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妖怪·52
等了半個多小時,病房外有了動靜,紛雜腳步和轉動的滾輪同時摩擦地面,聲勢浩大。
藍欽站起,片刻後虛掩的房門被打開,醫生護士推著人進來。
「急性肺炎,」醫護忙碌時,陳叔抹了把汗,靠近藍欽身邊說,「這病孩子常見,大人得的少,是她體質太弱了,不過萬幸轉院及時,情況不算太嚴重,好好用藥休息,過幾天就能出院。」
說完他憂心地觀察藍欽臉色,壓低聲音,「先生,你也該歇歇了。」
藍欽搖了下頭,這裡一切還沒塵埃落定,小魚也醉著在昏睡,他怎麼能休息。
病房裡很快安頓完,各種監測儀器亮起燈,輸液流速調慢,主治醫生摘掉口罩,第一時間到藍欽跟前打招呼,「藍先生,病人交給我們,您儘管放心。」
說著客氣地伸出左手。
藍欽左臂幾乎不能動,垂在身側抬不起來,醫生等了兩秒,恍然大悟,「抱歉抱歉,我這人左撇子,太不禮貌了,應該右手來握的。」
他連忙換手,藍欽試探舉了舉右臂。
還好……雖然也累到麻木,但至少不是擺設。
簡單交握之後,醫生還欲多談,句句都需要藍欽開口回應,陳叔適時上前打斷,要求醫生陪同去辦理入院手續。
病房裡總算恢復安靜,只剩下三個人,桑瑜在睡著,藍欽站在她床邊。
另一張床上,瘦小虛弱的中年女人探了探身張望,確定桑瑜安好,才有些緊張地轉向藍欽。
「我是桑瑜的媽媽,我叫徐靜嫻,您……」她經歷這一連串意外,惶惶難安,不知道該如何稱呼藍欽,但想到桑瑜跟他的親密關係,到底鼓起勇氣,試探說,「您要是願意,叫我阿姨就好。」
藍欽微白的唇輕動一下,給桑瑜掖掖被角,走到徐靜嫻床邊的圓凳上坐下。
徐靜嫻近距離看到他,更覺緊張。
這麼出類拔萃的年輕人,自己女兒到底怎麼……
該不會是誤會?
床頭桌上,有現成的便簽紙和筆。
藍欽一筆一劃寫字,儘量不讓酸脹的手臂打顫,「阿姨對不起,我喉嚨受過傷,沒辦法開口說話。」
徐靜嫻摀住嘴,低聲咳嗽,溫婉雙目中露出驚詫。
藍欽平靜對上,筆尖不覺把紙劃破了一點,他另起一行繼續寫,字字堅定,蓄上了最大力氣介紹自己,「我是桑瑜的男朋友,我叫藍欽。」
徐靜嫻那點沒成型的猜測被當事人直接澆熄,一句話定論,她情緒一波動,胸腔裡咳得風箱一樣作響。
藍欽起身去端灌滿的熱水壺,試了兩次才抬起,微晃著倒了半杯,又側身擋住徐靜嫻的視線,拿起礦泉水瓶夾在自己身體和床頭櫃之間,借力擰開,兌成溫水遞給她。
徐靜嫻顫巍巍接過,連聲道謝,忍不住仔細去看藍欽的臉,那雙優美的異色眼瞳裡,早沒了對別人時的森寒懾人,剩下淺淺柔柔的溫情和……一點黯淡。
「你別多想,阿姨沒覺得你有什麼不足,」徐靜嫻輕聲解釋,「今晚多虧你幫了忙,可沒想到初次見面是這種情景,讓你見笑了。」
藍欽拾起筆寫,「家裡遇到的問題,不需要您再費心,我都會解決。」
徐靜嫻想到那群叫她日夜難安的家人,一個小時前就是被眼前的年輕人摧枯拉朽般利落地阻止,她自然相信他有解決的能力,但……
她不安地蹙了蹙眉,總覺得這樣身份的人,跟她們母女的人生實在相距太遠了,她猶豫該如何開口時,鄰床的桑瑜抱著被子翻翻身,黏黏地嘮叨夢話,「燒烤好吃,欽欽再給我點個烤腸……」
藍欽轉身看看睡傻的小姑娘,不自覺淺笑,拾起筆給徐靜嫻寫,「晚飯時候她喝了啤酒,醉倒了。」
把前因交待清,他沒管住腿,回到桑瑜身邊給她蓋好踢開的被子,在她凌亂的長髮上摸了摸,又被她逮准機會,閉著眼抱住他的手不放,還習慣性拽了拽。
藍欽沒防備,順勢坐上她的床沿。
桑瑜感覺到體溫靠近,像每晚在家裡睡時那樣,蹭過去攬住他的腰,心滿意足地胡亂揉揉,甚至試圖探進他衣擺裡。
藍欽耳根染上紅,低頭看看桑瑜的小嫩臉長睫毛,不捨得抽走,有些不好意思地瞄了瞄徐靜嫻的反應。
徐靜嫻正好在遮眼睛,對自己女兒這副要流口水的模樣實在看不下去了,躺下去假裝睡著。
凌晨三點,看顧徐靜嫻換完一瓶藥,藍欽走出病房,輕緩關上門。
陳叔在外面急得臉色難看,「先生,酒店房間我開好了,你去睡會兒吧行嗎?這邊有我。」
藍欽抓手機不太穩,更不想叫陳叔發現端倪,他忍著打字,「我不放心,陳叔,你年紀也不輕了,快去休息。」
打完這些,他補上一句,「這是要求。」
陳叔語塞,先生什麼時候要拿身份壓人不好,偏偏現在,他又勸幾句實在無果,拗不過藍欽的決定,最後垂頭喪氣下了樓,打算去車裡湊活到天亮,隨時待命。
整層都是收費高昂的單人病房,人少安靜,悄無聲響,走廊盡頭的窗戶透著外面的黑沉天色。
病房門口有排座椅,藍欽挑了最靠角落的一個,疲倦地仰起頭,抵靠在牆面上,冷白的手指勾下毛衣的領子扯了扯,終於覺得喉嚨裡透了絲氣。
他辦到了……
讓小魚安安穩穩在他懷裡睡著,他成功地做足場面,把小魚媽媽接出來,讓那些欺辱過她們的渣滓不敢造次。
接下去,他會找最好的律師,把應該屬於她們的東西全部留下。
都怪他,是他知情太晚了,否則早就應該……
藍欽閉著眼自責,身上痠痛地往旁邊靠靠,不小心碰到左邊手肘,當即疼得清醒,秒秒鐘坐板正。
唔……好疼。
他睫毛抖了抖,低頭小心摸了摸傷處,咬住牙按壓,確定骨頭沒問題,多半是挫傷,可能表皮也破了,過幾天肯定能好。
這種傷他以前經常受,有多重自己能感覺出來,根本不用在意。
藍欽挪到座椅最外沿,探身順著門縫朝裡張望,這個角度,正好能對上桑瑜的睡顏,他聚精會神盯了一會兒,肩頸酸得不行,才又挪回牆角,翻出手機裡的微信記錄。
在車上跟奶奶協商時,她的回覆簡明冷靜。
「欽欽,你的要求我能做到,但作為交換,你得答應我兩個條件。」
「第一,把接受聲帶手術提前到三個月之內。」
「第二,回來以後,平心靜氣聽你二叔說話,再幫集團一個忙。」
藍欽沒有猶豫,他必須先解決小魚遇到的麻煩,只要力所能及,他都能去換。
深夜走廊裡的燈很柔,在他無暇的臉上切割出明明暗暗的光影,褐色的眼睛露在光線裡,細灑著碎星,灰色的眼睛藏在牆角暗處,堆疊起濃暗的晦澀。
集團的事他無所謂,但聲帶手術……
以前他體質不夠,技術不純熟,他也不想說話,從沒指望過。
現在,他有了能達到手術標準的可能,有了渴求說話的慾望,卻也有了怕。
藍欽望著昏暗的屋頂眨眨乾澀的眼。
怕手術裡,那條一直被奶奶忽略不計的,低於百分之一的生命危險。
如果僅僅是聲帶損傷的修復,手術就算失敗,也能維持現狀,並不會造成惡劣影響。
但他的情況太特殊,他整個咽喉部包括食管上段,都曾經嚴重灼傷,有些不可逆的傷害注定跟隨他一生,平常稍不留神都會發炎,而他又無法口服藥物,非常麻煩。
雖然奶奶反覆強調,手術意外的可能性無限約等於零,她絕不會讓任何危險發生。
可他病在他身上,他心裡清楚,一旦術中或術後出現奶奶應對不及的反應,引起舊傷水腫,也許幾秒幾分之內,他就會窒息……
藍欽抿唇,靠在角落按著傷臂,無聲無息地低了低頭。
桑瑜費力睜開眼時,頭都要炸掉,花了半分鐘才撐著身坐起來,捂著額頭緩了好一會兒,迷茫地爬下床趿拉拖鞋,辨認了一下洗手間的方位,搖搖晃晃扶著牆過去,趴到水池邊洗洗臉,順便撕開早有人準備好的一次性牙具刷牙漱口。
她好不容易清明了些許,對著鏡子梳好頭髮,照照自己宿醉過後的臉,愣了。
一次性的?
這……是哪?!
不是小樓,不是她跟欽欽的房間!
桑瑜嚇得差點蹦起來,還在渾噩的腦袋徹底被冷水潑醒,她驚慌地衝出洗手間的門,一看屋裡的陳設就傻住,目光落到病床上時,瞳孔縮了縮,身上細細地顫一下,手忙腳亂撲上去。
「媽?!」
徐靜嫻醒過來,無奈接住她,慣常細柔的聲音裡帶了埋怨,輕咳著點點她額頭,「你啊,明知道酒量不好還喝酒,看這一晚把藍先生辛苦的——」
桑瑜一顆心砰的提到喉嚨口,跳得眼前花白,口乾舌燥。
早上五點。
桑瑜離開媽媽病床時來回看了三遍,真的是五點,從昨晚吃完燒烤她喝醉開始,到現在將近十個小時的時間。
她用力咬唇,一邊拚命祈禱欽欽一定去休息了,一邊飛快跑過去拉開病房門。
外面天色還黑著,走廊光線昏暗,她先朝左看,空空蕩蕩沒人,再朝右看,一排長椅大半埋在沒光的陰影裡,也空……
不對。
最裡面,靠牆角的位置,倚著一道暗淡的影子,頭垂著,要不是雪色耳廓太過顯眼,幾乎就跟霧濛濛的空氣融為一體。
桑瑜怔怔盯著,蓄滿的眼淚頓時湧出來。
她心口堵得喘不過氣,在手背上重重咬了一口才冷靜少許,放輕聲音走到藍欽身邊,極盡小心地碰碰他的頭髮,她難受地蹲下去,臉埋在他膝蓋上,無措地抱住他的腿。
「欽欽……」她小小聲嗚咽,「我怎麼這麼壞啊……」
怎麼能喝醉睡死,怎麼能讓欽欽替她去面對那些烏七八糟的黑暗面。
桑瑜恨不能把自己掐死。
想著還不夠,她真把手卡在了脖子上洩憤。
她才掐一下,疼都沒感覺到,就被微涼的手掌蓋住了頭,接著手臂被拉起,身體一歪,坐到了他的腿上。
桑瑜睜大哭紅的眼睛,對上藍欽難掩倦意的異色雙瞳。
眼淚更止不住。
「欽欽你是不是傻,」她摟住他的脖頸,「你就應該給我潑水,捏我掐我讓我醒過來啊!」
藍欽笑著,單手攬住她的背,想貼過去親親。
桑瑜卻極其敏感地一把按住他,臉色比剛才更難看,她眯了眯眼,凝視藍欽,手直接往他一動不動的左臂探過去,「你手臂怎麼了!」
藍欽吃驚,他以為自己表現得足夠自然,任誰也看不出……
小魚怎麼一眼就知道的?!
桑瑜眉心擰死,雙手輕柔扶住他僵硬的左臂,指尖觸到手肘時,他控制不住臉上一白。
「你……」
「你就氣死我吧藍小欽!」
「你還想瞞我?!可能嗎?要放平常,你早就兩隻手摟我了,怎麼可能單手啊!」
桑瑜從他腿上跳下去,心疼得滿臉是淚,「怎麼傷的?是不是我喝醉不老實,讓你撞到哪裡了?」
「你等著!」她上氣不接下氣,「我非把你女朋友打一頓不可!」
藍欽心裡熱燙地融成一片,用恢復了力氣的右臂摟過她的腰,再次把她拉回到自己腿上。
桑瑜氣壞了,哭得臉頰鼓成兩個水淋淋的小包子。
藍欽摸過手機,匆忙按了幾個字——
「小魚,你要是心疼,就給我一點獎勵好不好。」
桑瑜瞪他。
藍欽含笑貼近。
桑瑜哼了聲,指指屏幕,示意他快點打字。
藍欽搖頭,直接牽住她的手,抬起她細嫩的指尖,點了點他的唇,無聲說——
「親親我。」