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蒔音下樓之後,明顯發現餐桌上的氣氛已經不如來時那樣熱鬧又和諧了。
大家的表情狀態都很奇怪。
裴時榿那就不用說了作爲造成他壞心情的罪魁禍首蒔音難得理解了他的冷漠和不配合。
關鍵是前方的季威。
季威在平時是最鬧騰最捧場的一個人,但今天晚上就一直默默坐在位置上扒著碗裡的白飯仿佛在故意躲避大家的視綫似的,蔫頭蔫腦一言不發。
坐在他對面的章盈璐,時不時看看他時不時看看身旁的寧詞,然後輕嘆口氣,安慰性地拍了拍寧詞的手背。
寧詞抿抿唇一塊魚豆腐吃了半天還沒吃完夾筷子的姿勢看起來有些無措。
約莫是他們剛才出去買火鍋材料的時候發生什麽事了。
蒔音都不用猜,就能推斷出事情的經過——應該就是季威跟寧詞表白然後被寧詞拒絕。
可能是表白被拒的場面太尷尬連帶著作爲旁觀者的章盈璐、喻杏和柯漵都不自然起來。
明明那麽多盤肉大家却都隻涮自己面前的那一盤蔬菜。
好好一頓火鍋幾乎被吃成《最後的晚餐》。
唯一沒心沒肺不受半點影響的大概就只有許集安從碗裡抬起頭快樂地揮手,
「江妙,遞一下那盤蝦滑我來幫你們下。」
江妙沒有絲毫反應。
蒔音嘆口氣,伸手把她面前的蝦滑遞給許集安,然後拿出手機給她發了條消息。
「你怎麽了呀?」
手機的震動聲還是沒能讓小姑娘有絲毫反應。
她一直怔怔地盯著面前的火鍋,吸了吸鼻子,好像立馬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這一下,搞的蒔音也沒了心情吃飯,煩惱地用筷子戳著碗裡的土豆片。
戳啊戳的,戳的稀巴爛。
「你還吃不吃了?」
耳畔傳來熟悉的男聲。
她回過神來,就看見少年正蹙眉盯著她,
「想吃土豆泥不用那麽麻煩,冰箱裡就有。」
「冰箱裡有土豆泥?」
女生還沒來的及回答,許集安也跟著耳尖聽見了,快樂地站起身,
「我去拿我去拿,羅阿姨做的土豆泥是我吃過最好吃的土豆泥了!」
他打開冰箱,翻找了一陣,
「哪兒呢?我怎麽看不見?哪兒呢哪兒呢?」
「你瞎麽,右邊那個冰箱。」
「哦哦,看見了看見……臥槽,十七哥,你家裡怎麽那麽多紅酒?」
原來是許集安在找土豆泥的時候,不小心打開了一旁的酒櫃,滿滿當當的一櫃子紅酒。
讓他頓時瞪直了眼睛。
裴時榿懶洋洋地看了一眼,
「別人送的。」
「怎麽送了這麽多……」
他眨眨眼,
「十七哥,反正這麽多你們家也喝不完,不如今天晚上我們拆幾瓶瀟灑一下怎麽樣?」
「要瀟灑你自己瀟灑,把土豆泥先給我拿過來。」
「我跟你一起。」
一晚上沒說話的季威忽然開口,視綫落在那一櫃子的酒上,表情悵然,滿眼的「爲情所傷」簡直不能更明顯。
「好啊好啊,我給你挑瓶好的……哪些牌子比較貴來著?十七哥,你這有沒有什麽82年的拉菲?」
裴時榿懶得理他。
「算了,隨便拆一瓶吧,你們還有誰要喝的嗎?」
江妙在一旁默默舉起了手。
「江妙啊……」
「音音。」
小姑娘紅著眼眶轉過頭來,用一個不容反駁的理由打斷她,
「他要結婚了。」
這句話剪短却有力。
蒔音一下子就被震了震,
「誰……結婚了?」
「就是王醫生啊。剛才我媽媽打電話給我,說他下周三就要結婚了,還問我想不想去當伴娘……嗚嗚嗚……」
……
王醫生其實不是一個醫生,而是江妙的一個鄰家哥哥,只是因爲名字諧音問題,才被江妙親切地稱爲王醫生。
從情竇初開起,這姑娘就一直暗戀他,暗戀了得有四年了吧,偶爾提起他時,眼角眉梢都是笑,努力學習最大的原因就是想考上他讀過的學校。
結果還沒來得及等到高考呢,人家就要結婚了。
「我真的很……很喜歡他,喜歡了整整四年,每年的生日願望都有他,爲了他留長頭髮,買了一櫃子的黑襯衫,每年、每年放假都去他的學校旅游……」
「真搞笑……他怎麽就突然就要、結婚了呢,他明明夏天的時候還跟我說,他沒有女朋友的……」
「好煩,我想、想快一點畢業,要是能快一點畢業就好了……」
火鍋基本已經沒有人在吃了。
喝酒這種事情,就是一個傳染倆,兩個傳染仨。
到最後,就連蒔音都被江妙的咽哽聲所感染,不知不覺就陪著她喝了好幾杯。
整個餐桌上,堅持到最後沒碰酒的人不是寧詞,也不是柯漵,居然是壽星裴時榿。
今天是他的生日,但是大家都有點喝醉了,沒有人管他,季威甚至已經跪在沙發上唱起了劉若英的《成全》。
「一個人的成全,好過三個人的糾結,我對你付出的青春那麽多年,換來了一句謝謝你的成全,成全了你的瀟灑與冒險……」
他鬼哭狼嚎的,唱的根本不是歌,更像是在念咒,但是感動身受的江妙已經開始啜泣。
哭腔實在太悲情。
寧詞和章盈璐坐在窗臺前,人手一杯紅酒在聊著什麽悄悄話。
風拂過她們的額角,從側面看去,都有種少年人做作又深刻的憂傷。
許集安則拉著柯漵,在DVD機前找磁帶,打算重新看一遍哆啦A夢。
電視機屏幕上,日向雛田正在和鳴人告白,一句接著一句,超級感人。
許集安蹙了蹙眉,
「這隻哆啦A夢怎麽長這麽高了?」
柯漵看了看,語氣淡淡,
「你瞎了吧,這是大雄。」
「咦,還真是歡。」
……
蒔音覺得柯漵平時塑造的高冷學霸形象,在今天晚上已經完全崩塌掉。
她嘆了口氣,看見茶几上放的蛋糕,才忽然想起,今天是裴時榿的生日,但是却一直沒有人給他切蛋糕祝他生日快樂。
難怪他都不喝酒,只是一個人默默地涮羊肉吃。
他好可憐哦。
女生撑著桌面站起來,想去拿那個蛋糕,結果剛走到茶几旁,手都還沒觸到盒子,沙發上的季威就一個鯉魚打挺忽然跳起來,
「呔,白骨精,哪裡跑!」
蒔音脚一扭,直接摔在了地上。
地上鋪了厚厚的毯子,所以不痛。
但是因爲她喝多了酒,紅酒後勁大,現在腦子還懵懵的,摔在地上之後,半天沒反應過來,就這麽乖巧地跪坐在地上。
加上身上淡粉色的針織衫,從背後望去,就像一個祝壽的蟠桃。
裴時榿看這顆蟠桃半天沒動靜,還以爲她怎麽了,蹙蹙眉,放下筷子走過去。
「蒔音?」
沒反應。
他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腦門,
「你摔哪兒了?給我看看。」
女生迷茫地抬起頭,
「沒摔哪兒啊。」
「給我看看膝蓋。」
膝蓋?
蒔音反應了一會兒,好半天才遲鈍地「哦」了一聲。
然後伸腿換了個坐姿,費力地把自己的褲腿往上拔拉。
「……你在幹嘛?」
「給你看膝蓋啊。」
少年無語地揉了揉眉心,望了眼她露出來的一截白晰小腿,揮揮手,
「算了,我看你也不像是有事的樣子。」
「……哦。」
她就又很聽話地把褲腿拉回去。
「你究竟喝了多少酒?」
「500毫升。」
「喲,你還記得挺清楚。」
「我看了一下,一瓶紅酒750毫升,我喝了三分之二,就是500毫升。」
看來是真的挺清醒。
男生敷衍地誇獎了一下,
「數學真好。」
「你在諷刺我嗎?要不是爲了給你切蛋糕,我也不至於摔,你不要忘恩負義哦。」
「切蛋糕?」
「喏,這個蛋糕啊。」
她指了指茶几上還沒拆的蛋糕盒,又指了指腕表,
「現在已經十點二十五了,我十一點鐘前必須回家,所以給你切完蛋糕,我就得走了。」
「別切了,不會有人吃的,我現在送你回去。」
「那怎麽行,切蛋糕許願是儀式呀。而且我跟章盈璐和寧詞同路,等會兒一起回去就行了。」
「就你們這三個酒鬼?」
蒔音蹙蹙眉,
「誰是酒鬼?我沒醉啊。」
「……呵。」
「我真的沒……」
「知道了知道了。要切蛋糕趕緊切,切完我送你回去。」
女生見他一臉敷衍的表情,還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憋屈地住了嘴,伸手把蛋糕抱到身前,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地上,
「算了,看在你今天生日的份上,我不跟你爭。」
她拆開盒子,露出裡面的蛋糕,糕面畫了一個q版的卡通小人,小人頭上用巧克力醬寫了一行字:
祝我們的大可愛裴十七生日快樂!
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新手。
「你猜,這句話是誰寫的?」
少年懶洋洋地翻了個白眼,
「你。」
「你怎麽知道,我的字迹有那麽明顯嗎?」
「呵。」
——因爲除了這隻小蒔音,還有哪個小破孩會用「可愛」來形容他?
「好吧,就是我寫的。不過其實按照一個新手的水平,我寫的還挺好的對吧。」
蒔音欣賞了一會兒自己的作品,才依依不捨地拆開蠟燭往蛋糕上插。
蛋糕是蒔音負責訂的,她沒有要那種數字蠟燭,因爲覺得點起來沒有感覺。
所以足足買了兩包,此刻一根一根往蛋糕上插,再關上燈,星星點點的燭火,頓時就有一種小時候的快樂和浪漫感。
女生蹲在地上,和他面對面,一雙眼眸在燭火的映照下顯得亮晶晶的,
「你快許願呀。」
她的眼睛太好看,看的裴時榿都怔了怔。
「快點兒!你是不是不知道應該許什麽願望?我教你。第一個願望許愛的人都身體健康,萬事如意,第二個願望許自己天天開心,未來可期,第三個願望許世界和平,一切都好,快呀,等會兒蠟燭都滅了。」
少年微微挑眉,在她著急又期冀的目光中,還是閉上了眼睛。
第一個願望,我愛的人都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第二個願望,我愛的人都天天開心,未來可期。
第三個願望,世界和平。
「許好了嗎?」
他睜開眼,語氣懶散,
「好了。」
「你認真許了吧?生日願望一般都很靈的,你應該沒有浪費哦?」
「沒浪費啊。」
少年呼的吹滅蠟燭,漫不經心,
「第一個願望,蒔音這個傻蛋。第二個願望,蒔音這個笨蛋。第三個願望,蒔音這個蠢蛋。」
「……」
女生把剩下的蠟燭一把砸到他身上,氣歪了鼻子,
「裴時榿你有病吧!」
「你怎麽這麽大了還這麽迷信?跟你說了,生日願望都是不靈的。」
「萬一靈了呢?」
「萬一靈了,我明年再把你變回來不就行了。」
「……啊啊啊!」
蒔音真的快被他氣死了,
「我現在不想跟你說話了!」
男生勾勾唇,撿起蛋糕上的巧克力慢悠悠地吃,沒有多解釋這個事情。
客廳裡燈還暗著,但大家不知道是喝的太醉了還是壓根就不在意,幾分鐘過去,居然沒有人去開燈。
於是周圍黑漆漆一片,只有電視機裡在播的火影忍者,微微消融了冬夜的寂靜與黑暗。
裴時榿看著屏幕上流著血倒地的向日雛田,忽然開口,
「小紅帽。」
「幹嘛?」
「如果我現在跟你說我……」
「不要說。」
他偏過頭。
女生正抱膝坐在地上,目光專注地盯著前方的電視屏幕,睫毛盛著光,
「你可千萬不要說。」
「你就知道我要說什麽了?」
「不知道啊。但是你看,鳴人最後還是會和雛田在一起的。」
「……」
「鳴人以前,那麽喜歡小櫻歡,可是最後,他還是和雛田在一起了。」
「我看了劇場版,小櫻說,鳴人之前說喜歡她,只是因爲她喜歡佐助,而他不想輸給佐助。其實鳴人真正喜歡的,根本就是雛田。」
「……所以呢?」
「所以你覺不覺得,人要意識到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這個人,還是有點難的?」
「那是鳴人蠢。」
「唔,事實上,從小到大,我收到過很多告白短信,每一條都寫的十分感人,每一個人都說會永遠喜歡我,但到最後,幾乎每一個人都又喜歡上了別人。」
她彎了彎唇,
「我就覺得啊,對一個人有好感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對一個人失去好感也是非常容易的事情。你看,心動、喜歡與愛,這三件事情本來就不可以相提幷論,但很多男生,却好像都以爲這是一樣的。」
「裴時榿,我覺得我太脆弱了,一點點打擊就會徹底擊垮我。在不確定的時候就勇往直前,珍惜當下而不管未來——這種事情我一輩子做不到,因爲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壓根承擔不了失敗的痛苦。」
「我們都太年輕了,年輕到以爲一瞬間的動心就是永恒,但其實長大以後就會發現,壓根不是。」
「你覺得呢?」
……
裴時榿不覺得。
可是人的思維框架一旦形成,就很難跳出自己給自己的桎梏。
蒔音的思維體系就是:
不信任別人,更不信任自己。在做每一件事情之前,都要先衡量一下自己能不能承受失敗的後果,如果不行,她就堅决不會邁出這一步。
在她的字典裡,或許壓根就沒有「勇敢」這個詞。
少年收回視綫,勾了勾唇,
「我覺得你說的很有道理,只有一點不太恰當。」
「什麽?」
「小爺不是漩渦鳴人,你也不是小櫻。如果非要打比喻,你也應該是哆啦美。」
「……」
「所以,如果覺得自己要被擊垮了,就拿出任意門來找我,小爺請你吃奇趣蛋和火鍋。」
「……」
蒔音鬱悶地蹲回去繼續切蛋糕,
「我懶得跟你說。」
「不要想那麽多。」
他懶洋洋地邁脚走過去,把火影忍者的DVD換成了哆啦A夢,居然難得沒有固執地刨根問底。
活潑又熟悉的音樂一下子就從音箱裡傳了出來。
他的聲音帶著幾分模糊的笑意,
「既然你覺得我們還太年輕,那也沒關係。」
「等你長大了,再來問我。」
•
少女時代的蒔音,是悲觀的。
不,與其說是悲觀,倒不如說是謹慎的。
在做任何一件事前,都會先在腦子裡模擬出悲劇的結果。
因爲她見過了太多悲劇的結果。
就像季威,高一時喜歡的女生是蒔音關係很好的一個學姐,後來那個學姐出國了,他甚至連夜跑到人家家門口說自己一定會考上她的學校。
結果沒過半年,他就爲另一個女生醉酒唱《成全》。
還有江妙,她的鄰家哥哥蒔音也見過,非常溫柔的一個男生,會給江妙送傘、騎自行車載她上學,花一個下午的時間教她做物理題,還在蒔音的逼問下說自己會等江妙長大。
然而現在,人家大學畢業才半年,已經有了結婚的計劃。
甚至是她的親生父母,曾經那麽的相愛,從來沒吵過架,互相對視的眼神裡都帶著愛意,可是父親去世不到一年,母親就又陷入了新的感情。
愛情這種東西,是不可能永恒的。
婚姻關係持續一輩子,最後讓一對夫妻相互扶持著走下去的也是親情。
男孩比女孩要晚熟,關於未來的想像永遠要比女孩要短。
青春時期産生的感情雖然熾熱,却是最不穩定的。
他甚至無法分清,他對這個女孩究竟只是單純在某一時刻激素分泌過度的心動,還是愛。
更何况是裴時榿。
裴時榿做每一件事情的時候,都很認真很專注,但是最終也都會失去興趣不是麽?
蒔音不想,完全不想,成爲他玻璃櫃裡那些「失去興趣成爲回憶」的展品。
一中去年發生過一件轟動全市的命案。
是關於一個高三女生的跳樓事件,據說是因爲男朋友劈腿幷提出分手,她一時接受不了,再加上成績下滑,最後得了抑鬱症,直接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而那個女生,蒔音認識,就是和她一起升旗的學姐。
非常漂亮的一個姑娘,成績也好,家境優越,辯論演講時毫不膽怯,渾身閃閃發光。
自殺前一個星期,那位學姐曾跟她聊過天,
「我以爲自己也沒有那麽喜歡他,但是每次看見他跟我討厭的女生走在一起,我就特別難受,書也看不下去,成績一落千丈,生活對我來說,已經變成了負擔。蒔音,我現在才發現,我的心理素質,幷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麽强。」
不過是一場分手而已。
最後却鬧的這麽慘烈的下場。
大家都說,是這位學姐太過心高氣傲,承受能力太弱了。
只有蒔音明白是爲什麽。
就像她自己。
撑著笑容去維持人緣社交,認真讀書保持優异的成績,小提琴練習不能有絲毫鬆懈才能穩坐樂團首席的位置,團委的工作要做的很好不然很容易就被人議論成是關係戶,在家裡還要溫柔體諒維持這個重組家庭的和諧氛圍。
她每天都在用假的自己,却做那個很棒的蒔音,很多時候她還能笑的出來,僅僅只是因爲肌肉的習慣性表達。
這麽多事情壓在她身上,一旦哪裡出了差錯,就會牽一髮而動全身,像多米諾骨牌一樣,節節崩潰。
書上說,年少時,你很愛很愛一個人,一定要勇敢地去追,就算最後結局不那麽完美,最起碼也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憶。
但是蒔音不行。
正是因爲她很愛很愛這個人,所以她知道自己無法承受任何悲劇性的結局。
她會崩潰。
只要等到自己足够成熟、足够强大,對自己的生活足够游刃有餘,足够承擔對方忽然變心的後果。
她才能够放心地說「其實我也喜歡你」。
因爲她無法從任何人的陽光與溫暖中汲取安全感。
她的安全感只來源於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