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逢故
白日裡還黑青亮澤的長髮,到了這會呈現出老朽之色,灰白地散攤在季遙歌手裡,被她擎到他眼前。月色下元還神情如常,面色卻極為蒼白,叫那灰白的發襯出遲暮蒼涼,分明還是年輕的臉龐,卻有了突兀的沉暮之氣。
元還將發從她掌中掃落,又自顧自攏起,拿回髮簪輕鬆綰上,道:「無礙,只是功法問題,等找到他們再與你細說。」人已往前行去。
他沒多說什麼,季遙歌隱隱覺得事情不對,可眼下也確非追根究底的時候,追上兩步拉住他手臂:「若是有事你別瞞我,我雖然修為不如你,但也能分擔一二。」
元還定定看她片刻,嘴角揚起:「多謝。」
餘話再無,二人便循著花眠與蘇朝笙的方向追去。
夜色深沉,月亮不知幾時被薄雲遮住,溪水的潺潺聲逐漸消失,四周開始起霧,霧雖不濃,卻將本就黯淡的月光遮得更加朦朧,山巒樹木都成了張牙舞爪般的存在。元還已擎起一枚熒珠,熒珠中封有仙熒,此寶在尋常夜晚能照亮十丈範圍,而今卻隻落在他二人周身一丈範圍內,且光線內霧色朦朦,人的視線仿佛被蒙上層白紗,什麼都看不真切。
照理莫說有無這熒珠,他們是修士,夜能視物,即便有霧也不該出現這樣的情況,雖然沒有感覺到任何危險與異常氣息,但這地方仍是透著說不出來的怪異。
他們已經走了約一個時辰,因為尋人用的是低飛,腳程比白天快得多,應該離出發點有數十里路,但眼下卻已不辨方向,就連鋪展的神識,探得的也只是無邊無際的霧林。
這是夜晚,白天如何他們便不得知,蘇朝笙與花眠二人遇到什麼,就更不得知了。
「跟緊些。」元還又叮囑一句。
季遙歌已經挨在他臂旁,腳邊是邊走邊打瞌睡泡的小奶猊,二人一獸往霧林深處探去。
「這裡會不會有法陣?」季遙歌問他。
「不太像法陣,沒有發現佈陣的痕跡。」元還邊走邊回答,忽然止步,伸手攔住她。
前頭似乎很平靜,沒有聲息,季遙歌卻也感受到一股急切而細微的波動,似音非音,一圈圈向外擴張,傳到他們這裡已經非常微弱。
「鯨音?!」元還聽了片刻道。
「你說的是深海極淵裡的大魚?」季遙歌大感詫異。鯨為大魚,最小者亦有數十丈長,被稱魚之王,伏於深海極淵,怎會在山裡出現?
「是。鯨以特殊波動傳音,普通人聽不到,也不解其意,我因為好奇曾經鑽研過,而你有蛟魂,所以我們都能感知。」元還一揮手,讓熒珠飛到正前,霧裡仍舊一片迷茫。
「可這是山林?鯨是海魚,為何會在此出現?」
「不知。」元還搖頭,正思忖其中可能性,卻又見前方白霧中閃起一道紫芒,那紫芒忽明忽暗,閃動極快,「蘇朝笙的天巧燈?不好,他們果然出事了,我們快些。」語畢拉著季遙歌朝那紫芒掠去,一邊飛一邊解釋,「天巧燈是她的法寶,其芒可以破障破迷破祟,具鎮邪定神之仙力。眼下這光芒閃得如此之頻,必有急險。」
二人說話間已逼近天巧燈的光芒所在,霧仍未散,這幽幽夜色中,天巧燈光芒所閃處,卻是個亮著白光的洞口,洞內有何誰也看不到,隻那頻閃的紫芒,仿佛閃在陰陽交界之地,誘惑著前往探險的人。
「她既然動用到天巧燈,便證明這裡頭必有相當厲害的幻術,也不知蜇伏著什麼,你要當心。」元還索性拉住她的手,防止二人走失,齊掠向洞口。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季遙歌只覺得元還一頭長髮又白了幾分,剛才還只是灰白摻雜,如今已半頭霜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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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不遠的一段距離,二人卻飛了許久才接近,洞口已近在眼前,天巧燈的光芒卻似乎遠得遙不可及,閃動的頻率更快,像搖搖欲墜的天星,召示著主人迫切的心情。
洞口的霧比外界濃厚許多,光線刺眼,可除了閃動的紫芒外,餘下一應不可見。元還收起熒珠,與季遙歌並肩步入濃霧中,季遙歌的視線頓時模糊,就連在身邊的元還都只剩個模糊人影,若非拽著自己的手溫熱有力,怕是二人真要走散。
隱隱約約,霧的深處有鬥法的嘯響傳來,鯨音的波動也越發強烈,吸引著二人往深處探去。走了半盞茶功夫,紫芒依舊遙不可及,鬥法的聲音卻漸漸大起來,女人的嬌叱也更加清晰。
「蘇仙尊的聲音。」季遙歌道,「她遇著對手了,情況不太妙。」從傳來的響動裡,她能聽到蘇朝笙急喘的聲音。蘇朝笙化神前期,能當她對手,將她逼到這等田地的,自也是化前期的境界。
「嗯。」元還也已聽到,卻沒急著上前,反而停下腳步。
「怎麼?」她問他。
「有些古怪。」元還緊盯前方紫芒閃動處,「不要過去了。」
「可是蘇仙尊……」季遙歌奇道。
元還的聲音仍是鎮定:「天巧燈不滅,她的元神就不會有事,不急在這一時半刻。」說著擎起銀亮寶物,打入濃霧之中散去。
季遙歌看不清那是何物,才要問他,白霧內卻猝不及防閃過黑影。黑影速度極快,看不出是何物,兩道暗光從黑影裡飛出,森冷無比,朝著二人中間射去。「小心!」元還警示一聲出手。
只聞錚錚兩聲,攻來的東西被元還打落在地,季遙歌與他牽起的手卻已分開。濃霧刹時就將二人分別包裹,尖細的桀桀怪笑響起,元還的聲音傳來:「季遙歌?!」帶著幾許急意,並不那麼鎮定。季遙歌回應數聲,可元還卻似乎沒有聽見,依舊在濃霧裡喚她,一聲急過一聲。
原本挨在身邊的人影,仿佛滴入牛乳的淡墨,很快洇散,元還的身影隨著逐漸遙遠的聲音而一併消失,季遙歌已將破霞劍執在手中,強定心神,閉眸凝音,隻將神識外展。不受黑影與濃霧及紫芒的影響,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怪笑之上。那笑忽上忽下,忽遠忽近,她靜立片刻,揮出一劍。破霞劍的劍氣帶著一絲電光破空而出,霧裡傳來聲淒厲的尖叫,仿佛有什麼東西被刺中,她倏爾睜眼,朝著劍去的方向衝去。這濃霧似乎也被一劍割開,她眼前陡然清明,卻是衝進了一個巨大石洞。
「媳婦,救我!」花眠的聲音傳來。
她定睛一看,只見花眠被一巨獸追趕著,倉皇跑進洞深處的甬道裡。那巨獸黑鱗滿身,生得像泥中鐵鱷,血口巨大。她顧不上回頭去尋元還,提劍追著巨獸而去。
甬道狹窄,被巨獸龐大的身軀刮得沙石碎落。花眠一邊尖叫一邊逃往深處,眼見已要被巨獸咬上,繞著銀電的劍光斬來,一劍將巨獸削作兩半。花眠心有餘悸地靠著牆站定,愣愣看著跳到巨獸背上的季遙歌。
「你沒事吧?」季遙歌問他。
他眸光才剛放鬆,吐了一個字:「媳……」面容卻陡地駭然僵住,不可置信低頭。
「花眠——」季遙歌一顆心已提到喉嚨口,眼睜睜瞧著花眠所靠的那堵山壁裂開,露出尖銳密集的利齒,將花眠咬住。利齒穿身,那口一張一闔,不過瞬間就將人吞下。縱是季遙歌歷經數次生死劫難,卻也不曾遇過這般情況,整顆心已揪作一團,既驚且怒又痛,手中之劍便再無留情,盡全力揮出一擊。
劍光大作,銀電如雷,朝著山壁劈下。
轟——
山壁被劈出巨大豁口,她想也沒想便躍入其間,卻直墜而下,四周疾速掠過無數景色,山川河流,變幻莫測,似曾相識,卻不待她回憶起,便已改換。很快,她雙腿觸底,在地上滾了半圈撐劍而起。這山壁看著像巨獸,可進來後卻又別有洞天,眼前只剩下……無比熟稔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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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霧的深處,傳來幾聲竊竊私語。
「得有一萬年沒人進來了吧?這幾個人聞著可真香……」
「吃起來一定更香!」
「我好想嘗嘗那個男人的味道……」
聲音似乎被人一掌拍斷。
「那可是大哥瞧中的獵物!再說了,就憑咱們幾個,對付得了對方的強大修為嗎?別癡心妄想了,眼前這小東西,味道好像也不錯。」
被稱作小東西的花眠往角落裡縮了縮,看著濃霧裡漸漸走出的人影,倏爾睜大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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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
濃霧裡卻響起天搖地動的震顫聲,隨之而來的是劇烈波動的鯨音。有道纖細的身影被人重擊而退,曲膝半跪於地,忽男忽女的古怪聲音響起。
「蛛皇?」
濃霧卷退,被霧卷裹的男人現出身形。風雨飄搖的海面之上,霜發滿頭的男人微佝著背站在殘損的甲板上,背上是八隻透肉破衣而出的細長蛛足,足尖劃地而動。
「把人放回來,否則我毀了你這條幻鯨。」幽沉的聲音響起,雙眸已盡為赤金的元還,半人半蛛的模樣,透出異於往常的濃烈殺氣。
「他們在鯨口之內,我隨時能要他們的命,你想救人,就得按我說的做。」對面的人笑聲尖細,不為其脅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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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泉清溪與藤蘿花木秀麗迷人,石窟寶殿掩於芳草之後,天際有火霞萬丈,如飛鳳展翅。
「雙霞……啼魚州,赤秀宮……」
兩百年了,季遙歌沒想過還能回到啼魚州,看到戰毀之前的赤秀宮,一景一物分毫不差,就連來來往往的人,都與記憶一般無二。
啼魚州那場滅頂之災仿如噩夢,如今大夢初醒,回到最初。
她在赤秀宮裡走了幾步,忽然駐足,看著前頭石岩上坐的人。那人背對著她,著一襲白衣,長髮披爻,手裡拎著壇酒飲著,自得其樂,一身風流瀟灑。
似乎察覺身後有人,他緩緩轉頭,露出燦然笑容。
暌違已久的稱呼,乍然入耳。
「師姐,你終於回來了?」
白硯坐在岩上,眉梢如天青泄水,眼角似雲海含光,半閉半睜間桃色瀲灩。
一如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