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第十幕 《雨中曲》⑥
當談一鳴結完賬匆匆趕回餐桌旁時, 敏感地發現向猜和姚音之間的氣氛有些奇怪。
剛剛兩人還熱絡融洽, 現在卻像是一潭死水,即使一朵棉花落在上面都會沈入水底。
如果談一鳴再仔細觀察一下,就會發現向猜的臉上明顯寫著「做賊心虛」幾個大字, 而姚音則是一臉玩味,彷彿知曉了什麼有意思的事情似得。
「時間不早了。」談一鳴拉起向猜, 「我們要回家了。」
他表現得像個故意顯擺的中二青年,重音咬在了「家」上。
「家」是個很奇妙的字, 每當讀到這個音,每個人的嘴角都會不由自主地兩側拉開,形成一個近似微笑的表情。
談一鳴喜歡這個稱呼。在向猜住進來之前, 那只是一棟需要他每個月還貸款的房子, 而現在,向猜用白色的玫瑰、用吊蘭、用陶瓷馬克杯、用舊舞鞋填滿了它,讓它變成了一個「家」。
現在, 他和向猜要回家了。
談一鳴故意當著姚音的面牽起了向猜的手, 他已經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如果向猜臉皮薄甩開了他的手,那他就當作什麼「不小心碰到」,絕對不在臉上顯露分毫。
可是——向猜,居然回握住了男人的手掌。
不是一般的手拉手, 而是十指相扣。男孩用自己的指尖撐開談一鳴的指縫, 緩慢卻堅定地把自己手心的溫度融入到了談一鳴的手心中。
談一鳴臉上不動聲色,可如果現在給他搬來一台心跳發動機的話, 那他心臟奔馳的速度絕對可以推動人類科技再往前邁進一大步。
他甚至懷疑這一切是不是自己的幻覺,他下意識地收緊手指,捏了捏向猜的小手,然後,又捏了捏。
而向猜的回應,則是用更重的力度緊緊回握住了他。
掌心貼著掌心,脈搏連著脈搏。談一鳴覺得自己的靈魂在這一刻充盈了,他從未如現在一樣滿足過。
談一鳴不知道為什麼之前還踟躕不前的向猜,會這麼突然地接受了他的示好;他也不知道在他離開的短短幾分鐘里,向猜和姚音究竟談了些什麼。不過他已經顧不上去考慮那些事情了,他現在只想回家——帶著他的猜猜回家。
談一鳴甚至不記得他是怎麼和姚音說再見的。
他暈暈乎乎地牽著向猜回到了停車場,一路上,他都緊緊地抓著他,就像是在抓一隻漂亮的隨時可以飛到天上的氣球。
雪越下越大,從剛開始細小的碎雪,變成了大片大片的雪花。
在回家的路上,已經有不少人按耐不住在燃放煙花了。向猜出神地望著車窗外,看到那些紫色的紅色的金色的煙花竄上天,穿透雪幕,照亮了一片夜空,也照亮了前路。
而他們,就在向著煙花升起的地方駛去。
……
客廳里一片明亮。
談一鳴出門時太匆忙,忘了關客廳的燈。餐桌上擺好了他提前準備的火鍋食材,蔬菜一根根沖洗乾淨,整齊地堆在碟子里。燜燒鍋里還燉著他出門前準備好的菌菇湯底,現在已經跳到了保溫檔,整個屋裡都瀰漫著醇厚的濃湯香氣。
這一切,都讓整間屋子充滿了鮮活的居家氣息。
恆溫箱里正在睡覺的大寶聽到了開門的動靜,它懶懶地睜開眼睛看了兩位主人一眼,長尾巴甩了甩,又一頭扎進了夢鄉里。
兩人擠在玄關處脫外套,向猜怕冷,買的羽絨服充絨量足有百分之八十,讓他看上去像是一隻噴香蓬松的麵包。
因為下雪,兩人腳底都沾了不少雪泥。潔白的瓷磚地面被踩花了,談一鳴趕快拿了拖把出來擦乾淨。
向猜走到餐廳,見桌上堆著滿滿的火鍋食材,他想想剛才在餐廳吃過的那一頓食不下嚥的晚飯,他心裡又一次翻騰起來。
向猜問:「桌上的菜要收起來嗎?」
談一鳴反問他:「你剛剛在餐廳吃飽了嗎?」
「……」向猜臉紅,搖了搖頭。
談一鳴大笑,坦白說自己也沒吃飽。
不過現在已經很晚了,如果現在再吃火鍋,晚上肯定要撐得睡不著覺。
所以談一鳴乾脆拿他燉的菌菇湯底下了兩縷掛面,配上肥牛片、豆腐、各種魚丸蝦丸,出鍋前又抓了把青菜丟進去做點綴……前後不到十分鐘,兩碗熱氣騰騰的夜宵便做好了。
深夜,兩人肩並肩坐在餐桌旁,胳臂擦著胳臂,大腿抵著大腿……
向猜發誓,這絕對他人生中吃過的最美味的一碗面了。
面很燙,他一邊吃,一邊小聲呼呼吹著。
談一鳴側過頭來看他,漸漸地,連自己碗里的東西都顧不得吃了。
一屋兩人三餐四季,談一鳴知道,這就是他內心深處渴望的生活。
向猜當然知道談一鳴在看他,他想起自己在姚音面前的大膽發言,那股羞澀又湧了上來。向猜不敢回望,只能一根又一根地往嘴裡放著麵條。他的額頭在冒汗,耳尖、臉頰、甚至鼻頭都紅彤彤的。
談一鳴故意逗他:「這麼熱?」
「不是熱。」向猜結巴道,「是、是太辣了。」
可是麵條里根本沒放辣椒。只聽過酒不醉人人自醉,向猜簡直是新一代唯心主義哲學家。
吃過宵夜,向猜埋頭就要衝回自己的房間。
談一鳴卻叫住他,讓他等一等。
「我有禮物要送給你。」男人溫柔道,「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但我覺得你應該會用得上。」
他拿出一個大大的提袋,沈甸甸、鼓鼓囊囊。
向猜接過一看,意外發現,整個提袋里裝的都是一袋袋塑封包裝好的中藥湯。
向猜茫然問:「這是什麼?補藥嗎?」
他覺得自己身體挺好,不需要喝中藥進補。
「這可不是用來喝的。」談一鳴笑道,「你不是經常腳冷嗎?我這次出差去的地方,當地有家中藥店很有名,我和坐堂的老大夫聊了聊你的症狀,讓他給你開了些藥。這裡是三十包,已經提前熬好、濾過渣子了,每天晚上兌在泡腳的熱水里,可以驅寒壯骨。」
說著,男人從提袋里拿出一包藥湯,在手裡顛了顛,又道:「……你的具體病症我不清楚,老大夫說,你先試用一個月,如果沒有效果,他再調整藥方。」
光是這一包藥湯就足有半斤沈,足足三十包根本沒辦法戴上飛機。談一鳴改坐高鐵,純靠體力把它們背了回來。
談一鳴心裡清楚,向猜之所以腳冷,和他雙腳上那些縱橫交錯的傷疤有關,十幾道觸目驚心的傷疤爬滿了他的皮膚,最長一道橫踞了他的腳面。談一鳴根本無法想象,向猜究竟經歷了什麼。
他雖不能問,卻能觀察。向猜明明才二十出頭,可他卻極度怕冷。夏天即使空調開得低一點,他都要穿上襪子。到了冬天,他甚至要在毛絨長靴里套上兩層毛線襪。
向猜那樣熱愛跳舞,可他的雙腳卻無法讓他成為一名舞蹈家。
談一鳴心疼他,憐惜他。所以男人不遠千里帶回了這些中藥湯,只為了能夠緩解向猜腳上的傷痛。
向猜剛拿到禮物時,嘴角還帶著一絲茫然的傻笑。可當他聽懂這些藥湯的作用後,他嘴角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他怔怔地望著懷中的禮物,三十包藥湯,三十份濃得化不開的心意,三十句說不出口的關心與溫柔。
向猜曾經以為,他已經對自己腳上的傷勢「看開了」。他的復健還算成功;這些年他一直在吃補鈣的藥物;在夏天時他也會像同齡人那樣穿人字拖;……他已經不像五年前一樣,對自己腳上的傷勢耿耿於懷。
可在這一秒,當他面對著這些藥湯時,他彷彿看到了那個醫院病床上哭著醒來的自己。
原來……那個脆弱的無助的少年,一直沒有離去。
……
向猜坐在沙發上,睡褲輓到了小腿。他小心翼翼地試了試水盆里的水溫,有些燙,但很舒服。
他把雙腳從毛絨拖鞋里褪出來,脫下毛茸茸的襪子,蒼白的腳面便顯露在了燈光之下。
水里提前加好了藥湯,深棕色的湯汁化成了淡棕色,空氣里瀰漫著一股中藥材的氣息。
談一鳴就蹲在水盆旁,看著向猜把那雙遍布傷疤的雙腳,探入了藥湯之中。
「嘶……」男孩下意識地吸了口氣。
「很燙?」談一鳴趕忙問。
「有點兒燙,不過一會兒就應該好了。」向猜不習慣被談一鳴這樣盯視著,他有些緊張,右腳蹭了蹭左腳腳背。
可談一鳴卻誤會了他的動作,「傷口很癢?」
「怎麼會。」向猜無奈,「這都是很多年前的老傷了,哪裡會癢?其實你不用這麼緊張,只有下雨下雪的時候才會有些疼。」
這就是骨折的後遺症,即使骨頭長好,但遇到陰天,傷口周圍都會隱隱作痛。尤其像向猜這樣傷疤壓著傷疤,那種痛感,簡直像是把雙腳塞進了冰窟一般,刺骨鑽心。
「下雨,下雪……」談一鳴喃喃。
——今夜就在下雪。
在普通人眼裡,跨年夜下雪是浪漫,可是對於向猜來說,卻是每一秒都加諸在他雙腳上的酷刑。
談一鳴又想起,之前《初戀要趁現在》出了舞台事故,向猜從成都飛回華城救急。落地當天華城下了大雨,向猜到了劇場之後沒有一分鐘休息,化完妝就急忙上台,又唱又跳兩個小時,最後那支舞蹈還有難度系數很高的托舉……
談一鳴問他:「你是怎麼堅持下來的?你不疼嗎?」
「疼啊,當然疼啊。」向猜笑了笑,「可是疼多了,就習慣了。」
他宛如行走在刀尖上的小美人魚,他習慣了微笑,也習慣了疼痛。
談一鳴的喉頭滾動,發出一聲沈重的哽咽。
「你知道人的足部有多少根骨頭嗎?」男孩垂眸,平靜地看著自己的雙腳。他彎下腰,手掌探入藥湯之中。他自問自答:「26根。」
藥湯是半透明的淺棕色,可以清楚地看到,男孩的手指緩緩地搭在了自己右腳最長的那條傷疤上。
向猜的手指壓在第二根跖骨處。「這裡斷成了三截。」
然後是腳面。「這裡有兩根鋼釘。」
緊接著是腳跟。「根骨粉碎性骨折,醫生光是挑骨渣就挑了很久。」
他的手又緩緩上移,落在腳踝上:「這裡骨痂很厚,天氣一冷就刺痛。」
最後,他的手圈住了自己的腳腕,大拇指摩挲著跟腱部位:「這個位置的手術做了兩場,第一場失敗了,第二場才讓我重新站起來。」
這是他頭一次向別人提及那段往事,他以為自己會哭,會牙齒打顫……可是沒有,統統沒有。
他語氣平靜,平靜到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他講了很多很多。他講了充滿爭吵的家庭,講了欠下賭債的父母,講了那輛撞倒他又從他雙腳反復碾過的肇事車。
他曾經是學校的驕傲,他被同學們親切地稱為芭蕾舞小王子,可當他從病床上蘇醒時,他卻失去了一切。
那一年,向猜從天空跌落谷底,他明明是一隻可以翱翔天空的天鵝,可他卻忘記要如何扇動翅膀。
談一鳴望著向猜的面龐,很想替他擦擦眼淚,結果卻發現落淚的人居然是他自己。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他不該貿然送出這份禮物,他更不該挑起男孩慘痛的回憶。
「我轉到歌舞專業的時候,其實是有點自暴自棄的。」向猜自嘲地說,「對於無法再跳芭蕾的我來說,歌舞專業好歹和跳舞沾點邊,於是,我退而求其次地選擇了它。」
「可是……」向猜支起身子,看向了談一鳴的雙眼,「你讓我意識到,原來聲音也是可以傳遞感情的。」
哭的聲音,笑的聲音,幸福的聲音,痛苦的聲音。
十七歲的向猜被望青雲的聲音打動,他每晚聽著他的聲音入睡,模仿他念台詞的語氣,幻想自己在舞台上演繹一出出悲歡離合。
是望青雲帶著當初那個少年走出了人生的困境。他穿上了舞鞋,他參加了比利艾略特的甄選,他落選了,他接受了不完美的自己。
望青雲帶給了guess第一次怦然心動,在寂寞的歲月里,那可能不算是真正的愛情——但它,是愛情的雛形。
而現在,那枚蛋孵化了。
穿著芭蕾舞鞋的男孩走過了五年光陰。他從少年長成青年,他從自卑長成自信。
他出現在談一鳴面前,他把自己的一切刨開給他看。
而向猜想要的,不過是——
「你能接受這樣的我嗎?」向猜輕聲問。他把右腳從已經變涼的水盆里抬起,濕漉漉地,直接踩在了談一鳴的膝蓋上,留下了一道暗色的水印。
向猜說:「我沒有家人,但是有兩三個知己,還有穿廢的無數雙舞鞋。我談過戀愛,可是我學不會怎麼經營一段感情。我受過傷,不只是腳上的,更多的是心裡的。」
向猜又說:「我其實很衝動很幼稚,但有時又瞻前顧後的要命。」
向猜最後說:「我一點也不好,我根本不是你心中的那只驕傲又優秀的小天鵝。」
而談一鳴的回答,是捧起他傷痕累累的右腳,鄭重地吻了上去。
滾燙的吻,落在向猜的腳尖,又落在他的腳面、腳踝。
他吻著他腳上層疊交錯的傷疤,吻著那些被歲月折磨留下的痕跡。
「我愛你。」談一鳴回答,「我當然愛你,所有的你。」
談一鳴愛上的,從來不是那只高高飛在天上的小天鵝。
——而是那個即使滿身塵土、跌落深淵,仍然嚮往天空的猜猜啊。
作者有話要說:猜猜,以後有人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