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傍晚的天還是明晃晃的,一抹霞色染紅了半邊天際。
杜衡一進門就聞到了濃重的火鍋香氣,熬開了的牛油紅湯和白色的骨頭湯各佔了半邊鍋,湯底沸騰著熱氣和濃香,桌上擺滿了食材,盛裝著主人的熱情。
「衡哥。」沈戾端著一碟紅糖糍粑從廚房裡出來,剛炸好的糍粑還帶著熱氣,上面澆滿了濃稠的糖汁,招呼他道,「隨便坐。」
杜衡剛坐下還覺得有些拘謹,畢竟他頭一回來陸長亭家裡,跟陸長亭又好些年沒見了,一時也不知道該聊些什麼。
肉片先下了鍋,陸長亭開了瓶威士忌,酒杯里加了些冰塊和蘇打水,然後給杜衡滿上了一杯。
杜衡喜歡喝威士忌,沈戾特意叫樂安從酒吧送了幾瓶最好的威士忌和一箱啤酒過來,大家碰了個杯,杜衡喝了一口酒,喉結滾動著吐出一聲:「痛快。」
闊別重逢的尷尬和拘束似乎都在這杯酒里散了去,他夾一塊毛肚在熱鍋里燙著,隨口跟沈戾說起了自己辭職的事情。
「公司空降了一個產品PD,成天找我麻煩。」杜衡夾了一筷子肉,「一個剛畢業的愣頭青,不懂程序,還是個工作狂,每天都抓著我們技術部的加班。」
「還讓我給他修電腦。」杜衡頓了頓,補充道,「我一周幫他修了三次電腦。」
沈戾皺眉:「這也太折騰人了。」
陸長亭安靜的聽著,給沈戾夾了一塊浮起來的蝦餃到碗里。
「還有之前我跟你提過那個實習生。我本來看她年紀小,又是女孩子,就對她挺照顧的。」杜衡悶聲喝了杯酒,「但你知道我的性子,不會哄人,也不會說話,無趣得很。」
「她啊……跟了總經理,不需要我照顧了。」
杜衡沒再接著往下說,往下說也沒什麼好話,總經理有妻有子,但那是她選的陽關道,他還是走自己的獨木橋。
一定要說個理由解釋,也只一句:「想想覺得挺沒意思,就辭職回來了。」
世間好多事,到底逃不過一個情字。
沈戾安慰的跟他碰了碰杯,烈酒燒喉,浸著冰塊也不過略減了幾分辛辣。
陸長亭跟杜衡碰杯,也沒說什麼安慰的話,只說:「你要是還想做遊戲,我給你投資。」
記憶里背靠在欄桿邊,揚眉就是滿眼笑意少年是怎麼答他的?
杜衡笑著叫他一聲「陸總」,打趣的問他,「你的酒吧呢?」
陸長亭看向沈戾,眼裡笑意柔軟,像是一抹從雲層里漏出來的光:「這兒呢。」
似玩笑般的一句應答,杜衡卻以為他已經知道了沈戾開酒吧的初衷,也知道了那些年沈戾對他的心思,語氣頗為感觸:「你這也太拉仇恨了。」
沈戾端起酒杯敬了杜衡一杯酒,不動聲色的把話題岔開了去。
從日頭西斜聊到月上枝頭,桌上剩下些疊放在一起的空盤子,火鍋滾燙濺出來的油漬已經凝固了,酒杯里的冰塊化了一塊又一塊,沈戾有些醉了,唇舌都帶著酒氣,眼角半抹潮紅一路蔓延到了鬢角,陸長亭不願意叫人看見他這幅勾人的模樣,側身擋著杜衡的視線,低聲哄著把他抱回了房間。
再下樓來,杜衡正給自己添酒,一頓火鍋吃出了熱汗,順著脖頸滾落,手輕晃一下,酒水便滿了出來,他有些手忙腳亂的扯了幾張紙巾去擦漫出來的酒水,又差點碰倒了酒瓶。
陸長亭在他身邊坐下,眼裡帶著幾分醉意,但添酒的手卻很穩,從煙盒里摸出一支煙,垂眼咬著,用掌心微微攏著風,點燃打火機,吐出的白霧裡混著煙草氣和酒氣,還有一點火鍋味兒。
「你……嗝。」杜衡打了個酒嗝,也點了支煙,猛地吸了一口,緩了緩上頭的醉意,「也太能喝了吧。」
陸長亭笑了笑,卸去了平日里四亭八當的做派,像是把從前那點少年時風發的意氣都攢回了手裡。
一杯酒兌了大半杯蘇打水,照這種喝法,他能再喝倒十個杜衡。
杜衡含含糊糊的又說:「沈小戾喝多了還是這麼粘人。」
不過沈戾喝多的時候並不多,這個多是指喝到酩酊大醉。沈戾很清楚自己的酒量,所以一向會拿捏著在自己徹底醉過去的那個臨界點就不再多喝了。
今天實在是高興,酒大多時候都是陸長亭添的,沈戾也沒在意自己喝了多少,一杯接一杯的喝,就醉了。
陸長亭問:「他以前也這樣嗎?」
「他以前啊。」杜衡酒勁上頭,沈戾又不在,說話就沒了遮攔,「他以前喝多了,也粘人,但是不像粘著你這樣……」
杜衡說話顛三倒四的,好半天才表達清楚:「他是喝醉了就跟人說要去找你。」
「必須得哄著他,順著他的話,說讓他來找你。」杜衡端起酒杯跟他碰了碰,高興道,「現在好了,你們在一起了,有你哄他……」
陸長亭閉眼深吸了一口煙,心頭有些發顫,往日里隱約窺見的那些痕跡終於拼湊出了往事清晰的脈絡,他有些難以置信,但心裡又升起了幾分隱秘的快意和說不出來的期待感:「我是……他的小哥哥?」
杜衡沒聽出什麼不對:「不是你還能是我嗎?」
「他反正,一直這麼偷偷的叫你。」杜衡因為醉酒情緒還有些亢奮,還動作浮誇的摸了一把手臂上並不存在的雞皮疙瘩,「肉麻死了。」
想到沈戾那晚醉酒攀著他的肩頭索吻,眼角一片淚痕,想到自己一直以來對這個「情敵」的耿耿於懷,想到沈戾說,「我只喜歡過你一個人」……
沈戾說的是實話,他卻沒信。
陸長亭喉嚨乾澀,咽下一口辛辣的酒:「醫務室,是他送我去的?」
醉酒的人沒分辨出問句和陳述句細微的語氣差別,杜衡點了點頭,在醉意里努力的回想了一下往事,才說:「他那天回來,校服後背全濕了,整個人情緒都特別低落。」
「扔了一袋奶黃包給我,也不說話……就小賣部的奶黃包,你以前很愛吃那個。」
手指間的煙燃到了頭,陸長亭被燙了一下,卻好似毫無知覺,他似乎是在走神,低聲自語道:「那是給我買的。」
「我當時不知道。」杜衡灌了一口酒,半眯著眼說,「就被我吃了。」
「後來我才知道……他把你送去了醫務室,又跑去小賣部給你買吃的,回來卻看到你跟唐杳道謝……」酒精作祟,杜衡把能想起來的事情跟倒豆子似的全倒了個乾淨,「他還哭了。」
「折星星的時候。」
沈戾寫紙條的時候他不經意的看了一眼,余光瞥見他在哭,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只好遞了張紙巾給他。
陸長亭扔了燃盡的煙頭,又點了一支煙:「星星?」
「就那麼大個玻璃罐。」杜衡拿手大概比劃了一下,「裝滿了幸運星。」
「折星星的紙條好像都寫了字。」杜衡後知後覺的意識到有些不對,「他沒送給你嗎?」
「送了。」陸長亭撒了個謊,「但我不知道裡面有字。」
杜衡「哦」了一聲,他醉酒意識不清醒,就這麼信了。
「還有那些陶瓷小貓。」陸長亭聲音壓得很低,與其說是在繼續套問杜衡,不如說是在自言自語,「也是他送的。」
杜衡意識有些昏昏沈沈的,好半天才想起來陸長亭說的陶瓷小貓。
「你說……生日禮物,那幾只陶瓷小貓啊。」杜衡點點頭,喝了口酒,又說,「以前打球的時候,我給你的水,其實也都是他買的。」
「還有什麼。」陸長亭重復了一遍,問,「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杜衡被他牽著思緒走,完全是下意識的回答他的問題,只是醉得太厲害,所以說得慢,還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他啊,喜歡看你打籃球,元旦晚會還……還有運動會,念稿子,嗯……因為你想開酒吧……」
「好多事。」杜衡擺了擺手,扶著額頭,拖長了語調,「……記不得了。」
沒有人說話,客廳里安靜了下來,杜衡昏昏沈沈的睡了過去。
陸長亭關了客廳的空調,起身去開窗,把一室的火鍋味都散了出去,又把醉得睡過去的杜衡扶去了客房,然後才回到房間。
沈戾已經睡了好一會兒了,他睡覺的時候仍舊會習慣性的把自己裹成蠶蛹,陸長亭動作放輕把他從被子里剝了出來,抱他去洗澡。
因為醉酒的緣故,沈戾睡得很沈。浴池里放了滿池水,陸長亭試過水溫才把他抱進去,動作放得輕,落在他臉上的目光卻很重,從他的眉眼到微微仰著的下頜,像是要把他這副模樣烙印在心裡,填補上他們錯過的這些年。
沈戾性子倔。
可陸長亭沒想到,這個人能倔到愛了他這麼多年,在一起了都不給他透露一星半點,永遠一副「我是愛你的,你是自由的」態度……這些積累的愛意一見光,便是一把大火,燒在他的心頭上。
水還溫熱著,陸長亭把沈戾抱了起來,給他換好睡衣,蓋好被子。
他摸了摸沈戾的臉,俯身落下一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