給他們,隨後跟上我們。」
小厮點點頭。
那小厮下了馬車將攔路的女童抱開,馬車再次前進。
聞昭坐在馬車裡,聽見了後邊嗚嗚哭泣的聲音,那女童還小,被小厮抱開後只當這群貴人不肯接濟他們,傷心大哭道,「阿梅的娘親就快餓死了……阿梅不想沒有娘親……」
小小年紀,語中就有了絕望的味道。
倒是有幾個機靈的看清了那個小厮手中提的包袱,立馬圍了上來。
馬車行出了這片村子,聞昭嘆了口氣,同三哥道,「親眼見到了才曉得流民會活得這麽艱難……」
聞熠默然,縱使朝廷爲解决流民問題出了不少法令政策,但層層下來,却難以落到實處。不過比起三年前大旱那次,已然好了許多。
「也不知後邊的流民會不會爲了幾塊乾糧爭搶起來,要是打架流血了,也不知是不是我們的錯……」
昭昭總是比旁的閨秀想得遠些。聞熠心中寬慰,面上安撫她道,「不管如何,我們是出於善心接濟,後面的事情也不是我們管得了的,昭昭且寬心。」
聞昭只好點點頭。
天色漸晚,那馭馬老伯爲了快點趕到客棧便加快了行車速度。等到了那處客棧的時候才剛過晚膳時間。
聞昭用過膳之後就沒見到三哥,應當是去附近的河邊了。這幾日三哥總會出去幾趟,回來就在補充輿圖,聞昭在一旁也幫不上什麽,只求別給三哥添麻煩就行。
再往前行竟看到了懸河,高高的堤壩攔住了渾黃的河水,河道兩旁則是一片低窪,據說是防洪的時候圖方便,直接將兩邊的泥石挖起來堆砌在河岸再加固一番。因此這片地方人烟稀少,路也是坑坑窪窪的。
馬車顛了半天才到前邊那個驛站,三哥說二哥與陸然監督的改道工程便在這附近,因此他們倆及其它官員也住在這處驛站。
到的時候已是晚上,跑累了的馬兒在馬厩裡吃乾草飼料,聞昭洗了個澡便坐到了底樓的飯桌旁,她現在是男裝,倒是無須顧忌太多。
已經過了晚膳的時辰,這個時候的底樓沒有多少人。
三哥見了二哥與陸然,笑著上前打招呼,問道,「怎的這個時候才用膳?」
二哥道,「都是陸然這傢伙,精益求精的,才耽擱到現在。」說著就看到了跟在後頭的聞昭,先是驚奇後又大笑,「哪裡來的這麽俊俏的郎君?」
聞昭被二哥說得笑臉微紅,見坐在旁邊的陸然也隱有笑意的樣子,越發赧然,「二哥,我是偷溜出來的,只好作這副打扮,你就別笑我了!」
二哥笑意不减,道,「沒想到二妹妹竟然也有這麽淘氣的一面。」
三哥帶聞昭落了座,與那兩人同桌而食,聞昭不知怎麽的,竟吃得有些不自然。
對面的陸然與旁邊的二哥平日裡都是衣冠楚楚玉樹臨風的模樣,此時却因爲督工一事打扮得樸素簡潔了些。那陸然像是剛沐浴過似的,黑髮鬆鬆散散地束在腦後。
聞昭極少見他這般不修邊幅的模樣,不由得多瞧了幾眼。不得不說,這人就算不好生打扮也是好看的。
就在對面,不瞧見也難,陸然見這姑娘就是男裝打扮也是掩不住的精緻俏麗,活脫脫一個唇紅齒白的小郎君,整日的疲累仿佛都鬆緩了些。
「昭昭好生休息,三哥出去了。」三哥說著便帶上了房門。
聞昭見三哥出去了,便在榻上躺好準備入睡。
當夜,窗外竟然下起了雨。夏日的雨來得急切,啪噠啪噠的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才落到地上。聞昭躺在榻上聽著雨聲,竟是越聽越清醒。
陸然心上的姑娘就住在隔壁,且兩張榻也只有一墻之隔,這體驗很是新奇,一時半會兒竟也睡不著。
抬手敲了敲墻,「咚咚咚」的。
聞昭正聽著雨聲,陡然被打斷,便在那墻上回敲了三下,心裡却想著那邊住著誰,竟半夜敲墻壁。
得了回應,陸然心裡有幾分高興,他不知何時竟變得這般幼稚了,雖這般腹誹著自己,手上却沒停,又敲了一陣,三短一長的。
這節奏有些熟悉,聞昭驀地想起了在西山道觀偷聽那次。
隔壁那人莫不是陸然?
若真是那人,便有些好笑了。未來的宰輔竟在驛站裡對著面墻壁敲個不停。
聞昭玩心大起,小聲哼著歌兒,隨著那節奏在墻上敲起來。
要是旁人聽到這一連串的敲墻聲煩也煩死了,偏陸然聽著這明顯是配著曲子的「咚咚咚」覺得心裡一片安寧。且他耳力極好,隔著木墻也能隱約聽到對面微弱的哼曲子的聲音。
她原本聲音就清甜動聽,此時小聲地哼哼也別有一番味道,有些嬌俏,又帶著夜的溫柔。這一刻,他好想將她摟在懷裡……
聞昭本就是想要吵得那人睡不了覺,敲了一陣的墻壁發現那邊沒了聲響,有些氣惱他竟然這樣都能睡得著。
啊……陸然他明天還要早起督工呢,她竟然因爲一時興起打攪他休息。聞昭突然想起這遭,心裡有點懊惱,抓起被子蓋過臉,仿佛這樣就不那麽窘似的。
過了會兒實在覺得悶熱,又將被子掀開了些。
次日起來的時候,陸然二哥已經不在驛站了,想必是去了堤壩那裡。用早膳的時候三哥與她道,「今日下午我們再出發,三哥等陸兄回來了還要與他說些事。」
聞昭點點頭。
用完了早膳聞昭便站在房間的窗口往外瞧。經過昨夜的大雨洗禮,此時的天空是明淨的藍,往遠處看還能看見那懸河裡頭土黃色的河水和高高的堤壩,堤壩這一邊有幾個棚子,附近還能見到新挖不久的河道,河道兩邊砌的是石堤,却隻修建了一小段,要到竣工的時候恐怕要一兩個月。
那兩個督工去的接近午時才回來,皆是被太陽曬得臉上泛著紅,三哥問他們,「那邊竟沒有遮陽的麽?」
二哥隨意回道,「搭了幾個棚子,只是我們又不能總待在裡頭不出來。」
陸然與二哥用過膳後便是午休時間,那些個勞工也都在村子裡頭歇息,此時的棚子裡頭便沒有人了。姜聞熠便要陸然帶他去瞅瞅新河道修建得如何,幷把前些日子考察來的水情同他一道分析。
因爲本該一早就與聞昭出發的,但聞熠還是想與陸然討論一番再繼續南下,於是便留到了現在,只是却不能留得更晚了。
陸然雖累,却沒有拒絕他,點了點頭就帶著他去了新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