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老顧,301的小弟弟找你。」
鐘未時看著自己手上的新T恤,有些不可置信,扭頭詫異道:「這,這,你買給我的啊?」
顧禮洲的嘴上還叼著煙,看起來神色散漫,「不然呢?」
鐘未時望著煙頭的那一點點火星,沒緩過神來,又聽見他說:「趕緊換了吧,身上那衣服我看著都難受。」
鐘未時回頭扯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其實要不是顧禮洲提醒,他早就忘記衣服破了這事兒。
阿偉也是才發現他的衣服破了兩道口子,「剛掛圍欄上時候弄破的啊?」
「嗯。」鐘未時下意識地瞅了一眼吊牌,嚇得一哆嗦。
什麼玩意兒啊!龍袍嗎!
「太貴了吧,」鐘未時覺得自己肯定還不起,仰頭道:「這還能退不?」
強子一幫人也湧過去看吊牌,一連串地臥槽,「898!」
「啊?」大非一臉震驚地湊過去。
顧禮洲垂下一條胳膊,抖了抖煙灰,漫不經心道:「打折買的,送你了,算是新鄰居的見面禮。」
強子嬉皮笑臉地挨過去,「哥,你看我這衣服也破了!」
一幫人扯著衣角大喊:「我們的也破了!」
顧禮洲:「……」
鐘未時一肘子把強子他們頂了回去,「要點臉成嗎?」
「滴滴——」馬路對面的汽車喇叭響了兩聲,探出一個腦袋。
「老顧。」
是曹智恆。
顧禮洲捻滅小半截煙頭,偏了一下頭,「我先走了。」
鐘未時神色恍惚地「噢」了一聲,等他想起來要說謝謝的時候,對方已經鑽進車里,看不見人影了。
衣服被阿偉搶了過去,像是擊鼓傳花似的,在一幫人手裡傳了個遍。
T恤的款式挺簡單的,純白色,一對煙灰色的翅膀從領口延伸到雙肩。
張揚,很有個性。
和顧禮洲身上的衣服完全不是同一個風格,看起來像是特意為鐘未時挑的款。
「還別說啊,這貴的衣服料子就是不一樣啊,摸起來很舒服。」
「我感覺就那樣啊……」
「不是說打折買的麼,應該不貴吧。」
鐘未時心算了一下,就算特麼老闆跑路跳樓價打一折都得90塊錢一件。
90塊,都夠他在小商品市場買一打的了!
更何況這種東西一看就不是路邊攤,哪來那麼多老闆跑路跳樓價。
「哎!你別摸了,手那麼油,都蹭衣服上了。」鐘未時從強子手裡奪回衣服。
「我都擦了手才摸的。」強子連聲嘖嘖,「瞧你這心疼樣,不就塊破布麼!等哥們我發財了第一件事情就是給你買兩件898的,一件穿身上一件當抹布!」
鐘未時笑了一聲,「傻。逼。」
車子行駛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
副駕駛的位置開著窗,顧禮洲的頭髮被吹得四散飛揚。雖然天色已黑,但眼前仍是一片繁華熱鬧的街景。
警局李老的那一番話在不經意間戳到了他的痛處。
不知不覺地,都32了啊。
人生能有幾個32年啊?
現在是六月份,距離他宣佈封筆的那年,剛好五週年。
顧禮洲從小酷愛閱讀,在大一時迷上寫作。
他曾經的最高紀錄是連續一周不休不眠,他可以隨時隨地進入自己構建的那個幻想世界,掌控筆下人物的愛恨情仇。
熱血,亢奮,毫無睡意。
二十歲,不知冷熱,朝氣蓬勃的年紀,就像是生長在沙漠里的仙人掌,就算不用雨水澆灌,也能野蠻生長。
他對創作著魔,就連做夢都沈浸在小說世界里。
在大多數學生還在惆悵什麼時候能安排上甜甜的戀愛時,他已經簽約了星河世紀,成為一名網絡作家。
他把所有精力都傾注在創作上,在圖書館裡不斷地積累新的知識,在跋山涉水中追求新的刺激,在錦瑟年華里收穫了一批又一批的讀者。
他覺得時間怎麼都不夠用,就算每天只休息四五個小時還是有一種浪費時間的負罪感。
他急著成長,急著畢業,急著獲取更多的空閒時間。
二十六歲。
巔峰之年。
他的
第五部長篇作品在網站獲得過億的點擊量和超百萬的收藏,成為星河世紀的第一流量大神。
這些數據意味著什麼呢?
意味著整個榜單的第二名到第十名加起來,都還不及他一個。
可人的精力終究是有限的,就像是燃燒著的蠟燭,火苗越旺,燒得越快,當他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出現一些問題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最初是胃炎,腸炎,頸椎炎,嘴角上火,眼睛疼痛這些小毛小病找上門來,體重瘋狂下降。
「你不能久坐。」
「你不能一直對著電腦。」
「你的眼睛需要休息。」
醫生的這些勸告他都知道,可他停不下來。
無數的人在看著他,等著他,還有無數的作者在後面追著他。
誰不想要在至高點停留的更長一些呢。
就像那麼多人要不斷挑戰和刷新吉尼斯世界紀錄一樣。
頂級的創作型人才大多都是瘋子。
他依然不知疲倦地投入大量時間和精力在小說世界里。
沒有時間就切斷社交,沒有精力就多補覺。
可接二連三出現的症狀卻不停地折磨著他的意志。
腰椎突出,肩頸疼痛,偏頭痛,玻璃體混濁,每一樣病症的出現,都像是上天給出的警告。
有一天醒來,他發現自己的耳朵里出現了持續不斷的嗡嗡聲。
醫生說:「這是神經性耳鳴,你平常是不是經常失眠?熬夜了?年輕人不要總熬夜。」
「你太瘦了,多吃多運動,把身體養好才是關鍵。」
「你再這樣下去,身體會垮掉的。」
神經性耳鳴有多痛苦?
那感覺就如同樹上的蟬貼在耳邊嗡嗡嗡地叫,二十四小時片刻不停,讓人變得煩躁不堪,無法集中注意力。
而創作最需要的就是注意力。
它不像流水車間,想乾就乾,乾完就走。
它需要不斷地積累,需要新鮮事物的刺激,需要靈感的爆發。
突發性耳鳴就像是上天給出的最後一記警告——你必須休息。
逐漸加重的病情迫使他放慢腳步。
「這都斷更將近一個月了啊,追得一點都不爽。」
「可不可以尊重一下追更的讀者啊,這三個月連續請假多少回了?」
「成名了就是不一樣啊。」
「我覺得文筆也就這樣,江郎才盡了吧。」
人怕出名豬怕壯,哪個行業都一樣。
顧禮洲那時候的心態調整得很快,微笑著接受批評,向讀者們道歉,在治療好耳鳴之後,沒再斷更。
一直到出現那次轟動全網的事件發生。
#著名作家萬里舟猥褻女粉#
#萬里舟酒店照片#
#萬里舟真名#
#萬里舟人品極差#
#萬里舟作品抄襲九芒星#
#萬里舟和九芒星是校友#
……
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權力之戰。
對方‘證據’確鑿,打得他措手不及。
從那一刻他才真正體會到人心的狠毒和人性的涼薄,遠比小說世界可怕得多。
流量就像是大海裡的水。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一夜之間,臭名昭著。
雖然事發後團隊做了緊急公關,反駁各種抄襲言論,也找了最著名的律師團隊打維權官司,最後還找到那位女粉絲發佈澄清視頻,但依然擋不住謠言的散布。
「萬里舟猥褻女粉後還恐嚇其刪除帖子」「女粉絲不堪騷擾患嚴重抑鬱症」「萬里舟全靠炒作出名」類似博人眼球的標題層出不窮。
就像每個人聽見六小齡童這幾個字就聯想到孫悟空一樣,很多人在網上提起‘萬里舟’這三個字的時候,自動聊起了他猥褻女粉,作品抄襲的這些事情。
隔著屏幕,真真假假,大家誰都看不透,但好奇卻是人的本能。
兩邊粉絲撕得不可開交。
九芒星的作品點擊量從第七被頂到了第二。
一個痴迷於創作的人,能熬得過夜深人靜的寂寞,抗得過身體出現的問題,忍得了讀者苛刻的評價。
但也會在某一瞬間,感到極度崩潰。
那感覺就像是經歷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海嘯,消耗了滿腔的熱血與精力,整個人安靜下來,望著滿目瘡痍的真實世界,忽然覺得,累了,倦了,不想再繼續了……
六月十號,一部長達480萬字的奇幻小說《亡魂》打上了完結tag,作者在微博貼上了一張手寫長期請假條。
八年時光,總結成了八百字,落於一張白紙上。
最後一句是:「感謝信任,感謝陪伴,有緣再見。」
字跡瀟灑,筆力遒勁。
看起來輕飄飄的幾行字,卻像是一道無形的大門,將過去與現在徹底阻斷開來。
大幫粉絲哭天搶地。
關於萬里舟的故事,就這樣被封存進了一小代人的記憶匣子里。
那段引以為傲的巔峰時期,到最後變成了他最難以啓齒的一段過去。
如果有人問他,你的身體好轉了以後,還會繼續寫作嗎?
他的答案會是否。
傳奇就是傳奇,還是不要被打破的好。
可是不管過去多少年,他仍然會想念自己曾經熱愛和執著的東西。
要問他後不後悔?
不同的階段,答案不一樣。
眼眶一熱,煙癮又上來了。
顧禮洲伸手去摸褲兜里的香煙。
曹智恆瞥了他一眼,「別在我車里抽啊,我女朋友聞到了又要冤枉我了。」
顧禮洲嘆了口氣,只好放回兜里。
「有心事兒?」曹智恆一眼看穿。
顧禮洲的手肘支在窗戶邊沿,托著腮幫子,喃喃自語,「沒什麼,就是覺得生活里少了點什麼。」
「少個對象唄!」曹智恆脫口而出。
顧禮洲就像沒聽見一樣。
曹智恆又說:「真的,你不要不相信我,女朋友是一種很可愛的生物,要不然就找份正經工作,想太多真的容易抑鬱……」
曹智恆的那張嘴一開口就停不下來,顧禮洲的思緒隨風,飄得很遠。
「我的主業是演員,副業的話……平面模特,服務生,校園跑腿,美食鑒賞員,農副產品推廣大使……」
「強子說要慶祝慶祝……」
「去警局溜了一圈又平安出來了啊!這難道不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情嗎!」
他看起來很快樂,很充實。
他和他身邊的人,看起來都很快樂。
顧禮洲有些羨慕。
夜宵散場了以後,強子把鐘未時送回了小區。
強子喝了不少酒,鐘未時有些擔心:「路上慢點開啊,到家了給我發個信息。」
「發信息有個雞毛用啊,你又沒充話費。」皇甫強笑著說。
鐘未時嘿嘿一笑,「我回去就衝。」
樓道里的燈修好之後,鐘未時還挺不習慣,大晚上也能看到那一排排清晰的小廣告……以及二狗的照片。
他走過去把尋人啓事撕下來團成球,想順手一扔的時候想起那一把簽子,又把紙團揣進了兜里。
人與人之間,真的是很不一樣呢。
雖然在片場也能看到許多大明星,但基本上連招呼都打不著,沒什麼太大的感觸。
在顧禮洲出現在這個地方之後,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貧民與富人之間的差距,並非只在於錢。
文化水準,道德品質,家教修養……這些東西深入骨髓,塑造出一個完整的靈魂,同時也形成了一個人特有的氣質。
如果他有家人,會不會就是另外一個鐘未時了呢?
會比現在更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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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曹智恆一開門就聞到了一股酒味,男孩的臉頰通紅,應該是喝了不少。
「怎麼了嗎?」他問。
鐘未時舔著嘴唇往裡頭掃了一眼,「那個,顧禮洲在嗎?」
曹智恆:「他在洗澡。」
鐘未時「哦」了一聲,剛想說那我等會再來吧,曹智恆已經扭頭衝著浴室大喊,「老顧,301的小弟弟找你。」
「找我乾嘛?」
浴室的隔音也不好,顧禮洲的聲音里還混雜著一片水流聲,「你讓他等會,我這正衝到一半呢。」
「他讓你等會。」曹智恆說。
鐘未時齜牙笑笑,「我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