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天空依然下著雨。
雨滴劈裡啪啦地砸在地面,濺開朵朵水花。
如果說從小到大有什麽事情讓蒔音真的誤以爲自己是個偶像劇女主角那就是每每她在露天場合遭遇什麽糟心事時老天爺總會應景地贈她一場雨。
渲染出一個壯烈又悲憤的氛圍。
但是今天好像又有些不同。
漫天雨幕裡,少年懶洋洋地踩下單車的脚撑邁著大長腿走過來
「給小爺張紙。」
「……沒有。」
他挑挑眉
「小蒔音,你究竟是不是女孩子,出門身上居然不帶紙。」
女生握緊手裡的紙團臉上還有未幹的泪痕,看上去顯得分外可憐,
「我本來是帶了但是……但是剛剛都被我擦眼泪擦完了。」
ojbk。
「……是我錯了。」
少年哭笑不得地揉了揉頭髮
「你就是個貨真價實的小女孩。」
「小」字還被特地加重了語氣。
還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笑意。
就是在笑她。
蒔音張張嘴,有心反駁什麽但最終還是沒能想出好的理由。
畢竟犯「末班車坐過站」這種低級錯誤的人確實是自己剛才對著電話嘩啦啦哭的慘烈的也是自己。
「坐公交坐過站一個人坐在車站哭擦眼泪用掉了一整包餐巾紙,還要人過來接。」
——怎麽看都像是一個幼稚園小朋友才會做出來的事情。
正當她沉痛反思之時,身旁的少年已經脫下了身上的襯衫隨便擰了擰,三兩下就擦乾臉上的水珠。
然後又擰了擰,繼續穿回身上。
很瀟灑。
他的頭髮還是濕漉漉的,衣服亂七八糟揉了幾下之後,皺皺巴巴地貼在身上,整個形象看上去比來的時候更加狼狽。
「裴時榿。」
女生愧疚地咬了咬唇,
「對不起哦。」
平日裡超級擅長處理突發狀况的蒔音,就在這一年,頻頻感到手足無措。
而且大多數時候都是因爲面前這個少年。
可是……身上穿的是t恤和半身裙,書包袋裡隻裝了試卷、鉛筆盒還有一瓶水。
紙巾用完了,手機摔壞了,因爲雨下的突然也沒帶傘。
她什麽補救的辦法也想不到。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從一個乾淨陽光的美少年變成了青春頽喪片裡的流浪兒童。
流浪兒童正倚著車牌側杆玩手機,頭也沒抬,
「對不起什麽?」
「要不是我疏忽大意,你也不用大半夜淋雨偷自行車了,而且我剛才還駡了你一頓……其實,都是我的錯。」
「喲謔。」
他挑了挑眼角,
「看不出你覺悟還挺高。」
「真的對不起。」
女生沮喪地垂下腦袋,
「下次如果你也末班車坐過站或者怎麽了,我一定,一定也不顧一切地來救你。」
「嘖,蒔音我是不是你救命恩人,你怎麽還反過來咒我呢?」
「對不起……但是裴時榿,你冷嗎?」
裴時榿不知道她話題怎麽忽然又跳到了這兒。
揚揚眉,隨口答了句,
「還行吧。」
「唉,如果,你回去感冒的話,我真是罪不容誅。」
「……」
男生忍俊不禁地放下手機,
「我說你這隻腦袋就這麽大,怎麽成天想法這麽多?小爺冬泳多少年了也沒感過冒,小紅帽,你還是先擔心你自己吧。」
因爲是夏天,女生上身就穿了一件單薄的t恤,半身裙隻到膝蓋,白晰的小腿直接暴露在空氣裡。
夜風和雨聲中,小姑娘身形纖細,縮在長椅上,就像一隻弱小又無助的猫。
小猫仰著頭看他,
「那我們現在怎麽辦?直接一鼓作氣衝回去嗎?」
裴十七被她逗笑了,
「蒔音,這裡離你家有兩公里,你告訴我怎麽一鼓作氣?」
「那……我們就坐在這裡等雨停嗎?」
「你就別瞎操心了,車已經在來的路上了,你抱住自己別感冒就行。」
蒔音這才腦袋少根筋地反應過來,幷不是她的手機摔壞了,就意味著全世界的通信設施都失去了效用。
裴大爺的手機質量好得很,淋了那麽久的雨,依然可以保持聯繫暢通。
剛才估計就是在給家裡的司機發信息。
她「哦」了一聲,發現自己暫時也沒什麽別的事情可以做,只能聽話地抱住自己,减少被冷風吹的面積。
很乖巧。
但對於一個暑假每天都泡在醫院裡的小姑娘來說,真的已經對生病這件事情有了生理性的厭惡。
哪怕是感冒這樣小的幾乎都不能算是病的病,也避如蛇蝎。
「小紅帽。」
裴時榿發完信息,倚著車牌站了一會兒,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忽然喊她。
「哎。」
「你那個,唔,暑假,暑假過得還好嗎?」
當然不好。
「就……還行吧。」
少年眨了眨眼。
長睫毛還帶著幾分水汽,聲音穿過夜風,顯得有些遲疑,
「那你爲什麽,沒有參加補課?」
其實裴時榿真正想問的問題不是這個。
他真正想問的是,爲什麽班主任居然會允許蒔音不參加這次補課。
這回的暑期補課班,是學校自己組織的。
請的據說都是省內近幾年的高考出卷老師,專門爲他們這些高二升高三的學生輔導學習方法。
不用交錢,只有年級排名前一百的同學可以參加。
而且如非特殊情况,基本就是「必須」參加。
裴時榿倒是有理由不來,畢竟他到時候高考考的就不是這張卷。
甚至老楊都覺得這傢伙肯定是會打電話過來請假的。
結果也不知道怎麽的,裴大爺今年暑假就是這麽好學,不僅來了,還節節課都來。
——然後很有儀式感地竪一本書趴桌子上睡覺。
有些八卦的女生就猜測說,會不會是專門爲了陪寧詞,大佬才破天荒回學校上課的?
但是又因爲課對他來說確實是無聊,所以才每天都這麽煩躁?
……不知道了。
反正這些謠言也傳不到裴大爺耳朵裡。
就算傳到了,他可能也根本懶得理會。
裴大爺每天都很煩躁的原因是,蒔音那個那麽愛學習的小破孩,居然一直到補課班結束了,也沒有來上過一次課。
而且,她不來上課已經够稀奇了,更稀奇的是,老楊居然也會同意?
男生想了幾分鐘,乾脆拿著一張卷子去辦公室問問題。
隨便指了一道題,就裝作一副極其隨意的樣子說起這件事兒。
班主任搖頭嘆息道,
「唉,蒔音前段時間出了一些情况,所以我給她放了幾天假,等她調整好心情再來吧。」
「什麽情况?」
「這你就別問了,事關人家的隱私,我也不能告訴你。」
……這麽嚴重麽?
「還有啊,這件事情對蒔音打擊很大,你千萬別主動跟她提聽到沒有?就你這張嘴,我怕人家小姑娘直接就被你弄抑鬱了。」
「……」
媽了個鶏的。
煩躁的裴大爺頓時更加煩躁了。
他其實本來還對班主任的話半信半疑的,但回到教室後,發現居然連蒔音的好閨蜜江妙也不知道她究竟爲什麽沒來。
少年把眉頭蹙成了一朵花。
然後……他就真的不敢問了。
主要是這個夏天,世界上發生了太多事兒了。
什麽網約車事件,什麽大學生旅館事件,還有女留學生被囚事件……等等等等。
再加上班主任的語焉不詳,對於腦補能力一級强的裴十七來說,這些已經足够他在腦子裡模擬出幾十個犯罪案件。
如果真的是他想像的那麽糟糕的話,他覺得自己就連問「你怎麽了」,也是一種極大的冒犯。
於是,儘管裴十七每天都鍥而不捨地試圖在微信上找一些話題跟蒔音聊天,但瞎幾把扯了半天,最終也還是沒聊到正題上。
直到今晚。
今晚真正見了面,看見小姑娘眼眶通紅的可憐樣,他才沒忍住問出了口。
還沒敢問的太直接。
難得學會了轉彎和鋪墊。
雖然這個鋪墊蒼白又明顯,在蒔音這樣的聰明姑娘面前壓根兒就沒什麽用。
……
女生抱著膝蓋,抿唇望前方的雨幕。
好久都沒說話。
裴時榿也沒催她。
「其實……」
她頓了頓,
「也沒什麽大事。」
——哦,那就是有事了。
少年的眼神專注而真摯,等待的很有耐心。
「期末考試的時候,我媽媽剛好被查出來乳腺癌,暑假都在化療,再過一段時間就要做手術了,所以我就想,多陪陪她。」
……完全意料之外的答案。
裴時榿停住晃手機的動作。
女生的聲音有些輕,被雨聲掩的模模糊糊的,但聽上去很平靜,
「不過還好,她是乳腺癌二期,醫生說,手術的治愈率很高,現在化療也沒出現什麽問題,所以……也就還好。」
寂靜了一下。
對方沒有回應。
蒔音也沒意外。
畢竟這個消息,確實是有些突兀和不日常。
她甚至都準備好了聽那些熟悉無比的安慰之詞。
彎起唇做好了準備笑著說沒事的表情。
但是沒想到——
「你母親的主治醫生是誰?」
——聽到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樣的。
她微微一愣,
「啊?」
「你認識周箐麽?」
知道啊。
就,很有名的一個女明星啊。
「她之前也得了乳腺癌,還是晚期,不過後來手術也成功了,到現在已經有八年多了。」
少年翻著手機,表情沉穩,
「我母親跟她是好友,所以當時也查了很多資料,當時替她做手術的那位醫生,就是我父親幫忙聯繫的。對方在業內很有名,算是乳腺癌這方面比較權威的專家了。」
「……」
沒有陳詞濫調的安慰。
沒有千篇一律的同情。
他甚至沒有露出任何异樣的、不尋常的、讓人不舒服的表情,他只是垂眸翻著手機,語氣肯定,
「我把他的資料發給你,你可以回家去跟家人瞭解一下,要是有需要的話就告訴我,我隨時可以幫你聯繫。」
然後頓了頓,換了一種更肯定的語氣,
「我隨時能幫你聯繫到。」
……
蒔音有好久都沒能說出話來。
很久很久,最終也只是給了一句很鄭重的,對他說過無數次的,
「謝謝。」
一直覺得,是他不瞭解自己。
是他少年意氣心性不定就像壓根搞不清楚自己愛誰的漩渦鳴人。
但事實上。
真正不瞭解對方的人是自己。
他其實一點兒也不幼稚。
他其實很聰明。
他壓根就不像鳴人。
他懂得什麽時候要買奇趣蛋笨拙地安慰你,也懂得什麽時候要堅定地說「告訴我,我能幫你」。
如果換一個人——換一個跟他一樣大的人。
十七歲,未成年,還被庇護在父母的羽翼下,生活裡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高考。
那麽,或許也可以在偷一輛自行車淋著雨來接她,風塵僕僕眼裡滿是真心。
編寫一場浪漫的偶像劇。
可同時,面對癌症這樣大的出乎意料的事情,也只能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安慰一通「別擔心,別害怕,一切都會過去」的亂七八糟的廢話。
裴十七和任何人都不一樣。
在你的世界裡,他是一個成熟的,足够强大的,可以爲你遮風擋雨的人。
是一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