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之子於歸
不過一夜時間,周遭的景致好似有著默契一般一齊披上了雪白的外裝,而現在也只是初冬罷了。河面結了冰,一時半會來不及炸開,趕路却是半點耽擱不得,江明誠與江韵華兄妹兩人只好換了陸路,沿著運河方向南下。
若這馬車行得順暢,他們或許還可以趕上年關,與家中的父母好好吃一頓團年飯。現在還未到休朝的時候,江明誠是請了假提前走的,將京兆府的事務暫時交到了另一名少尹的手裡。若是其他人自然會擔心惹得上頭不高興,江明誠却半分沒有顧慮,因爲京兆尹大人對他提早返家一事沒有絲毫反對的意思。另外,京兆尹對他父親竟是崇拜得很,連帶著對他也照顧了幾分。
外頭寒風刺骨,江明誠早已將兩側的車簾壓得嚴嚴實實,馬車裡頭燒了炭火、鋪了厚毯,這才愜意了許多。
同行的江韵華正坐得直直的,兩眼盯著燒得通紅的銀絲碳,出了神。
江明誠眉頭一皺,伸出手來在江韵華眼前晃了晃,「還魂了還魂了。」
江韵華大夢初醒一般打了個激靈,眼裡有些慌張,問他,「啊?什麽事?」
江明誠撇了撇嘴,嫌弃地看她,「魂都被人勾跑了,我的傻妹妹喲。」
江韵華覺得臉上有些燙,却看不見自己的臉,也不知紅了沒有,會不會被看出來。此時江明誠從果盤裡拿起一個橘子塞到她手裡,喚她道,「剝個橘子來。」
江韵華近乎乖巧地接過來,正要動手却被江明誠奪了過去,他將橘子拋了拋、又接住,睨她,「還說沒有被人勾魂,要是以往你會乖乖剝橘子?」江明誠自己剝了起來,笑道,「我這個金疙瘩似的妹妹可不要被橘子水污了手。」
「只是可惜了。自家養了十多年的漂亮白菜要被拱了去。」
江明誠將一半的橘子肉放入江韵華的手裡,看她,「好,你不說也成。只是不知道是哪一個姑娘明明自己會生酒刺,還不要命地喝了酒。」
江韵華反駁,「行酒令嘛,自然不可以耍賴。」
「你若說明了自己喝酒會生酒刺,還有人逼你喝不成?若你輸給了另外一人,你可會乖乖喝酒?」江明誠敲了敲江韵華的腦袋,「我就這麽個傻妹妹,我還不瞭解?」
江韵華的臉燙得快要燒起來,却反駁不了他的話,只好小聲嘟囔道,「這回又沒有生酒刺……」
江明誠又敲了敲,眼神有些恨鐵不成鋼,「僥幸罷了,你還說。我要是回去向爹稍稍提一提,看你怎麽跟爹說。自己的身體瞎折騰。」這話一出,江韵華氣焰一低,弱弱地看江明誠,「哥……爲人要厚道啊……」
江明誠笑,「得了,你還真當我要告狀不成。」江明誠盯著江韵華瞧了一會兒,又摸了摸自己的臉,疑惑道,「那小子當真叫你牽腸挂肚了?可我瞧著,還沒我帥氣啊。」
江韵華也眯著眼盯了江明誠一會兒,嘻嘻笑開,「哥,你還年輕呀,怎麽眼神都不好使啦?」
江明誠作勢要敲她,佯怒,「好啊,你這丫頭,胳膊肘往外拐了!」
兩人在馬車裡互懟得正開心,馬車却漸漸慢了下來,最後竟是停在了路上。馭馬僕人在車壁上敲了敲,說話時聲音有些焦急,「主子,前頭大雪封了山,過不去了!」
江明誠面色一肅,掀開車簾來,往外頭瞧了瞧,此時正是白茫茫的一片,連哪裡是山石、哪裡是青鬆都險些分不清了。
他在雪地裡立了一會兒,心思轉了一轉,隨後一聲嘆,無可奈何吩咐僕人,「罷了,原路返京。」
「是。」
江明誠一掀袍就要登上馬車,却在抬頭的一瞬間瞧見了江韵華眼中的亮色。
這丫頭,真是留不住了!
江明誠是但真不知道這丫頭怎麽就說喜歡就喜歡上人了,以前也不是沒有遇見各方面都極出色的男子,這丫頭半點反應也沒有,現在他才曉得,他家的妹妹喜歡起人來和別的姑娘沒有半點不同,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
先前江韵華與江明誠說過,她本是好奇那個將她兄長壓下去的狀元郎是誰的,聽說他的冠禮在即,便隻身前去,好瞧瞧那個人是哪裡能賽過她哥哥的。
可令她始料未及的是,當那個人著好了冠服轉過來時,她的心却咚咚咚地跳起來。
她一直以爲自己會喜歡爹爹那樣威武的男子,所以對那些世人眼裡的俊俏少年都不以爲意。那天秋色正好,姜三公子身上的冠服也是最莊重的樣式,革帶佩綬,規規整整。他的眼裡清冷却溫和,仿佛什麽都沒有看,又仿佛什麽都納入了眼底。她相信,那時候因爲這個眼神而著迷的人,一定不止她一個。當她們的眼神追尋著他時,他的眼神在某處凝了一瞬,溫暖又疏淡的笑容倏地漾開,仿佛一朵清冷又熾烈的花朵「嗶啵」一聲猝不及防地盛放。
他是因何而笑?因誰而笑?可是有中意的姑娘?一連串的問題落進心湖,叫她們都不得安生。
江韵華想念她的爹爹,但不知爲何,她也想見到他。因此這場封山的大雪半點沒有惹惱她。
西北早已傳來捷報,榮國公與鎮國大將軍於承平十三年十月攻破西戎都城,生擒西戎皇室諸人,因著汗王出逃下落不明,他們幷不會立即班師回朝,按榮國公說法,這汗王的項上人頭是要被取下來進獻給皇上作爲新年賀禮的。
皇上接到捷報之後豪氣萬千地大笑數聲,底下的臣子也一片喜氣洋洋,這時候却有人動了小心思,諫言道,如此好時機應當大赦天下。
沒想到皇上半點沒有要考慮的意思,撫了撫鬍鬚笑道,「如此好時機,不如開恩科。」
這些消息與上輩子都對得上,聞昭却不再擔心祖父被扣上「謀逆」的罪名了。皇上沒有動姜家的必要,祖父那邊又有鎮國大將軍,也相當於多了一層保障。
且陸然已經悄悄派人盯緊了曾侍衛以防萬一,上輩子便是這個曾愷傳的假消息激得祖父怒極返京,這回却不會叫他再有出城的機會了。
祖父沒有回來過年,却是有可能趕得上聞昭的婚禮的。
姜家與陸府離得幷不近,真算起來,一個在城東,一個在城西呢。但這聘禮却像長長的紅綫一般,一個個的繩結相接,將兩府連到了一塊兒。
抬著聘禮進姜府的小厮俱是穿著喜服,身材又相近,瞧著喜人得很。陸府本沒有這般多的小厮,可見是費了心思的。那一抬抬的木箱俱是紅漆描金,紅綢帶系出了連心結的模樣,標緻又喜慶。
先前陸然送聘禮單子過來時,便將姜二爺嚇了一跳。他只當陸然雖是江南望族出身,却父母早逝,孤身在京城打拼,家底子不薄却不會厚實到哪裡去,沒想到這一手聘禮拿出來却叫人說不出話來。就是國公府要拿出這樣多的家當都不容易,畢竟國公府是勛貴之家,地位尊崇却未必比那些皇商巨富來得闊綽。
聞昭一聽扶搖帶著艶羨的話語說起聘禮,心裡頭又是甜蜜又是生氣的又是擔憂的,倒不知要如何說陸然了。
她曉得陸然私底下極善經營,但旁人却不瞭解,因此陸然這一下子能拿出這般豐厚的聘禮,實在容易叫人瞎想。他現在正是許多雙眼睛盯著的位置,聘禮少點沒有關係,不要危及自身才是最要緊的。陸然一向通透玲瓏,現在却在聘禮上犯了傻。
聞昭焦躁地踱了一會兒步子,隨即强迫自己坐下來,心想,旁人若要非議他,也得拿住實實在在的錯處才行,高官禁商的法令在前朝就被廢止了,現在自然沒有問題。
她這是關心則亂了。
此時吉時還未到,聞昭的心裡咚咚咚的,聲音吵得她快要聽不見周圍的人聲了。聞昭正坐在梳妝鏡前,一身大紅綉金的嫁衣將她襯得艶色無邊,美不勝收。她的膚色本就白晰通透,因此便少敷了一些粉。黛眉輕掃,口脂嫣紅,額上還貼了早櫻形狀的花鈿,水銀鏡裡的自己有些陌生,聞昭幾乎不敢多瞧。每瞧上一眼,她便會設想陸然掀開蓋頭那一瞬的反應,止不住。
扶搖從未見過自家姑娘這般嬌媚的模樣,看得楞在了那裡。
莊芸仗著與聞昭關係好,早早地就在聞昭的房裡坐著,看著她上妝的樣子,時不時與她說說話,見現在時辰還早,聞昭却準備得差不多了,便問她,「餓不餓?可要吃些東西墊墊肚子?」
聞昭怕污了唇妝,就要搖頭,莊芸却將一塊兒米糕拿起來,「我拿著你來吃,也省了擦手了,這口脂再補補就成。」糕點已經凑到了嘴邊,聞昭隻猶疑了一瞬便吃了下去,小口小口的,唯恐破壞了妝容。
莊芸笑她,「我現在可算是過來人了,成親那會兒當真是又累又餓,不如現在多吃一些,待會兒也不用挨餓了。嗯……昭表妹口脂吃下去了。」說著就喚了旁邊的妝娘爲她補上。
「不過這口脂却是能吃的,還好吃著呢,櫻桃味兒。」莊芸自顧自地說著,還凑近了嗅了一口氣,却見聞昭的雙頰染上了一層誘人的蜜桃粉。
莊芸有些不解,却覺得聞昭這樣兒當真是好看,叫她這個女子都覺得惑人得緊。
見聞昭已經準備周全了,大妝坐於鏡前,臉蛋身形都是大姑娘才有的韵味,秦氏立在聞昭身後,撫了撫聞昭的長髮,「昭昭都嫁人了,這時間過得真快啊。」
秦氏臉上帶著柔和的笑意,「母親總還覺得你是十歲出頭的年紀,扎著包包髻,穿著紅衣裳,過年的時候領著弟弟妹妹要壓歲錢。這一轉眼,雖還是紅衣裳,却是要嫁人了。」秦氏說著說著眼裡便濕潤起來,而聞曇早已哭成了個大花臉。
「二姐姐……曇兒以後……可以來找你玩嗎?」
聞昭捋了捋聞曇的額發,笑道,「自然是可以的,曇兒不哭,再哭二姐姐也哭咯。」聞曇抽噎著將眼泪眨去,大大的眼睛直視著聞昭,仿佛在證明她沒有哭了似的。
外頭在催妝了,聞昭喉頭髮幹,喝了水又補了一道口脂,聞昭覺得她不是真渴,只是太緊張了些,因此便東想西想好分散自己的念頭。可這一想,又想起前些日子扶搖她們去陸府幫著置辦新房回來,直誇新房的拔步床寬敞又氣派,上好的楠木上滿是雲紋浮刻,耳房作了淨室,辟了池子,還不知從哪裡鑿出了溫泉眼,就著暗渠引到了池子裡頭,雖然這池子不大,但冬日裡泡上一會兒却是極舒坦的。
「姑娘,時候差不多了。」喜婆喊了一聲,扶搖芙蕖兩個便上前來一左一右地扶著聞昭。這一站起身,聞昭就覺得頭頂的鳳冠好似又重了一些。
蒙上了紅蓋頭,聞昭只能靠著別人扶著才能接著往前走,這時她的丫鬟們却停住了脚步,聞昭正疑惑著,却聽正前方的一道人聲,「昭昭,三哥背你。」
三哥蹲下了身子,聞昭可以從蓋頭底下看見三哥垂在地上的衣擺。伏趴在三哥的背上,聞昭小聲說了句,「三哥,好了。」
姜聞熠挽緊了聞昭的膝彎,低聲道,「昭昭抓緊些。」聞昭「嗯」了一聲,抱緊了三哥的脖子。
聞昭的紅蓋頭在姜聞熠的肩上滑過,溫熱的呼吸灑在他的後頸上,姜聞熠一步一步往姜府大門口走著,脚步重逾千斤。
他走得越發慢,喜婆擔心誤了時辰,便笑著提醒他快些。
姜聞熠呼吸急促起來,往上掂了掂聞昭的身子,遲緩開口,「昭昭……」
聞昭猜想到三哥的不捨,安撫似的在他腦袋上蹭了蹭。
姜聞昭被這猫兒似的舉動給壞了氣氛,想說的話鯁在喉頭,上不去也下不來,末了一笑,「昭昭重了。」
背上的聞昭一楞,隨即「哼」了聲,在三哥的脖子上撓起癢癢來。姜聞熠拍了拍聞昭的小爪子,笑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